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建文

11-27 生活常识 投稿:管理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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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记忆(下)

文 | 傅建文


这时,天快落黑了。

好消息骤然而至。负责观察的捕俘队员猫腰跑过来,兴奋地向连长报告,从靠近村庄的敌营房中,出来了两个穿军装的人,正朝我们这儿走来。我们都很兴奋,枪上膛,手榴弹拧开后盖,袭击敌人的石灰包也拎在手中,进入了各自的捕俘位置。果然,不到十分钟,两个穿着敌军服的人顺着挨山边的土公路摇摇晃晃走过来了!我们的捕俘点设在土公路上方一个不到两米高的一个小土包上,按计划,当敌人走到我们面前,两个石灰包同时砸下去,迷住他们的眼睛,再每两个人同时对付一个,来个老鹰扑食。应该说,这个计划是周密有效的,然而,再周密的计划也有意外,就在一个捕俘手“噌”的站起来,准备把把石灰包扔出去时,却被连长一下拽下来了。因为连长发觉,来的两个人虽穿着军装,但没佩带帽徽领章,他犹豫了,会不会是对方的老百姓呢?就是这一犹豫,局面风云突变,十分钟后,约一个班的敌人从营房中冲出,径直朝我们扑来。敌变我变,连长立即通过步话机上报前线指挥所,改变作战计划,准备把这股敌人消灭。对付这股敌人,我们还是极具有利条件,在我们潜伏点的一侧,有一个五六丈高的山包,是很好的伏击地形,加上敌明我暗,可以打一个漂亮的歼灭战。我们是真想干了,手榴弹拉环都已扣在手中,敌人也越来越近,甚至连他们拿的什么枪都能看得清清楚楚了,只等连长一声令下就开火。节骨眼上,情况再次风云突变,两侧的观察哨报告,另两路敌人包抄过来了!

有必要介绍一下我们设伏的地形。这是一处两条山脉相夹呈V字形的小山谷,靠左侧的山脚,有一条丈余宽的土公路,直通前方一公里左右的一个村庄及敌人营房。设伏前,我们充分考虑了这种地形的因素影响,将指挥组设置在左侧山脉的一个山头背面,将掩护组设置在右侧山脉一个视界较为开阔的坳口上,同时均派出了观察哨。应该说,这种布置是符合侦察作战要求的,互为犄角,互相支援,可进退自如。但问题又冒出来了,就出在派出的两个观察哨身上。不能说他们不负责任,也不能说他们粗心大意,而只能说他们缺乏经验,或者说他们考虑欠周详,几乎同时选择了一处便于观察谷中情况的位置,而疏忽了自己身处山脉的视界。结果,当他们看到山谷中那股敌人抵近捕俘组位置时,两侧山脉各有一股敌人也抵达了相应的位置,形成了三面包抄的态势。眼看歼灭战要变成反包围战,连长万般无奈地下达了撤退命令!

天很快黑了下来。我们三个组交替掩护后撤。敌人的援兵源源不断的涌来,满山遍野都是乱晃的手电光,不时有子弹拖着长长的尾线从夜空划过。那种情景,真似有成千上万的敌人在喧嚷。但这并没有对我们造成太大影响,我们按照预定的撤离计划,一步步撤到了距侦察出发地点不到一公里的地方。敌人仍在穷追不止,一个新的作战计划又在连长脑中形成:趁乱干他们一家伙!连长的心思不难猜测,没有抓到敌人的俘虏,干掉几个也是好的。事实上,我们也具备这种作战条件,在法卡山方向的炮阵地上,有两个炮兵营的支援火力正整戈待命,我们三个组的火力又相对集中,只要炮火把敌人的后路一切断,干掉他们三五个绝对不成问题。当我们正按这个作战方案准备之际,时任广西军区司令员的李新良赶到了前指,说了一番话,大意是这次行动不管干掉多少敌人,但只要我们的官兵有一个伤亡,这次行动就不算成功,也体会不到胜利的喜悦!我们的作战计划因他这句话而取消。后来我想,这真是一个优秀军事指挥员的大智慧,也充满着一种人性的光辉!

