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宗贸易之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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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在吹，船在行，霍英东在做“刀口舔血”的营生。

从1950年到1953年，他每天只睡三四个钟头，白日落货，晚上开船，把黑铁皮、橡胶、轮胎、西药、棉花、纱布、铁板、五金等运往蛇口。

朝鲜战争爆发后，联合国大会通过对中国实施全面封锁禁运的决议。禁运的物品共有13类190种，除战略物资之外，还有一般杂物，上至汽车、电子产品、橡胶、机械设备、化学品、钢铁产品，下至“容量四加仑以上的汽油桶”、“纺织品及衣料”。

在朝鲜半岛，中国志愿军、以美国为首的“联合国军”、金日成及李承晚的部队共约300余万人已经陷入旷日持久的血战中，给养比勇敢更重要。海外组织采购了援朝物资，却无法运到内地，那时英国治下的香港，跟随英国也加入禁运。

共产党派人找到了霍英东。这个出身贫苦的创业家当时有一支船队，“装货的搬运工，每次就有百余人；货仓工人及船队船员各有200多人；除此之外，有10艘侦察小艇，有20多位专门从事探路的人员，还有五位汽车司机及几位管理人员。”

霍英东揽下了这门生意，收取运输费，把物资运到内地，很多年后，他对自己的行为如此评价：“如果说当时我是为了支持抗美援朝、打破封锁禁运，那是骗人的，我没有那么高的认识。但说当时我一点认识、一点想法也没有，也不是事实。”

一代红色资本家的传奇从冒险开始

这显然是冒险之旅，偷运的船队不仅要贿赂海关和水警，还要提防盘踞在万山群岛一带的残余力量。不过，带来的金钱回报足够丰厚。

当霍英东在挑战联合国的禁令时，在遥远的美国本土，马克·里奇靠“投机倒把”扬名立万，发了大财，这个犹太人注定要写入世界经济史。

他1934年出生于比利时，5岁时为躲避纳粹的迫害，跟家人逃往美国，随后在12所不同的小学及中学就读，这使得他会说五种语言——德语、西班牙语、希伯来语、英语、法语。他的数学能力同样惊人，可以不用笔就能快速计数。

从大学辍学后，他在著名的商品交易公司菲利普兄弟公司（Philipp Brothers）做交易员。这家公司成立于1901年，总部设在纽约。在工作中，他充分展示了胆识，“是一个天生的、一生决不会轻易失败的赌徒。他的每一项冒险都经过深思熟虑。”

同霍英东一样，马克·里奇的第一次大冒险也与朝鲜战争有关。战争伊始，他就断定水银的需求将暴增，各参战国都会抢购和储存。他设法取得了世界上最大两家公司的产品经销权，让菲利普兄弟公司能够低价买进高价卖出，狠狠赚了一笔。

很多年后，他的传记《石油之王》一书中写道：“商人的毕生目标是为生产商和消费者牵线搭桥，为最初没有市场的货物寻找更多的买家……许多优秀的货物商人都未能创建一个市场，但是，在还是一个初级交易员的时候，里奇就成功地做到了这一点。”

朝鲜战争最大的遗产，除了让金氏政权得以延续，还有就是把霍英东及马克·里奇推向了历史舞台的。只不过，这两个冒险家后来的的命运和事业版图迥然不同。

借助“走私”攒下的资本，霍英东进入香港地产行业，很快跻身香港顶级富豪之列。但港英“秋后算账”，通过各种手段打压他。当时“地王”旧海军船坞要拆建卖地，全球招标，霍英东是唯一竞标者，港英却收回不卖。此外，港英还在政治上孤立他，所有官方活动都将之排斥在外。

当欧洲经济开始复兴，以及“亚洲四小龙”腾飞时，霍英东认为香港在全球商贸中大有可为，他试图切入货柜运输业，参与了香港葵涌码头的竞拍，在四个码头中，他中标了最大的一号码头，但在港英百般阻扰下，最终放弃。后来，货柜运输业果真是世界运输业的主流，香港成为世界海运中心之一。

到1970年代，李嘉诚、郑裕彤、李兆基等华商大鳄相继崛起，霍英东已难以与他们抗衡。

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霍英东被困在香江一畔，有志难酬。马克·里奇却正在改变世界经济。

