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之游

11-11 生活常识 投稿:管理员
北京之游

​ 【作者简介】

​  安德烈·马尔罗(1901—1976)
  法国作家、社会活动家。曾任法国文化部长。死后被奉入法国先贤祠。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征服者》、《王家大道》、《人类的命运》、《希望》、《与天使的斗争》等。

​【北京之游】全文

​  汽车开动了,我掀开后窗的帘子。和我来的时候一样,不过这一次是在阳光底下看到的,他(1965年,马尔罗作为戴高乐总统的特使来访中国,8月3日会见毛泽东主席。会见结束后,他步出。)独自一人穿着深色服装围在一圈略微靠后、穿浅色制服的官员的中心。合欢树,毛茸茸的花簇在风中飘过,像雪片,也像卡扎芒斯(河名,在塞内加尔。)女酋长头上的红棉花簇。在我们头顶,一架闪闪发光的飞机作直线飞行。山老(“山老”是伊斯兰教亦思马伊派的首领的称号。山派教徒在东方史中以狂信著名,否认《古兰经》中若干教义。“山老”在其本地语言中,名称曰阿剌丁(Alalldin)。“他在两山之间,山谷之内,建一大园,美丽无比,中有世界之一切果物,又有世人从来未见之壮丽宫殿……凡服从山老者得享其乐,所以诸人皆信其为天堂。”(冯承钧 译《马可·波罗游记》上册第40章,中华书局1954年版))把手举向额际,用这个几十年沿袭下来的动作挡住眼睛不受阳光直射,目送这架飞机远去。
  我们的 译员将花几个钟头去整理速记稿。我向大使建议去一趟明陵。我已有二十多年没有重睹这片墓葬,它们有什么变化?我想起当我离开尼赫鲁的时候我与印度的对话。尼赫鲁想做爱洛拉(印度地名,有著名的6到9世纪地下庙宇。)的继承人,而毛志在继承中国历代开国君主。不过明陵是凡尔赛的陵墓,不是由浮雕的石马看守、在贴地开满小花的草原上无人照管的太宗陵。
  我们先到长城脚下。和过去一样,城墙似龙脊在山峦间蜿蜒起伏。我们看到与过去一样的蜀葵和柳荫匝地的道路,但是为战车通过而铺设的石头路面今天像荷兰的街道一样清洁。这些像里程碑一样设置在路边的废物箱,是否一直排到长城尽头?这里,与过去一样,有小个子满洲马群,蜻蜓,棕红色的蒙古雕,褐色的大蝴蝶——这些蝴蝶很像一九三九年宣战那一天,我在委兹累大教堂的钟楼里看到的、停在打钟的绳子上的那一头的蝴蝶……
  到明陵去,仍旧要走那条神道。道口有大理石的牌坊和一组类似我们的海战纪念柱的石柱。道旁是闻名的石雕:骏马、骆驼、文臣武将。这些雕像既没有全盛时期的雕塑那种优雅的风韵,也没有被遗弃在西安的小米地里的怪兽那种紧张、威严的神态。这不过是些永恒的玩具,是交给邮差什瓦尔摆弄的拉雪兹公墓(什瓦尔(1836—1924)是乡村邮差和业余建筑师,他独力建成一个古怪的、充满梦幻色彩和异国情调的巴洛克式宫殿。)。我们在一头象征长寿的石龟面前下车,有几个孩子骑在石龟头上玩耍;我们穿过一些废弃的附属建筑,那里只有蝉鸣、雨燕的飞翔和麻雀的啁啾。但是一跨进大门就看到精心维护的大花园,我知道从前这个花园却是一片荒芜。橙色和红色的花坛,美人蕉和菖兰,使浅橙色的琉璃瓦和暗紫色的宫墙相形失色。明楼建在高高的大理石底座上——吴哥窟和普罗波多(在爪哇岛,有地下庙宇遗址。)的底座——它好像把周围与它的孤寂做伴的山色都纳入彀中。在它前面是暗绿的松林和绿得发亮、像假山石一样扭曲的橡树林;在它后面是一种满树的庞大墓冢黑魆魆的身影。这不是一所庙宇,而是一扇死亡之门,一座与金字塔一样的坟墓,所不同的是它从生命的各种形式中取得自身的永恒意义。两个小女孩像两头蓝色的小猫向上攀登,她们梳两条辫子的母亲跟在后头。在牌坊后面,是永久不变的田野,戴着永久不变的草帽的永久不变的农民。多少个王朝覆灭,多少次革命成功,他们依旧用永久不变的动作捆扎割下来的谷物。(然而,在山脚下已经建起一道大坝……)
  日影西移。去看别的陵墓吧。这座陵墓的明楼建在野蛮人风格的梯形座基上,使人想起北京的城楼。红色的菖兰在墓冢上的柏树林里开放。地宫经过清理,我们不必低头就能走进去,而进入洛阳的汉墓却几乎要匍匐而行,就像要弯着腰才能进入金字塔内的通道一样。地宫里除了石板,什么也没有留下:上面树林子里,一座小房子保存着皇后用翠鸟羽毛装饰的凤冠。
