今天,你吃了几斤柳絮
最近几个月,好不容易送走了无色无形的雾霾,又迎来了白色轻柔的飞絮。
每天早晨拉开窗帘,在阳光的斜射下,只见一团团棉花状物体隐隐绰绰地脱离地心引力,向高处飘去。走在路上,总上不了它们的陪伴。飞絮落满了肩头、发梢。
如果当代还有“十文钱买东西塞满屋子才能继承衣钵”的故事,那在飞絮濛濛的季节,这点钱肯定能省下。只消拉开门窗,用不了多久,飞絮就占领了房内的每个角落。
飞絮成灾。面对此景,很难不问:为什么一到春天,就会被它们包围?它们都从何而来?不论财力还是技术都如此雄厚的今天,能根绝“四月飞雪”吗?
飞絮从何而来
想知道全国有多少地方饱受飞絮之苦?不需要在新闻中一个一个找地名,只要看看这份公文就知道了。
2015年,全国绿化联合国家林业局发布了一号文件——《关于做好杨柳飞絮治理工作的通知》。开头点名天津、河北、山西、内蒙古、吉林、黑龙江、江苏、甘肃、青海、宁夏等17个省、市、自治区。大半个中国都被飞絮包围了。
在“敌占区”,人民生活在水生火热中。上午八点,温度缓缓上升,飞絮得以在空气中舒展、飘逸。此时正是上班的钟点。两个小时后,通勤最拥堵时,空气的流动也进入一天中的活跃期,飞絮传播也达到高峰。一过下午,当人们回到家中时,飞絮也消停了。
行人首当其冲。飞絮吸入鼻腔后会引起引起过敏反应,出现打喷嚏、流清涕、咳嗽等过敏性鼻炎的症状。连云港市2015年发现,4月份医院门急诊患儿共8000余名,其中近六成是呼吸系统疾病,与当月城市飞絮纷飞密切相关。
汽车也是它们袭击的目标。一方面,飞絮会堵塞汽车水箱散热片,致使熄火,进而损害车体结构;另一方面,密密麻麻的飞絮遮挡了行人和司机的视线,影响交通安全。
就算站着不动,举手投降,飞絮也不会轻饶。柳絮本身易燃,遇到明火可在数秒内迅速燃烧。2017年,北京蟹岛度假村的停车场中,超过80辆车被柳絮引燃。这场火灾的直接损失上亿元,要是算上电动客车的财政补贴,数字还要加上8000多万。而在某些地方每年四五月份火灾事故中,起火原因是飞絮的甚至占到总数的70%。
就算不被飞絮直接伤害,也要间接受到影响。一对婆媳只因杨树飞絮发生口角,随后打在一起。先是打破眉眼进了医院,后又不服调解,打上法庭。
尽管人们苦不堪言,将飞絮视为眼中钉,但如果植物有意识的话,肯定不会这么想。雄树的花粉飘到雌树上,后者结果。这个果实就是白絮的源头。成熟后,它爆裂开来。白色絮状物包裹一粒粒黑色的小种子,随风向外播撒。所以,漫天飞絮不过是雌树在大方地“晒娃”。
虽然如今杨树遭到嫌弃,却是几十年前花了大力气才请来的。
建国初期,北京被五大沙区包围,森林覆盖率不到一成。于是,每每有风沙袭来,“首都上空更是一片灰黄,白昼如同黄昏”。就连联合国环境规划署也将过去的北京称作“处在沙漠化边缘的城市”。
一国之都尚且如此,其他地方可想而知。50年代初至70年代中期,中国荒漠化土地的面积年均扩大1560平方公里。治理若干年后,荒漠化的土地面积依然高达17.6万平方公里,另有潜在荒漠化危险的土地面积15.8万平方公里。
不种树,就被黄沙包围了,直接及间接损失不可估量。面对此情此景,决定行动起来,用种杨树解决问题。
整个六七十年代,北京地区种了1.2亿棵杨树,全国其他地方也不遑多让。南京的绿化运动创造了中山南路、太平北路等十余条林荫道。到了1965年,全南京的绿地总面积高达6184公顷,比建国时增加2.1倍,城市园林绿地体系基本形成。
种树当然是好事,但为什么偏偏选中了产絮无数的杨树?还如此大规模地种?
大自然改造计划
中国的绿化事业受苏联影响极深。就连“绿化”这个词,也是红色的舶来品。种植绿化树的规模之大,自然与苏联的影响分不开干系。
苏联虽然国土广袤,但适合种植的并不多。当苏联的集体农业模式建立起来时,农业产量让斯大林看了想叹气。一个改造大自然的计划在斯大林心中复活了。早在1924年,他就在给友人的信中写道:“要构筑一条萨马拉—萨拉托夫—察里津—阿斯特拉罕—斯塔夫罗波里的土壤改良的楔形防线带……开启我们的农业革命……”。
1948年, 苏联部长会议和联共 (布) 根据斯大林的提议,通过了《关于为保障苏联欧洲部分草原和森林草原地区高产及稳产、营造防护林、实行草田轮作、修建水库和池塘的计划》。这个拗口的文件还有另一个更广为人知的名字——伟大的斯大林改造大自然计划。
这个计划有着共产主义特有的大开大合。在苏联欧洲部分的南部和东南部的分水岭和河流两岸,种植其大型的国家防护林带,总长度5320公里,堪称红色的绿色长城。同时,还要在国营农场和集体农庄的田间,种出570.9万公顷的防护林。
国内光秃秃的土地一眼望不到头,而苏联老大哥又带了种树的头,1956年,发出言简意赅的号召,“绿化祖国”,拉开了大规模植树的序幕。随后,他在北戴河会议上,再次强化了种树的信念,“要使我们祖国的河山全都绿起来,要达到园林化”。
现在,只需要决定种什么树,就能开动绿化机器了。从万千树种中,杨树被光荣选中。
一方面,杨树的适应能力极强。从干旱的边疆戈壁到潮湿的深山老林。从低凹的盆地到逾四千米的高原,都能看到它的影子。对少雨的北方地区来说,杨树更是有着“绿化杨家将”的美誉。
另一方面,杨树的生长速度奇快。仅仅用五到八年,就能成材,供砍伐利用。对亟待绿化的城市来说,种杨树可以直接做到前人栽树,和后人一起乘凉。更关键的是,杨树足够便宜。生长一年的小杨树苗能在十块钱内搞定,量大只要五六块。直径超过五厘米的杨树,一株不用不了三十块钱。财政吃紧的年代,怎能让种树项目紧吃呢?
