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事本末
是下午,给阿列夫班的孩子上完了历史课,我趴在办公桌前批改了他们的作业,整理了他们写给警察叔叔的一封信,再看一遍他们的期中考试卷,等待着开家长会。
看一眼23楼的窗外,天空很蓝,空气很新鲜。
马上走到五月的最后一天了。在这个苦难的月份,从第十二天开始,学堂的早敬拜没有圣经,没有经文短歌集,备课时,老师们也不能去18楼借阅神学书籍了。此时,我竟然还能呼吸自由的空气,还能在课堂上讲古文观止,回想起来,倒像一部高潮迭起的悬念小说,处处在人的意料之外。
更加“意料之外”的是,肖老师突然在群里通知大家:家长会推迟到下周一,因为牧师和校长今天不能与会。接着师母发出消息:请为牧师和校长祷告,他们目前被派出所拘留。
我看一下手机,时间是二点半。教室里,老师在上课。厨房里,向大姐和小乐老师在为孩子们准备果点。办公室里,只坐着肖老师,王军老师已经赶去派}出所了。恩光坐在音控室里,家长们没有过来,整个会堂里没几个人。
老师们下了课,又回到办公桌前坐下,华丽姐坐在我对面备课,海燕坐在我后面备课,陈睿坐在我旁边。这些年,毕竟在教会经历的冲击多了,大家都有几分临危不惧的从容。我却有点坐不住了。肖老师走到门口说,他要和建青到局里走一趟,我马上说“我可不可以跟你一起去”?他说“当然可以啊”。
我布置了五年级的语文作业,就挎着肩包要走,海燕抬起头对我说:“恩惠,你要小心一点啊”。我冲她笑笑说:“放心”。学堂五点开晚饭,这时候,是下午三点半,我或许赶不到晚饭时间了,就对向大姐说,请她不要等我。
当我跟着肖老师和建青走到江信大厦楼下时,日光还很强烈,五月的风静静地吹过来,街市上流淌着嘈杂的车声人声。我想起今天早晨,妈妈就是站在这条路上,远远地看着我,看我一步步走到大厦里去上班。现在,她若依然站在这里,看着我一步步走到警局,不知会作何感想?想到这里,我的双腿突然间莫名其妙地沉重起来。我告诉自己,牧师、校长和其他几个弟兄上午九点十五分就去了局里,现在还没回来,现在还没回来……我拿出手机,给妈妈打了个电话说:“妈妈,我有事,要晚一点回家,可能是六点,如果六点还不回来,你就再等等,你先吃饭吧,把门在里面锁好,谁来敲门都不要开……”。
我再看一下手机,三点四十八分了。我想,在局里等一两个小时,看能不能打探到牧师他们的消息,就尽快回来和妈妈一起吃晚饭。正如此盘算着,师母和新月姐迎面走过来了,她们告诉我们“在里面问不到任何消息”,便匆匆地回教会了。
路上,肖老师和建青在闲闲地聊着天,一会谈科学,一会谈博物学,一会拿出手机拍一下街边的花花草草。我毫无谈兴,更无看花的雅兴,只是在想,如果见不到我的老师,如果见不到我的弟兄姊妹,什么诗经楚辞十四行诗,什么山水花鸟虫鱼鸟兽,皆曰可抛!
当我们走到曹家巷派出所附近时,门外已聚集了十余人,安弟兄和王军老师站在那里商议着什么,双飞坐在旁边,手里拿着一瓶水。我说,“糟了,我忘记了带杯子,好渴啊”,姊妹指着我脚边的一扎矿泉水说“水很多,喝就是了”。我拿出一瓶,大口大口地喝起来。喝了水还是觉得奇渴,想到古人说“来日大难,口干舌燥”,难道我们一行人,真的将要遭难?“不,牧师他们还没有出来呢,我不能再胡思乱想了”。我暗暗告诫自己。
我们站在一个拐角处,后面有三个警察在来回走动着,巡视着这条街道。里面和外面,有高墙阻隔,是不能通音问的。我们就这样站着,站到天黑再站到天亮也无济于事。想得知里面的消息,必须走进去。安弟兄说:“我进去问他们,你们在外面等着我”。有弟兄说“你进去就大喊王怡牧师,看能不能听见他回答的声音”。祥煌说“不行,你是传道人,你进去了,我们中间就没有一个传道人可以带我们祷告了,我们中间必须再产生一个带领的人”。大家的意见有点不能统一了。有弟兄说“不,我们大家不要分开”。我也对安弟兄说“我们陪你一起进去”。意见重新统一了,我们便朝警局门口走去。
这不是钱钟书的围城,也不是卡夫卡的城堡,然而我们要进去了,我们比方鸿渐和K更想走进去,去说出这个时代的暴力和谎言。
虽是白天,里面还亮着灯,光线却有点暗(出来以后再回想,我感觉到的“暗”,其实不是光线的缘故,而是暗无天日的那种暗)。七八个警察站在大厅,背着手,冷冷地望着我们。
安弟兄张口说“我们的牧师、传道和其他几个弟兄,以及一位律师,今天上午九点十五……”
不等他说下去,女警察就打断他的话说“你们是他们什么人”?