余下的就简单了,天亮前,我们撤回了侦察出发阵地,又一小时后,撤回了营区。从离开营区到返回营区,整整八十四小时。这八十四个小时中,我们几乎没有谁合过一下眼。所以,当我们进入营区宿舍,紧绷的神经彻底放松下来时,一个个全部就地瘫倒,是战友们一个个把我们抬上床的。这一觉足足睡了三四十个小时!后来战友告诉我们,抬我们上床时,他们看到我们那因雨水而浸泡的双脚,光鸡皮疙瘩就有半寸高!

轮战侦察持续了八月,结束返回部队后不久,我考取了一所军校,但关于战争的记忆却没有因此而终止。军校毕业前夕,学校组织部分学员到云南前线实习,我又报了名,写了申请,但这次没有被批准,或者说,从某种意义上却更彻底地批准了——我被分配到广西前线某守备师。

我又在广西前线断断续续待了十余年。但客观的说,这一次我并没有感受多少浓烈的战争气氛。一则,边境渐趋平缓,只有偶尔的一些零星战事发生;二则,我虽分在广西前线,但部队却驻守在一个距边境六十多公里的县城里,虽不至是歌舞升平,但相对来说还是十分宁静,惟一可以体味一下战争滋味的是每年例行的炮战,这也是象征性的,相对固定的时间,相对固定的地点,把炮弹砸过去就算完事了。到后来,索性炮也不打了,改放宣传弹,进行政治攻势。我记得有年元旦,中国著名花炮之乡——湖南浏阳的一个县委副书记,带着他们的一个焰火组,在临近边境的口岸施放了一组能滞留百米高空近三十秒的字体焰火,这种情形,几乎与金庸《神雕侠侣》中杨过给郭襄贺寿而请人放的字体焰火一模一样,只不过,字的内容却改为了有些宣传意味“万岁”!说实在话,我也只是第一次看到这种五彩缤纷的字体焰火,心想的确比炮弹腾起的火光要好看多了。

和平在人们的期待中姗姗而来,却又爆发得那样迅猛,简直叫人猝不及防。一九九二年除夕之夜,我所在部队防区东兴镇的对岸,边境一下开禁了,几万名对岸的老百姓一下涌了过来,河中几十条船来往穿梭渡人,却仍远远不够,有人等不住,就从上游较浅的河滩摸索着过河。边境一个不足万人的小镇,一下涌来了几万人,那是怎样的一种盛况?何况,对岸的老百姓基本上都患有“战争饥饿症”,一进镇,径直扑进大大小小的各种商店,吃的、穿的、用的、玩的,见什么买什么,几乎将全镇所有商店的所有商品抢购一空!没法子,商店主们只好连年夜饭也不吃了,赶紧从附近的城镇紧急调货,却还是远远不能满足那张瞪大的“巨口”……

和平一开始便展示了这种略带黑色幽默的魅力。

战争真正结束了吗?

当然!对久经战争之苦的边民们,对渴望和平的人们,战争是实实在在结束了!不再考虑铺天盖地倾泄而来的炮弹,不再考虑冷不丁从对面射过来的子弹,不再考虑从路边茅草、灌木丛等隐蔽角落冒出来的偷袭,实实在在过日子,实实在在经营着一种生活,实实在在的发财,何尝不是一件美事?然而,对于战争的亲历者,对于那些为这场付出鲜血甚至生命的人,却似乎另有一种十分复杂的解读。无疑,军人是为战争准备的,战争的最高目的则是和平。那么,怎样来对待为和平而付出的重大代价?能不能把这种牺牲成为民族的精神财富流传?

从这个意义说,战争的影响并没有消失,或者说,在从更深更远的地方考验着人们甚至是一个民族的素质!

