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爱中学美术老师陶冷月的风雨之楼和光影世界

如今小孩子的美术教育实在像是儿戏，学校里注重的只是语文数学英语，体育历史地理这些课因为升学时有些分数，多少还有点空间，音乐美术课基本只存在于课表，随时都可剥夺的。有些家长让小孩课外学点美术，无非是为了考个证书升学时号加些分数。对美的教育，是付诸阙如的。教育之功利非自今日始，“十年寒窗无人问，一朝成名天下知”，历来如此。只是于今为烈。回想笔者上学时，副课还是很注重的。尤其我的中学母校五爱中学，历史、地理、音乐、美术等副课的任教老师水平都非常高。记得1984年初中刚入学报到，班主任就发了一本字帖，要求暑假每天写一张大楷、一张钢楷，大楷字帖是“颜勤礼碑”，钢楷是“灵飞经”。第一堂美术课学的是篆刻，老师并不急于讲怎样用刀，而是讲了印人蒋仁和他的名作“真水无香”所蕴含的道理。这样的美术教育如今看来，像是“白头宫女说玄宗”了。

“真水无香”

前两天下班走路回家，路过淡水路丰裕里时忽然想起来，现在的新天地、太平桥一带，民国时有大量画家住在附近，如吴湖帆、冯超然、黄宾虹、张大千、陆抑非、张大壮……等等，真是数不胜数。当年我们五爱中学的美术教育搞得如此有声有色，多少有赖于“海上画派”之余风，要知道在淡水路这条普通的弄堂丰裕里，曾住过上海的大画家陶冷月，如今拍卖行里一副作品动不动好几百万的陶先生当年就是五爱中学的美术老师呢！

淡水路丰裕里，陶冷月和诗人艾青曾居住于此

陶冷月（1895-1985）苏州人，出身于书香门第，祖父陶然是清光绪年间的词章家，父亲是秀才。陶冷月原名善镛，字咏韶，号很多，因为晚年居住于淡水路丰裕里，所以把自己居住的小楼命名为“风雨楼”，以“丰裕楼”、“风雨楼”或是“东风时雨楼”为号。陶冷月12岁入元和县立高等小学堂（今苏州草桥中学）学习，美术老师罗树敏在家里设绘画补习班，那个班里除了陶冷月外，还有颜文樑、吴湖帆和樊少云。陶冷月因为学习成绩优秀，只读了两年就毕业了，14岁跳级入读江苏两江师范学堂。

陶冷月（1895-1985）

陶冷月二三十年代游历颇广，在长沙雅礼大学、国立暨南大学、河南大学、四川大学都任过教，又参与创办南京美术专科学校。1932年定居上海，卖画为生。在长沙期间一位美国教授指着他一幅描绘月色的作品开玩笑地称他为“Professor Cold Moon”，此后他便自号冷月，或以“Cold Moon”的谐音自称“柯梦道人”。陶冷月的绘画涵盖国画、水彩、油画、铅笔淡彩等多个领域，尤其用油画和中西融合两种方法描绘月色，“冷月”之名，名副其实。

陶冷月笔下的“冷月”，1964年作品“松月清辉”

陶冷月笔下的葱姜

1926年5月1日，蔡元培为陶冷月定了润格，为《冷月画集》题签并作长篇赠言，并增一副对联：“尽善尽美武韶尽，此心此理东西同”，对陶冷月融合中西的艺术思想给予高度评价。陶冷月之后的艺术风格，逐渐放弃水彩和油画，把精神集中在融合中西的探索上。因为世事艰难，陶冷雨在上海曾三迁住地，最早住在贝勒路（今黄陂南路）同益里，后转到凤阳路同春坊，1943年搬到英士路（今淡水路）丰裕里。抗战八年离乱，陶冷月一家颠沛流离，1947年的《美术年鉴》里有一篇陶冷月的小传，说他“为人耿介爽直，而富感情，重气节”。

蔡元培所书“陶冷月先生作画润格”

“耿介爽直，富感情、重气节”

陶冷月对景物的造型和明暗光影的处理极有特色，除了是位画家，他还是位摄影爱好者，留下大量摄影作品。早在1923年就重金购入摄影器材，拍摄所见所闻。随着他的画作润格提高，他的摄影器材也水涨船高，开始用德国相机拍摄，创作了大量摄影作品，为那个年代留下了珍贵的影像。

陶冷月1923年摄影“苏州蔡汇河头七十四号陶冷月旧宅”

陶冷月1933年摄影“宜昌南潘关渔舟”

陶冷月1923年摄影“弹弦占卜”

陶冷月（右一）和黄宾虹、王云僧、钱云鹤等同游无锡梅园，陶冷月用配备德国Carl Zeiss Jena镜头的德国相机自拍

照片背后的陶冷月亲笔题识

1949年陶冷月54岁，卖画成了问题，而他又有六个未成年的孩子。经培训后开始在中学当教员，最初在复兴中学（卢湾似无复兴中学，是否为虹口的复兴中学待考），后改到五爱中学。陶冷月就是在这时把自己的书斋改名为“东风时雨之楼”。在思想改造运动中，他写自己的优缺点，优点是：“老实，有决心，有进步要求，肯帮助人，热忱（此二字又勾掉）”。缺点是：“好表扬自己，喜鼓励怕打击，看问题不能深入，自由散漫”。

“好表扬自己，喜鼓励怕打击，看问题不能深入，自由散漫”

1957年陶冷月被打成“右派”，此后他在上海画坛销声匿迹。全国美展、上海美展全都没有他的名字，上海美协、上海中国画院，他也不是会员。他安静下来，成了五爱中学的美术老师，教学生画画。但他业余时间仍然坚持作画，画只给颜文樑、包天笑等老朋友交流。1974年陶冷月80岁，他写了一篇《东风时雨之楼记》，其中有这样的句子：

“是故疏林绕郭，崇堞依岩，东风时雨之楼忽为山水之窟，垂柳栖禽，柔条止蝶，东风时雨之楼顶顷成花鸟之乡。盎然而春煦，萧然而秋爽，霞举飚发，更忘其扰扰喧喧之在其前在其侧也。则此，东风时雨之楼能不称为佳境乎哉。陶子盘桓其间克家有子，颐寿无涯。庶足以藐蔑矜诩轩眉啸傲者矣。”

“足以藐蔑矜诩轩眉啸傲者矣”

1978年，五爱中学宣布“关于陶冷月同志被错划为右派分子的改正结论”，这一年他84岁。1980年陶冷月为好友郭绍虞画展书题，他写了一首诗：“平生与俗异酸咸，冷月孤芳亦自甘；莫道名心蠲未尽，只因画里有真铨”。一句“冷月孤芳亦自甘”，道出了他几十年的遭际。文革中他的斋名改为“绿苹砚斋”，绿苹者，乐贫也。安贫乐道，是他几十年的坚守。

淡水路丰裕里98号“风雨楼”后门

淡水路丰裕里98号“风雨楼”前门

丰裕里98号的窗

当年陶冷月先生住二楼

东风时雨，绿苹砚斋

丰裕里通向巴黎公寓的小门

“平生与俗异酸咸，冷月孤芳亦自甘”

告别陶冷月的“风雨楼”，对自己的母校五爱中学又多了一份热爱之情。也许比升学率，它比不上那些牛校。但毕竟，它是陶冷月曾经执教的学校，尽管它把陶冷月打为右派，但陶冷月在课堂上终究影响了一大批学生。直到我上学的八十年代，五爱中学的美术课仍在说蒋仁和“真水无香”，这是值得我们这代人永远珍惜和铭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