安弟兄说“我们是他们的弟兄姊妹”。
“什么弟兄姊妹?是不是他们的直系亲属”?
正说这话的时候,我正站在肖老师旁边,他正在看手机,我悄悄对他说:“你录一下音”,他点点头,拿出手机,按下了录音键,我说“把手机放在口袋里”。他放在左边裤子口袋里,口袋太小,有点装不下,手机还露在外面一截。他的左边是铁栏杆,栏杆里面站在两个警察,我赶紧挤到肖老师左边去站着,用身体挡住那两个警察。
“我们的关系比直系亲属更亲,我们就是想知道……”。安弟兄回答那个说。
“你们无权知道!只有他们的家属才可以知道!”她再次打断安弟兄的话。
“我们是他们的弟兄姊妹,我们想问一下,我们的牧师传道等人在不在这里?有没有受到不公正的对待”?
“请你出去,你们再站在这里,就妨碍我们办公了,我们还有其他人|民|群众的事情需要处理”。一个男警察开始金刚怒目地呵斥安弟兄了。
安弟兄温和地伸出手来,笑着说“警官——”
警察怒斥道“我不跟你握手!你不要跟我有任何的肢体接触!我再说一遍,请你出去!你们已经妨碍了我们办公,你们破坏了公共秩序!”
“我们就是想问一问,我们的牧师他们在这里,有没有受到不公正的对待”?
“我说了三次了!请你们出去!”金刚怒目的警察咆哮起来。
“五月十二号那天,我们有一个年轻的弟兄叫宋恩光,他被打了——”一位弟兄如是说。
“你说什么?谁被打了?你说谁?谁打人了?!”一个警察怒气冲冲地指着弟兄的头,目露凶光,恨恨不已。
这样说着,我们被赶出了警局。我们没有离去,继续站在门口台阶上。有两排警察站在我们对面。有一位弟兄在用手机摄影摄像。警察向他冲了过去,手机被夺走了。
他们开始向外推搡安弟兄和其他几个弟兄,我站在他们旁边,感到一股强大的冲击波似的力量向我冲过来——我要站立不住了,不,我的腿站立不住,心是站得住的。
我们的弟兄站得更稳,没有被推到外面去。安弟兄却被推到里面去了。接着,一个警察扼住了葛弟兄的脖子,小时候看警匪片,看恐怖片,各种暴力血腥的画面,我从不害怕,这一刻,我却吓得半晌说不出话来了。我大叫一声,冲上去,伸手抱住警察的胳膊,想把他那一只擒拿手拉开,但我抱不住,那胳膊像铜墙铁壁一般坚硬,我分毫撼动不得,却被他的臂力带着走,我的身子一会向左摆,一会向又摆,很快,我被摆到了一边,葛弟兄被掐着脖子带进去了。
这时候,好几个弟兄接二连三地被抓了进去,我心有余悸,摸着自己的脖子大喊,“你们掐着我们弟兄的脖子,你们掐着我们弟兄的脖子”,我的声音是颤抖的,浑身也是颤抖的。警察并不理会我。
王军老师义正辞严地跟他们理论起来,他们怒道“你也想进去吗?再说就把你弄进去”!
“好啊,你们抓我进去吧”!于是,王军老师又被抓进去了。
这时候,双飞握紧自己的双手,举到半空,对着警察,我用胳膊挽起双飞的胳膊,也举到半空,对着警察。警察还是不理我们,只是将攻击目标对着一些年轻弟兄。
我们伸出自己的胳膊,对警察说“抓我们吧,拷我们吧”。警察用力地推了我们一把,随着他的一推,我本能地尖叫起来,并且一个趔趄,往门里面倒了下去。我想站起来,却没有力气,我趴在地上,肩包也掉在离我很远的地方,我看见许多弟兄姊妹的腿脚在踉踉跄跄地从我的身边经过,我又失声大叫起来。一个警察对着我怒呵“起来”!然后抓住我的肩膀,把我拉了起来,我肩上一缕头发也被他扯住了,更要命的是,我身上穿着一件白衬衣,也被他扯住了,他扯着我怒喝一声“进去”,又把我往里面推,我的身体又斜斜地倒了下去,这一番推搡拉扯,我的头发和衣服已经乱得不像样子了,我悲愤地喊“我的衣服,我的衣服”,我悲愤地站起来,将白衬衣重新掖在长裙里面,整理一下蓬乱的头发,挎起肩包。肩包是一个黑色帆布袋子,上面写着“Here I stand”。
是啊,此刻,五月二十八日下午四点,在这里,我站在这里,这是我的立场。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