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逐孤篷烟雨,坐看雨洗青山——读倪云林
墨海一斋
温柔岁月,相宜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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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逐孤篷烟雨,坐看雨洗青山
——读倪云林
作者丨天苹
喜欢倪瓒的画。没有一笔多余,惜墨如金。看似空旷的画面,却被一种心境填满。那是画家独有的一种“洁癖”,与俗世隔绝的“洁癖”。
曾经我看不懂他的画,总觉得不如那些彩墨妩媚,也不如大写意那么帅气。我的老师说,读万卷书,不如走万里路,你没有见过真正的山水,如何能懂得山水是什么。我说,视频里的不都是名山大川么?信手拈来,还需要去么?老师叹口气说,人的视网膜能分辨千万种色彩,你的显示器能么?为何要把自己局限在一个只有几百万像素的小框框里,而不到大自然中去呢?!我哑然。
于是,我背起包,走向大自然。刚开始,我还专门买旅行用的户外用具,觉得至少让人看起来,我像专业驴友。慢慢的,我放弃了这种想法。因为,当我站在拉萨街头,看着那些穿着高档大牌户外服装的人,站在市区内人造的景观前面,搔首弄姿,大拍特拍。他们炫耀的已不是人与自然的契合之美,而是钱能买来的一切。他们没有时间去看天的湛蓝,云的舒卷,甚至没有看到那些五彩的经幡。只是看到了票圈里对“到此一游”的艳羡,或许还有些许虚伪的掌声。于是,我重新穿起球鞋布衣,解下“给人看”的束缚,自由前行。
不管是海拔5000米以上的雪山,还是江南氤氲着烟雨的绿水,我都会停下脚步,努力地记住。我发现,白或绿,都有成百上千种变化,而这些在颜料中,求而不得。忽然我懂了,为何古人只用墨和水。当褪却一切华丽繁杂之后,所见的“经脉”、“骨骼”才是水墨的神。用洁净的灵魂去和万物对话,才是真正的丰富。“只傍清水不染尘”,是超脱世俗的“洁癖”。
——自序
倪瓒(1301年~1374年),元代四大家之一(见明代董其昌《容台别集·画旨》)。初名珽,字泰宇,后字元镇,号云林子、荆蛮民、幻霞子等。江苏无锡人。
——注
深宅大院,曲径通幽。一座三层小楼出现眼前——清閟阁。一个少年清瘦的背影,沉浸其中。他就是倪瓒。园内桃红柳绿,廊曲亭匀,他均无暇顾看。对于他来说,外面的世界再如何多彩,亦不如书卷古画中的任意一点别有韵味。他细心地观赏,描摹,以至忘记了春夏秋冬。他眼里的风花雪月,亦只有在墨香之中,才显得清晰隽朗。日子如此静好,让他潜心学习,无染于尘世。于是,年少的他笔墨湿润,葱翠欲滴。虽功力略显稚嫩,却清新活泼。
可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人无近忧必有远虑。命运总是让人“享用”无常的一切。长兄离世,家道末落,他一时不知何去何从。只能暂放书画,变卖家产,聊以为生。忽然间,他眼前的天空,不再是从前那样的单一和清爽,乌云如阴影一般,弄脏了纯洁的蓝。他很心痛,不明白为何世间要有尘埃?为何那些富甲一方的商人,那么庸俗不堪。艺术的高雅,于世俗一文不值,似乎值得炫耀的只是金钱的积累,和花钱时的快感。
倪瓒厌恶这些买来的东西,觉得它们很脏,甚至触摸它们之后,皮肤都有铜臭。他把身边所有的物品都放入清水中洗涤,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洗去它们过去经历的所有。
那么,笔墨纸砚呢?不用洗。因为,喜笔墨之人,为云林之同道;喜书画之人,为云林之知己。
对物苛刻,对人亦如此。一日,有传一名士前来拜访,倪瓒开心地出门迎接。然而,眼前之人,衣冠不整,容颜粗陋。随关门谢客。来者老羞成怒而去。友不解,云林曰:观此君之貌,面目可憎,绝非云林同道之人,不与君对话,恐污了口舌。友问:如何观得此人不雅?瓒曰:相由心生。此时书童疑惑:据传,此人亦是能书善画之人啊!否。用心书,为书,否则为涂;思想与自然融合为画者,否则为愚匠。云林所求之洁,为骨子里的洁,而不是表面上的洁。是人性本身精神之洁,而非众目之下的皮囊之洁。