马克·里奇的故事很快会被搬上好莱坞银幕

1960年代，石油生产国几乎将全部石油以事先商定好的价格出售给雪佛龙、埃索、海湾、美孚、德士古、英国石油及英荷壳牌等七家公司。后来，石油生产国有化浪潮兴起，七家公司控制全球原油的局面开始瓦解，马克·里奇趁机与多个石油生产国签约，成为独立油商，自由竞价，开创了现代原油期货交易市场。

马克·里奇将全球商品交易带入了一个新的时代。当他准备从菲利普兄弟公司领取100万美元的红利时，却遭到了总经理的拒绝，他愤而出走，在瑞士中部的楚格州成立了自己的公司——马克·里奇国际公司。

楚格州是瑞士的低税区，许多跨国公司在此登记注册。马克·里奇利用过去的关系，成交了一笔又一笔大生意，石油、金属、谷物、庶糖、军火等无所不包。公司按照他激进的方式高速发展，仅用40多年的时间，就成为全球大宗商品巨头。

不过，马克·里奇与霍英东将会以另一种方式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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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中国第一家中外合资的五星级宾馆——白天鹅宾馆在广州开业时，在毗邻的特区，深圳大学也迎来了第一届学生，尽管校舍还在建设中。

那是一个渴盼变化和追求效率的年代。

在中国的帮助下，霍英东终于查知自己的祖籍地是广东番禺。1978年，他带领家人回乡省亲，广东派出了象征最高规格的红旗轿车接送，沿途道路泥泞，两旁草屋破败。到村后，朱玲玲（霍震霆前妻，郭晶晶家婆）询问洗手间在哪里？有村民端来一盆水，众人哄笑。

霍英东决定要为家乡做些什么，他结合自身体验，认为广东作为改革前沿阵地，没有国际一流水准的酒店实在不妥，遂先后兴建中山温泉宾馆和广州白天鹅宾馆。同时，还修路架桥、盖医院和体育馆等。不过，在他内心深处，始终有个“造城梦”—— 要在番禺打造出“小香港”。他说“这将是我人生一个重要的里程碑。”

霍英东心中的“小香港”

1989年，66岁的霍英东在番禺南沙的滩涂上挖下了第一锹土。55岁的马克·里奇则躲在瑞士，他正被美国通缉，充满了恐惧，以至于后来甚至没能返美参加女儿的葬礼。

自立门户后，在马克·里奇看来，没有不能做的生意，无论古巴还是伊朗，都是重要的客户。伊朗人质危机期间，美国禁止公民与伊朗进行贸易往来，但他仍然用武器从伊朗换取石油。

1983年，美国指控马克·里奇犯有与“国家敌人”伊朗进行石油贸易等51项罪名，以及逃税4800多万美元，若罪名成立他将被判处325年监禁。在指控正式生效前，他逃往瑞士。

马克·里奇的前半生四处出击，几无失手，下半生却囿于北欧一隅；霍英东正相反，前半生在弹丸之地束手束脚，下半生回大陆投石问路，大手笔绘就大格局。

1993年，霍英东集团与南沙区合资成立广州南沙开发建设有限公司，其中霍英东集团占51%股权，南沙区占49%，双方约定共同开发22平方公里的南沙东部滨海新城。

那一年，深圳大学史上最星光灿烂的一届毕业生走上社会，他们是电子工程系的马化腾、张志东、许晨晔，以及化学系的陈一丹。5年后，他们一起创办了腾讯。

企鹅王国的创始“五虎将”

其实，那年深圳大学金融系的毕业生中也有一个牛人——张劲。上大二时，他就借钱投身股市，这比上交所和深交所的成立时间还早。多年金融实践，使其对经济有深刻的理解。很多年后，他和马化腾一道成为广深民营企业家的代表。

马克·里奇决定从公众的视野中“消失”。被通缉后，他的名字已成为贪婪和奸诈的象征，这无疑给公司带来了负面影响，他开始分批出售股权，同时一家新成立的子公司——托克，也被剥离出来。1994年，马克·里奇的股份出售完毕，并从行政卸任，公司改名为嘉能可。

之后的几年里，嘉能可在全球范围内收购了一系列新的资产，成为全球最大的大宗商品交易商。托克则成为全球第三大大宗商品交易商。

1997年，金融危机席卷东南亚。从香港求学返粤的张劲意识到纯金融模式很危险，需要有实业支撑，他成立君华集团（雪松控股的前身），抓住房地产调整的窗口期，完成了初期积累。5年后，雪松控股涉足大宗商品贸易，早年的经历使张劲区别于后来涌现的大宗商品B2B平台创业者们，他不必依靠资金实力有限的风投机构。