当然,考虑到地方特性,杨树没有通行全国,但备选的绿化树木,都遵照了速生和抗性强这两个特点。
南京为了纪念孙中山先生,在1928年时就种植二球悬铃木作为行道树。这种树用不到十年时间就能成材,而且耐干耐湿,不怕贫瘠。建国后绿化沿用了这一传统,陆陆续续种下了三万多棵。其他地方,也在杨树的基础上,选择了更本地化的树木进行种植。比如山西太原就选择了柳树。
八十年代前后,这些曾经种的树纷纷成熟、结果。全国各地陆续爆发飞絮危机。在整个飘絮季节,每棵雌树能产生一公斤的飞絮,乘以百万计的树木,变成了不可想象的灾难。
苏北地区的主要国道上的植物,都是容易飞絮的杨树。这个季节开车的体验堪比浓雾行车。北京目前有八百万棵制造飞絮的树正处在旺年,其中四分之一位于城区。混杂着雾霾,北京空气的不宜人程度,堪比燃煤的冬季。
请树难,送树更难
飞絮已然成为全民公敌。早在上世纪九十年代,首都发起了轰轰烈烈的“百万雄杨进京运动”,以期替换掉制造飞絮的雌树。河北邯郸还召开了专题调度会议,将治理飞絮与房地产去库存放到一个高度去讨论。
然而,有治理的决心,也有治理的行动,更不惧人力物力的投入,但近几年飞絮未曾从报端消失,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势。因为飞絮和制造它们的树实在太多了。面对庞大的基数,任何一个诸葛亮只能乖乖变成臭皮匠。
最常见的治理方式就是喷水。人工操控高压水枪,对准即将飘絮的树枝一阵猛冲。这种方式历史悠久,成本低廉,观感震撼,唯一的缺点就是没用。喷洒水后,空气湿度上升,抑制了飞絮的飘扬。但只要蒸发片刻,飞絮就照飘不误。
一计不成又生一计。2003年起,北京市园林研究所启动飞絮抑制剂的研究工作。到了2006年,“抑花一号”问世。它的同行还有“国光絮必治”这种听着与中老年保健品无二的药物。在树上打孔,注射,封孔,飞絮就不再产生。据悉,打药可以抑制九成的飞絮。
然而,打药只是“短效避孕手段”,只能管用一年。过了药效飞絮该飘还是飘。而且,打药的成本本身就不低,一株需要十余元。算上重复给药,成本更是不可估量。
治理飞絮,也不是没有一劳永逸的办法。嫁接的方式,把雄树的枝条移植到雌树上,让后者变性不再结果飞絮。这个想法很美好,但一棵树变性一次要一百元。考虑到树的数目都以百万计,成本依然太高。
特别是今天城市中栽种的杨树,大都以雌树为主。同样年龄的树苗,雌性比雄性的生长速度更快,长得更为粗壮。而树苗定价的重要指标就是直径。因此,对生产树苗的林场来说,种植雌性更容易获利。
而杨树雌雄难辨。等到开花结果。明辨性别时,已经是地里扎根四五年后的事情了。这就给育苗林场提供了空子。毕竟,一次性成千上万苗地买,很难在销售时抓现行。
交易上的漏洞导致用于绿化的杨树性别失衡。女七男三的比例将四月的城市,变成了杨树晒娃的狂欢秀场。
但因此砍掉杨树也不该在考虑的范畴。毕竟,北方的绿化离不开杨树。它发芽最早,落叶最晚,绿期最长。由此,固碳滞尘能力也是数一数二。一株成年杨树,年均滞尘16公斤,吸收二氧化碳172公斤,释放氧气125公斤。一年一公斤的杨树飞絮,也就显得不那么骇人。
更何况,城市管理者也不愿意更换杨树。杨树已经形成了庞大的产业,离不开绿化工程的需求。买方和卖方之间少不了猫腻。
比如刘强东的老家宿迁,之所以是杨树之乡,不仅是因为早年杨树育种工作在此开展,更因为前云南仇和,曾在宿迁就任。他毕业于江苏农学院,在位期间大肆推广杨树产业。而他的岳母则以他之名大肆倒卖高价杨树苗。
退一步说,主政一方的管理者,也很难从年年飘絮的杨树中挣脱。毕竟杨树成材时间快,任期内就能见到绿化政绩。
不过,有生之年也不是看不到飞絮消失的那一天。科研工作者已经培育出了无絮杨树。再在飞絮中忍上个十年八年,就能熬到无絮杨树遮阴的那一天。但前提是,你所在的城市已经开始更换杨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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