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话“说不”
好像是前年，在书店里看见一本包装新奇、题名醒目的书，被很多书店摆在展台的突出位置上，或写在门外的广告栏里，书名叫《中国敢对美国说“不”》。单看这名字，似乎作者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发现，急着要告诉读者，因此颇能诱人，引来好些读者伫立台前，凝神翻阅。我不喜欢凑热闹，因此心想以后有时间进书店时再看不迟。但后来有媒体评论说那是一本畅销书，于是我就索性不买，也不看了。
我有一个读书习惯，就是不读畅销书。本没有资格对此书发表意见，不过只看书名我就不禁疑惑：中国何曾不可对美国说“不”了？还用“敢”吗！在山河破碎、人亡家败之时也说了，而在堂堂主权大国雄立世界之今日，焉用君子废话“说不”吗！小孩儿怕狼的时候，有必要说“妈妈，我‘不’怕狼”，壮一壮胆量毕竟是有用的，长大不怕了，说不说也就无所谓了；可是竟有人“敢”说，而且说成了“畅销书”，可见今日有不少人的心态，真是俗不可耐、愚昧至极而且似乎病得不轻啊。依我看就是有些大一点的事情，比如美国打伊拉克之类，你“敢”说“不”有啥用呢？那不是“敢不敢”的问题，而是没必要充当“鲁夫莽汉”或“贫弱智者”，去喋喋不休地制造那连篇的废话。
我想查一下这种弱者的“不”字心态有无历史渊源，果然查到三则——孙悟空大战二魔时大骂道：“赶早儿送还我师傅、师弟……若牙缝里道半个‘不’字，就自家搓根绳儿去罢，也免得你外公动手！”猪八戒骂妖邪：“快早送我师父出来……牙迸半个‘不’字，你只看看手中钯，决不饶你！”这是强者对弱者说“不”，是命令的语气，而且是为弱者、被打者说的。一则古代寓言记载，猫追老鼠时说：“你回来，我饶你一回。”老鼠说：“不，我就不回来。”这是弱者对强者说“不”，是一种表面呈强的可怜样。
真是一点也没想到，近几年“说不”二字竟然火爆起来，成了图书市场一大卖点。现在的书店里和畅销书摊上，随处可见“说不”之书，如《打工仔敢对老板说“不”》、《小姐敢对嫖客说“不”》。我想打工仔对老板说“不”，不打工就是了，小姐敢对嫖客说“不”，至多不卖身求财、做自食其力者或正人君子就是了，这都很正常啊，有何值得大书特书呀！但有两本书名，却威猛得令我惊讶不已，害怕得不敢多看一眼。一本叫《市场，我要对你说“不”》，另一本叫《死亡，我要对你说“不”》。我怎么也想不通，一个好端端的和平安定社会，咋会冒出那许多对抗性的“说不”高论，把人的心情弄得别别扭扭、酸不溜丢的，而且还有几分恐怖。如此以往，不是还有诸如《学生敢对老师说“不”》、《下级敢对上级说“不”》、《老鼠敢对猫说“不”》、《小鸡敢对黄鼠狼说“不”》之类吗？大概这般畅销书的作者，是想传授特异功能或神教魔法之类的秘诀，让人间产生奇迹吧。事有凑巧，最近最高学府闹改革，《贵州都市报》转载了一篇整版长文，题目就叫——《北大要对“铁饭碗”说“不”》，北大确实是要创造奇迹的，难怪令许多人争论不已。
现在“说不”二字也流行到了电视上。一日打开电视，忽然看到有个“法制经纬”栏目，当期的节目名称就叫《被告敢对原告说“不”》。今日中午电视台“今日说法”的主题正是“教孩子学会和陌生人说‘不’”。 原来说“不”还有一个原因——社会缺乏诚信机制。由于社会交往缺乏诚信机制，所以大家不得不说“不”啊。“为人只说三分话，‘不’可全抛一片心”、“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呵呵，“不”字的用处好大哪！两个月前电视上直播一场“抗非典”晚会，那男女主持人一唱一合地朗诵着“抗击非典”的豪言壮语，忽地双双在舞台上面向观众席前进一大步，挺胸昂首，手臂有力地挥举，齐声高喊：“非典，我们要对你说‘不’！”我顿时心脏一阵痉挛，全身感觉起满了鸡皮疙瘩，不自在得无处容身。这不是科学，不是力量，而是伟大道义的无奈与无知啊！
今年“6·26”国际禁毒日，一地方电视台播放一场“禁毒演讲会”，那气宇轩昂的演讲者，在对毒品犯罪进行了一番口诛讨伐之后，竟然坚定有力地喊道：“神圣的法律敢对贩毒者说‘不’！”此语一出，立刻令我毛骨悚然，吃惊万分——法律乃犯罪之天敌啊，难道天底下还有不敢对犯罪说“不”的法律，那样的法律还叫法律吗？法律必须要加上道义才敢对犯罪说“不”吗？法律的宣讲者，你对法律真是这样一种理解和信仰吗！
而今这“说不”之风也流传到了民间社会，很多人都学会了“反话”表达，听起来似有一种先声夺人、先发制人的气质和风度。年初一日在兴义市街上，看见路边停着一辆出租车，驾驶员趴在方向盘上打瞌睡，我连叫三声“请问师傅的车要开吗？”那师傅懒洋洋地抬起头来：“我并没说不开啊。”他看我犹豫的样子，不耐烦地说：“你要坐还是不坐？”我说“我并没说不坐呀！”后来我真没坐，两个你来我往的“不”字打消了这桩买卖。因为我担心，他的“不”字心态“不”正常，会把车开飞到马路外边去，于是便坐了后面开过来的另一辆。
去年8月20日上午，在北京火车站广场西边国营存包店门口，一排坐着擦皮鞋的妇女有节奏地吆喝：“擦皮鞋，一块钱啦，擦皮鞋，一块钱啦……”我经不住“一块钱”的诱惑，走近一张凳子，那妇女热情地招呼我坐下，“先生，您的皮鞋有灰尘。”我随口说“那就洗一下吧”。她立即拿起一块破布，在一个小水罐里浸了一下，动作很快，口中念念有词，事后我回忆，好像是说“洗鞋3元”。接着是打油、擦鞋、打蜡等等，嘴里不停地、快速模糊地叨念着什么多少元。一小会她抬起头来，“好了，先生，一共14元。”我吃惊道：“不是说一块钱吗？”她不客气地说：“一块钱只是擦，刚才我做每道工序时，都说了要多少钱，你并没说个‘不’字呀！”我一气之下跟她大吵起来，后经讨价还价和旁人劝解，最后付了4元钱。
吃了这次亏我才明白：看来这世道，没有“说不”二字真不行啊！
（2003年7月28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