黑云压城，霍英东不为所动，1998年他毅然出资3亿，与香港科技大学合建占地250公顷的南沙科技园，吸引多家大型公司入驻，其中包括丰田汽车厂，奠定了南沙汽车城的底蕴。

克林顿在任期最后一天签署了对马克·里奇的特赦令，《福布斯》杂志将这件事评为“克林顿总统任期内最令人厌恶的行径之一”。

不仅美国人讨厌马克·里奇，其实中国人更有理由讨厌他，因为他创办的公司正毫无顾忌地从广州南沙攫取暴利。

根据《广州市汽车产业2025战略规划》，南沙将全力打造新能源产业生态集群。蔚来汽车、小鹏汽车、睿驰汽车等已落户。2017年，中国本土产销近80万辆新能源车，占全球一半，预计未来五年市场复合增速将保持在35%以上。

南沙剑指新能源汽车高地（图来自网络）

但是新能源汽车“盛宴”中的最大赢家，不是中国厂商，而是嘉能可。

钴是动力电池正极材料中不能或缺的元素，掌握了钴，就掌握了新能源汽车发展的命门。中国却是一个贫钴国家，已探明储量仅占全球储量的1%，且提炼难度大。嘉能可通过并购，控制着全球钴矿市场近30%的份额。

从2016年年初到2018年年初，国际钴价从10美元/磅上涨到40美元/磅。这些利润，至少有一半来自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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钴，只是大宗商品战争的一例。

中国大宗商品总消费量约占全球总消费量的18.7%。根据对大宗商品中25种品种的调查，其中有19种品种消费量全球第一，其中，中国消费量占全球比重超过40%（含40%）的有8个，包括铁矿石、稀土、PTA、煤炭、甲醇、精炼铜、原铝、棉花。

中国期货协会数据显示：2016年上期所、大商所、郑商所交易总量达41亿手，交易金额共177.4万亿人民币（25.5万亿美元），中国连续7年成为全球最大的大宗商品进口国和消费国。

但与此相对的是，国内大宗商品行业发展滞后，缺乏国际定价权，“买啥啥贵，卖啥啥贱”，巨额利润都流入西方大宗商品交易商的口袋中。

大宗商品交易商奔走于各国，在大宗商品上下游之间牵线搭桥，赚取流通环节的差价。为锁定利润，他们往往为现货做套期保值，同时利用市场信息不对称在套期保值之外投机。

现今国际大宗商品寡头有嘉能可、摩科瑞、托克、嘉吉、路易达孚、ADM、邦吉、维多等10家公司。其中最大的四家——托克、维多、嘉能可、嘉吉，年营业额都在1000亿美元以上，可与苹果公司和石油巨头雪佛龙相提并论。

《金融时报》这样描述国际大宗商品寡头：

大宗商品交易商产业仍然是一个黑洞。这些交易商不从公共市场融资，从事着类似以前东印度公司那样的全球范围的商品实物贸易，同时在期货市场中投机。他们拥有广阔的资讯网络，监控着全球商品的供应和需求，它们利用这些数据进行套利活动。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征——凶猛而低调。

虎视眈眈的寡头们（图来自网络）

中国大宗商品进出口总量虽占全球第一，但大宗商品进出口的途径、渠道却由这些寡头垄断，比如，路易达孚掌控了中国棉花行业的话语权、ADM是中国玉米、油籽、食品及饲料原料的主要供应商。

复旦大学金融研究中心主任孙立坚分析认为，早期中国缺乏技术、品牌和人力资本，只能参与全球价值链分工中的制造部分，发达国家则占据价值链中价格和规则的制定。

如今，制造环节的利润越发稀薄，欧美动辄发起贸易战，寡头们要么已逐鹿中原，要么正在门外咆哮，中国能夺回大宗商品的控制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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贸易战的本质是国家之间对全球市场瓜分不均引致。贸易战一旦开火，大宗商品首当其冲，商品价格的博弈会逐步演化为宏观与产业的深层次对垒，故而能否打赢大宗商品之战，直接决定贸易战的走向。

鸦片战争被视为中国近代史的开端，形成“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但在西方的主流叙述中，鸦片战争被称作通商战争。