  檐角略微上翘,但其程度足以使屋顶脱离土地的束缚。中国深邃的灵魂之一,便藏在这个地方。这里已经不是拥有战车、石碑和铜矛的开国君主们的阴阳界(希腊神话中,位于人间之下、地狱之上的黑暗区域。)。彩绘的屋梁上仍旧画满框着白边的禽兽故事。但是这些陵墓与天坛一样宣告着至高无上的和谐。任何土地都是死者的土地,任何一种和谐都把生者与死者结合起来。每座坟墓都显示天与地的协调。在和谐中便见到永恒的存在,皇帝的遗体以可见的方式复归于永恒,就像所有其他人的遗体以不可见的方式同样复归于永恒一样。
  稍远处,一所沦为废墟的陵墓。中国的废墟属于死亡,因为屋顶一旦塌下来,整个建筑失去飞翘的檐角,便只剩下断垣残壁。园寝的树木侵入明楼、室顶,但还没有像丛林吞没印度的庙宇那样吞没这些建筑。在石头座基和高大的花岗岩围墙之上,夕阳的余晖在一堵断壁上逗留,给它涂上一层粉红色的釉彩。
  回去吧。与公路垂直相交的小路禁止外国人通行。许许多多大丽花,像一九四○年六月(法国战败,贝当向德国要求停火的日子。)一样盛开。我曾以为大丽花是从墨西哥传入欧洲的……暮色苍茫中,有长长的兽挽车的行列:辕马前面配着两头疲惫的毛驴,慢吞吞地返回北京。一路上,满载从附近的人民公社劳动回来的士兵们的卡车撵上来,赶过去。
  我从市区边缘的庙宇前面经过。这次我几乎重访了所有这些庙宇,与从前一样对它们如同画屏一般的装饰风格深感兴趣。天坛与紫禁城这两组由堪舆家设计的建筑,尽管也在高耸的屋脊上安排了成行作队的怪兽,还是把握了宇宙的律动。除了这两个例外,清朝的寺观仅是保存着(而且保存得很坏)狂欢日(四旬斋的第三个星期的星期四。)的神像,再加上西藏的妖魔鬼怪和喇嘛寺的黑色大佛而已,这些塑像现再已不能打动任何人的心了。对于一个法国人来说,从为信仰而发动的十字军过渡到为共和国而兴起的义师,比从路易第九时代的艺术过渡到路易十五时代的洛可可艺术还要容易一点;中国已重新变成中国,它的由瓷器、土地爷和玩具不倒翁组成的全部艺术只不过是一段不协调的插曲,这段插曲夹在历代明君英主与毛之间,从第一个满清皇帝延续到慈禧太后。结束这个过场的,似乎不是一九○○年的流血骚乱,而是圆明园的陷落。我想必在某处讲过那个夜晚发生的事情:英国兵到处寻找妃嫔们遗留的珍珠,而法国轻步兵则把历代皇帝几百年内收藏起来的自鸣钟扔到树林子里去……一片喊杀声中,机器兔子活靶在草地上飞奔,带动身上的小金铃,铃上映出火烧场的红光……
  在紫禁城外一座小山上,我见到一棵用铁链围起来的树。满洲人攻入北京时,明朝最后一个皇帝在这棵树上吊死。但是我也找到了(是在革命博物馆里)红灯照两个女首领的照片,这两姊妹曾以先知的勇气领导义和团运动,后来落在欧洲人手里。洛蒂在天津见过她们蜷缩在屋角一隅,当年贞德在她最后一个囚所的角落里想必也是这副光景。这两姊妹是毛的先驱。虽然说,比起明陵来,毛与废弃在草原上的太宗陵更加协调,但是人们想必会为他修建一座瑰丽的陵墓。毛与和谐、与皇帝们为了把土地与人民结合起来而浇奠的酒浆不协调,与喜欢傀儡戏和讲究过分高雅的趣味的那个中国更加不协调。像人们在每次革命刚刚兴起的时候都想做的那样,他的许多伙伴曾想毁灭整个过去。毛本人要毁灭和保存的东西有时候似乎与世界的搏动的两种根本运动形式——阴阳两元的对立有关。“如果我们做我们应该做的事情,中国将会重新变成中国……”
  汽车再次通过天安门广场的时候,夜幕已经降临。模糊的身影隐没在黑暗里,最后一线余光勾出对面的紫禁城的轮廓。我想到山老,想到他穿深色衣袖的双臂笨重地高举在所有那些穿白色衣料、纹丝不动的肩膀之上:“我们的盟友们!”
  “我们的盟友们……”
  施康强 译

​【品评鉴赏】

​  长城,在外国人眼中,到底是什么象征?这位法国作家想起了战车,看见了蜻蜓,想起了教堂。
  参观明陵时,闻名的石雕:骏马、骆驼和文臣武将,在法国作家眼里,全无风韵,只是永恒的玩具。他写明陵景区玩耍的孩童,感慨王朝的覆灭中永久不变的田野和农民。
  北京深邃的灵魂,藏在哪里?参观明陵时,这位法国作家认为藏在皇帝陵墓那略微向上翘着的檐角里!因为这里已经不是拥有战车、石碑和铜矛的开国君主们的阴阳界,因为这些檐角上有着至高无上的和谐。
  在天坛和紫禁城想着圆明园的陷落,想着吊死的皇帝和红灯照里的女主角,最后的格调还是歌颂“中国将变成中国”,并且在文末发出有力的呼喊:我们的盟友们!

  择自【世界最美的散文:外国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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