在广西前前后后的十多年日子里,我走遍了广西边境的每一寸土地,而几乎每到一地,我都要参观瞻仰烈士墓,防城、凭祥、宁明、那坡,这些地方的烈士墓都留下过我徜徉的身影。不为别的,只因拥有共同战斗的经历,是生命中的战友,我既然来了,就要来看看他们。但后来我发觉,我这种感情依然是浅薄和苍白的,因为我从未仔细思索那一排排墓碑下一个个鲜活生命的价值,从未仔细思考探求他们存在的生前身后事。其实,每一个墓碑下,都有一个或英勇、或悲壮、或惨烈、或凄美的故事,而且,这个故事依然依附他们的亲人和战友在延伸和演绎,依然精彩动人,打动人的心灵!

一九九三年春天的一个日子,也就在距边境口岸开放一年多后,我获知距东兴不远的防城那良烈士墓要内迁至防城县城附近。内迁的具体理由不详,有人说是为了拜祭的方便,也有人说是给边境贸易让路。我和东兴文联的一个文友赶过去了。时近黄昏,烈士陵园的大门紧锁。我和文友只好翻围墙过去,映入我们眼帘的却是颇令人震惊的景象。二百多座烈士墓全部挖开了,但还没来得及捡骨,所有的遗骸、遗物均裸露在墓坑中。我们看到,二百多座墓坑中,有四分之一左右是衣冠冢!所有的墓坑中,遗体均已腐化为泥,只剩下骨架,所有的遗物也均腐烂风化,而惟一没有任何变化的是每个遗骸上方的红五角星,崭新如故,闪闪发光!我捡起一枚红五角星,泪挥如雨。我以为,烈士们一定是有魂的,他们用他们精忠爱国之魂护送着这颗红五星,让她发出永远耀眼的光彩!

这后的十五年,我所在守备师的复转老兵组织了一次重返边地的集会,他们在南宁集合,然后坐十多台大巴从高速公路赶赴边地。他们的第一站就是已内迁到防城附近的烈士陵园。奇异的现象再一次发生,就在十多台大巴停靠在烈士陵园的空地、老兵们准备下车时,最前面第一、二辆车左侧轮胎齐齐爆胎!想想,几分钟前,他们还高速行驶在高速公路上,若是爆胎,那是怎样的一种悲惨情景?非死即伤!是牺牲的战友灵魂在护卫他们!虽然是在另一个世界,依然情深义重,亲如兄弟!

再回头想一想,我们这些生者,及其所有享受着和平生活的人们,对这些牺牲的烈士却似乎缺少应有的敬重!我了解到,几乎每一个烈士陵园,均有四分之一左右的烈士,家里亲人从来没有来祭拜过!我还了解过,有一个烈士陵园,当地领导竟为是否能作为爱国主义基地产生了激烈争执!我还看到过,有的烈士陵园的墓碑上长满了野草!我们有什么理由如此轻慢他们呢?甚至,还有人亵渎他们,我就在凭祥的一座烈士墓碑后,看到过“哦,傻X”样的三个粉笔字。我用纸巾将这三个字擦拭干净了,但无论如何擦不尽我心中的愤怒!

同样,对那些为战争作出重大贡献、甚至付出身体代价的功臣,我们也缺少敬重和呵护!四年前,我老家五个在南部边境战争中的一等功臣通过战友辗转找到了我,他们陷入了同一困境。当初,战争结束后,他们和另外一个一等功臣几乎同时选择放弃大城市的安置,而返回故里。应该说,当时的安置还是不错的,粮食局、商业局、供销社等。但时过境迁,二十多年过去,社会发生了很大变化,当年这些还不错单位或改制、或撤销,他们身无所长,或下岗,或买断,生活十分困难。其中一个一等功臣不堪生活的重负和伤痛的折磨,还选择了自尽。就在他们无措之际,行文,凡一等功臣,均按“副省级劳模待遇”对待,也就是说,能享受地方副科级干部的工资和待遇。他们想,既然都下文了,一切该顺理成章吧?可是,地方的相关部门并不承认,说没有看到文件,于是,他们一同上北京,去寻找文件。找到文件复印后,相关部门又要他们自己证明他们是一等功臣。他们只好奔广州而来。过程中,地方门还通知衡阳铁路警方,说他们要外出上访,竟扣压了他们一天一夜!想想,这是多么心酸的一幕,五个一等功臣,无一不是战斗事迹非凡者,当年介绍他们事迹的报纸都是一大摞,而且均重伤致残,有打掉半边脑壳的,有身中数十块弹片的,现在却遭受了这种无端的劫难,能不令人心酸愤怒?我带他们找到军区组织部,给他们开出了立功证明,心想,这下应该能顺利办理了吧?谁料,他们返乡后,地方相关部门又以师级单位无权批准立一等功为由拒绝,他们反复解释,战时有《战时立功条例》,师级单位能批准士兵立一等功,但人家压根儿不听。无奈之下,他们只好又一齐来广州,找到了我这儿,我再带他们去军区组织部,从组织部档案室找到了《战时立功条例》原件,事件最终才得到解决。不久,他们五个人选了三个代表再次来广州,一定要当面向我表示谢意,他们在华泰宾馆的餐厅订了一个不错的包厢,并坚持一定要我点菜。他们三人加我及另两个战友,我仅点了一桌不到一百三十块钱的菜,但我依然难以下咽。不忌讳地说,这是我一生中吃得最难忘、也最不愿吃的一顿饭!