通商战争，大宗商品流通之战也！

清末，大宗商品是茶叶。今天，大宗商品是工业品与黑色系。商品虽然不同，但此消彼长的商战规律却是一致。

农业时代的大宗商品之战凭借的是船坚炮利，工业时代的大宗商品之战则依仗在国际市场呼风唤雨的寡头。

毫不夸张地说，中国能否涌现出一批类似嘉能可、托克的公司殊为重要，关系国运及民族未来。

闻鼓鼙而思良将。霍英东本有机会成为另一个马克·里奇，但命蹇时乖。幸甚的是，改革开放四十年后，中国终有几家成气候的大宗商品交易商。

2018年7月19日晚，《财富》世界500强排行榜发布。

乐观者看到，中国有120家企业上榜，再创新高，上榜企业数量接近美国的126家。

悲观者看到，中国银行业赚走了一半多的利润。世界500强中，美国上榜银行有8家，总利仅占126家美国入榜公司的11.7%；中国上榜银行有10家，总利润占111家大陆上榜企业总利润的50.7%。

惊悚者看到，上榜的5家房地产企业全来自中国。

繁荣底下，不可细究，然不得不细究。在贸易战如火如荼的当下，还有厦门建发、厦门国贸、象屿集团、雪松控股等“凶猛而低调”的大宗商品公司上榜。

雪松控股与象屿集团都是首次上榜（图来自东方财富）

厦门建发、厦门国贸、象屿集团均位于厦门，搭上了“一带一路”的快车。“一带一路”其实是在古丝绸之路商贸基础上增加基础设施建设，以及向沿线国家转移低端制造业，最终以商品贸易为主体。

厦门是海上丝绸之路的重要节点，也是东盟连接欧洲的路上丝绸之路节点，港口、机场、物流、仓储、进出口等相关行业已经形成了分工协作的贸易链条。

雪松控股旗下的供通云供应链集团是中国最大的大宗商品做市商，覆盖了有色金属、黑色金属、煤炭、原材料、石油化工、农产品等诸多品种，在商业模式方面，借鉴嘉能可、摩科瑞、托克等公司经验，近几年迅速扩张。

2018年初，据彭博社报道，雪松控股有意收购新加坡大宗商品交易公司来宝集团。来宝集团曾是亚洲最大的大宗商品交易公司。不到半年，雪松控股又完成对石化类大宗商品贸易商Integra控股旗下公司Granite的股权收购，藉此向国际化工供应链上游迈进。

《财富》将首次上榜的雪松控股与托克划分为可比公司。财富的生产方式改变了，价值观在重塑。“数字时代的英雄们，除了怀着改变世界的雄心之外，他们更懂得创造历史。”

1930年，美国处于大萧条之中，民众生无可恋。亨利·卢斯决定为“无知”的聪明人做几本杂志。他在《财富》的发刊词中这么写：“既不贬低，也不吹捧。无论是商业航船，还是船上的人，《财富》将努力以批判与品评的眼光书写……并带着不受束缚的好奇心。”

亨利·卢斯还创办了《时代周刊》、《生活》和《体育画报》

那年，霍英东的两个哥哥在风灾中翻船身亡，父亲患癌身故，母亲带着7岁的他及一姐一妹弃船上岸，饶是生活凄苦，他发奋读书，希冀报国，取名“英东”，意为英武地屹立在世界的东方。

香港沦陷，霍英东被迫停学，做苦力谋生。后来在国际上“兴风作浪”的马克·里奇已逃到美国。

1955年，美国已成为世界经济的领导者，《财富》推出“美国500强”排行榜。40年后，又推出“全球500强”排行榜。

美国一位参议员曾说：“如果《财富》没有推出500强排行榜，那么我们也需要别的什么人来发明这样一份排行榜。它所提供的信息对于国家利益来说至关重要。”

真是一语中的！榜单背后隐现的是世界经济格局变迁。

南沙，是霍英东心中的“金银岛”，可惜他没能等到“小香港”变为现实的那一天，2006年逝世。

2011年，嘉能可在港交所和伦敦交易所前后上市，“巨无霸”浮出水面。2年后，马克·里奇在瑞士去世。

传奇人物终会落幕。但时代裂变的步伐绝不停歇，军事战争尚可避免，经济竞争愈发惨烈。中美贸易战一波三折，欧日自贸协议达成，美欧自贸协议或将达成，中国和中国企业家们如何应对？

又一个“千年未有之大变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