又一日,有吴王之弟张士信以重金求画,倪云林撕绢退银,拂袖而去。他言道:倪瓒不能为王门画师。书童问:可咱们缺少银两啊。他笑道:宁做净石,不为污玉。数日后,云林泛舟湖上,正在听风赏水,却与官船相遇。张士信见他孤身一人,便呼家奴将其暴打一顿。云林自始至终未吭一声。后友人问之,他言道:一出声便俗,一俗便脏。“白眼视俗物,清言屈时英,富贵乌足道,所思垂令名。”
桀骜的云林,却极孝顺母亲。母亲病重,需请仙翁来医。那人要进入“清閟阁”一观,云林无奈,只好应可。可那号称“仙翁”之人,并无仙气。随手乱翻书卷,毫无爱惜之心。云林疼惜那些书画,但此时母亲的安危大于一切。当那人离去之后,云林觉得整个“清閟阁”皆是污浊晦气,让他无法呼吸,随不再踏入半步。有人说:清洗打扫一下不就干净了么?云林言:渗入微尘的污浊,无法还原。他不是嫌弃那人衣着或身体的脏与净,而是厌恶那人骨子里的庸俗和卑劣。乘人之危,为鄙;不敬重文化,为俗;不识为人礼仪,更是卑下低劣到极致。
见过许多人间丑陋之后,云林之笔渐渐空灵沉稳。正如他自制的“清泉白石茶”,素淡,悠远。明初,朱元璋请他供职,他漠然回绝。官否,金银否,都与云林无关。“只傍清水不染尘”,坐看雨过山洗容。友人问为何,云林曰:不染宦海,只为身心之洁。
看不起官宦,那么谁人能入其目呢?有。那人就是号称“大痴道人”的黄公望。当时已是名画家的黄公望,是全真教道人。他不仅笔力老道,简淡深厚,且气韵雄秀苍茫,仙风道骨。倪瓒遇见他,大受其影响。于是,广游太湖,尽享超脱尘世、逃避现实之静。此时,倪云林的画静谧恬淡,境界旷远,已是前无古人。
元至正二十三年,倪瓒之妻蒋氏去世。他幽思伶仃,梦逐孤篷烟雨。纵万千繁华,却再无一人惜我之素;虽群岭叠翠,却再无一春容我。满头白发的他,唯剩手中笔墨;转身的瞬间,流年若雪。穷其一生,求一个“净”,可此净非彼净,又有几人知晓。想起少年时读到的佛法经文,只有放下一切。“照夜风灯人独宿,打窗江雨鹤相依”。心空,墨空,画空。简远萧疏,枯淡清逸。
是啊,未历寒凉,怎知凄苦之味;未居深寂,怎舍绕指浮华。
太湖边上,一老者倚杖而立。风,拂起他的衣角,漏出的黯淡成了低低的叹息。他眼中,已是云无痕迹,水无涟漪,无人无影,只剩下无涯无际的淡漠空寥。烟火,已经被雨水洗成了荒凉,山从冬天回到了冬天,树从萧疏回到了萧疏。“一幅淡烟光,云林笔有霜。峰头横片石,无际渺长苍。虽赝须金换,如真胜壁藏。偏舟归去景,入画亦茫茫。”(徐渭)
人在画外,意念在画中。去掉一切可有可无的污赘,不图形似,不醉写,不狂涂,让遐想静谧,让心境淡然。此凝炼的洁净,非云林,又何人呢。
“人固有以画重者,而画亦有以人重者。画以托意,意以传神。山水之趣,不为笔墨而飞;笔墨之间,偶缘山水而合。以此思画,画可为也。”(《倪云林画论》)晚年云林,“目中无人,宇宙无人,天地直一帧耳。”人在何处?人在心里,在过往的岁月里,在人生匆忙的路途中。看空了一切,只剩对人最大的尊重。
来而空空,去而空空。千山万山,无一笔是山;千水万水,无一笔是水。有即是无,无即是有。烂醉尘埃,本无自在,聚散离合,实为寂寞之境。倪瓒看过繁华,经历过繁华,当一切如云烟过眼,他深知空寂为真。四季?云林只有冬季,因雪覆盖了一切污秽,天地苍茫而洁白。这正是他心中的“洁”,是一种超脱凡俗的“净”。
然,当他闭上双眼之时,仍放不下的是无可奈何。一切如丝如缕,织成了浩渺的一生;一切又如霜如雪,从旷朗走向空灵。红尘,禁不起细看,细微之处皆是浊物;人心,禁不住雕琢,心本无莲,如何雕得出淤泥而不染?“清夜焚香生远心,空斋对雪独鸣琴。数日雪消寒已过,一壶花里听春禽。”
简至洁、孤而洁、高自洁。淡却色相,只留天真。千古倪云林!后仿者众,仿得笔墨,却仿不得骨子里的洁癖,那是画者心里的清高圣洁,是如莲的灵魂。名算什么,利算什么,我自清洁而来,必将清洁而去。若带任何污浊而走,实为大辱。
云林去了。干干净净地去了。或许,来世他为莲花,出自清水,将薄薄的心念安放蕊中,娉婷一世,只唯香染。又或许,转世为雪月,从暗夜而来,却洁白无尘。任烟花渐浓,任忘川沉寂,我就是我,和无奈,画青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