难道……难道,我们享受的和平是要对战争的否定?是要对参加那场战争的热血军人付出鲜血甚至生命进行否定?

是啊,那一场战争的阴霾已经飘散,那一场战争留给人们的记忆已经模糊。今天的人们,正享受着我们国家前所未有的太平盛世光景:经济高速发展,国家日渐强大,人们生活蒸蒸日上……然而,当我们尽情享受和平生活带来的快乐时,我们要不要停止对战争及战争历史的思索?要不要担心下一场战争会在哪儿打响?要不要担心一旦战争来临如何应对?

纵观人类几千年的发展史,其实就是一部战争史,弱肉强食,适者生存,这是动物界的普遍规律,也是人类社会发展的基本规律。惨痛的历史并不遥远:鸦片战争的硝烟,火烧圆明园的熊熊大火,日本鬼子肆无忌惮的烧杀抢劫……一个个屈辱条约,一份份赔款失地的条款,让承受了多少痛楚?我们有理由忘却吗?

再看看我们这个世界,战争在哪一天停止过?中东战争、科索沃、科威特、阿富汗、伊拉克、叙以边境、巴以冲突……无时不刻,战争都在上演那残酷的一幕!我们应该看到,真理并非完全掌握在正义者手中!

再看看我们面临的威胁和周遭的环境:疆独及藏独的嚣嚷,南海诸岛的搏弃,国家的统一和领土、领海、领空的完整……哪一种不需要强大的国防和武装力量来做坚强的后盾呢?

遥远的天际,飘浮着一朵不起眼的乌云,但这并不意味着暴风雨离我们有多远,转眼间,很可能风云突变,暴风雨迅猛来临,席卷洗涤着一切!居安思危,珍惜和爱护为保卫我们国家领土、领空、领海完整而作出的任何一种努力及任何一段历史,建立完整的国防观和战备观,时刻准备捍卫和平,是我们每一个人义不容辞的责任和使命!

而恰恰,这正是我、我们及所有人心中最大的缺失!


傅建文,湖南宁乡人,1964年8月出生,1981年10月入伍,曾就读于解放军重庆通信学院、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鲁迅文学院和北京师范大学合办的研究生班。专业作家,全军艺术系列高级职称评委,国家特殊津贴专家。

入伍后即开始文学创作,著有长篇小说《小提壶》《长城谣》《长征谣》,中篇小说集《窑神》,短篇小说集《不再寂寞的眼泪》,报告文学集《1998  荆江不分洪》,长篇纪实文学《大倒戈》《血染的神话》《太行雄师》《邓小平与李明瑞》等,担任电影《南方大冰雪》《浪花岛之恋》《青铜魅影》《四羊方尊传奇》及中长篇电视剧《窑神》《羊城风暴》《刘伯承元帅》编剧,多次获国家图书奖、全国电视剧飞天奖、全军电视金星奖、优秀编剧奖、全国五个一工程奖等。

标签: # 战争 # 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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