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伏树的《母爱之海》
廖伏树,笔名蓝溪、南河。男,汉族,1966年3月生,安溪县官桥镇善益村人,党员。是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任福建省泉州局长。
母爱之海
我读大学四年,花了近三千元,绝大多数是母亲到十多里外的犀山割芼,挑回家,晾干,墟日再挑到七八里开外的集市卖钱换来的。那时,一担(100斤)芼卖一元多,母亲为我读大学割了2000担芼。母亲深受目不识丁之苦,子女读书的事被她视为天字第一号大事,她甚至用“是穿草鞋还是穿皮鞋”、“是握五尺(锄头)还是握五寸(钢笔)”这样形象的话,“进取功名”这样文雅的话来强调读书的重要性,于是乎,我们兄弟全部读完高中和大学,三姐也有幸成为70年代末小山村小角落第一个女高中毕业生。母亲偶尔谈起几十年来为子女就学所付出的努力,总要用一句很经典的话“拖山磨岭,还是值得”。——题记
母亲一天天老了,耳朵一天天聋了。
是啊,儿女们都长大了,大哥的孙子都快读小学了,五弟的儿子也和他一样高了。
母亲从饥饿和寒冷的年代走来,晚年有幸过上了小康的生活。母亲的满头白发和满脸皱纹是岁月的延伸,也是生活的见证。
远去了,那个健壮如牛不知疲倦的母亲。
远去了,母亲的乳汁滋润过的纯洁的梦想。
但,母爱之海,为人子岂能忘矣!
为了子女们读得起书,母亲一辈子从事最苦最累的体力劳动,心甘情愿,默默无闻,寂寞而安于寂寞,琐屑而安于琐屑,“世俗”而安于“世俗”,并似乎把它当作事业——尽管这种事业永远不会与“声誉鹊起”、“洛阳纸贵”一类戏剧性的场面联系在一起。在生活的矿山中勤奋开采,母亲奉献给家庭给丈夫给子女的,不是光芒熠熠的金子,而是很不起眼却坚硬耐燃的煤块。
母亲是全村有名的劳动能手,也是全村气力最大的妇女之一,人称“女铁人”。说起来匪夷所思,对时下的城市孕妇来说简直如同天方夜谭——母亲生我那天,还到犀山割芼,差一点把我生在山上。挑着一百六七十斤的重担,距家里还剩一公里路许,母亲肚子突然疼了!赶紧把芼扔在路旁,母亲小跑着回家。一进家门几分钟,“哇”的一声,我的第一声啼哭就这样降临到这个世界。据说接生婆还在路上赶呢。
记不清儿时的摇篮曲轻轻飘荡在哪里,是芒果树下,水稻田边,还是地瓜垄旁,蔬菜园侧?我们记得清的是,小时候我们在黑乎乎脏兮兮的田地里泥块中爬来滚去,母亲的嗔怒是带笑的:土汉崽呵,长大还种田?
长大后,我们才知道对土地的情感源自于幼时:泥土的厚重坚实,泥土的气息,泥土的芬芳,在给了我们强壮的体魄的同时,也赋予我们质朴无华的秉性,我们生命的根须已经与土地胶结在一起了。
母亲的爱,有时是坚硬的土块,本分,沉实,一点儿也不起眼。
母亲的爱,有时是低回的细语,如透明的水,柔柔的,密密的。
母亲的爱,有时是温顺的眼神,如清朗的月光,梦幻般地荡漾在诗意朦胧中。
母亲的爱,有时是欢唱的曲调,随茶园的风一阵阵飘来,温润如玉。
母亲的爱,最经常是灼热的呼吸,是挥洒的汗珠,是饥肠辘辘口干舌燥四肢困乏的忍耐,是凝固在欠收的庄稼的热泪,是滴落在棘手的芼上的血迹。
那时,割芼是允许的,不属于“封山育林”之列。母亲从不像某些人那样参与近山的“乱砍滥伐”, “再说,你爸爸是党员,是干部”, 母亲对子女们这样说。母亲心地善良,穷困苦难可以夺走她的雍容华贵,夺不走她的慈善和怜悯的心。母亲性情刚烈,扁担压弯了她的腰板,压扁不了她的意志。
潮湿的晨光中,母亲已经来到犀山脚下。早已赶了两三小时的路,手里却提着自编的草鞋。母亲舍不得穿,挑重担回去的时候再穿。
许多鸟儿在歌唱,母亲忙着上山,没时间听它们的鼓噪。
日上竿头,母亲总在那棵老槐树下歇脚。老槐树边有一汪山泉汩汩流淌。母亲在浓荫下吃着从家里捎带的冰冷的地瓜或饭团,用手捧着泉水喝。老槐树和山泉都认得母亲。
烈日当空,母亲被烤得面膛乌黑发红汗酸满衣筋骨酸痛,但她还是有点高兴,她正在陈列她的战利品呢——先把葱茏的潮湿的芼一排行摊开晾晒晾晒。
日近西山,母亲把晾得半湿不干的芼捆绑得严严实实,像两个巨大的圆柱,挑了起来。
起初,母亲健步如飞。渐渐地,她的脚步越来越沉。
一路挑,一路歇,一段一段咬牙关,一步一步逼近家。
母亲人矮,两头的圆柱比她还高,母亲知道这不是生活重压的全部。
母亲在“跌死虎”(陡峭之极,传说中有老虎跌倒摔死,故名)悬崖边挥汗如雨的时候,在“牛屎崎”(陡坡,现实中耕牛爬行中总拉屎,故名)两股战战觫觫的时候,在集市为一角五分的价格辎珠必较的时候,我把放纵书生意气当作大学生活的潇洒,我和同学们正在比谁买更多的畅销书,有时甚至还和同学们比吃、比穿 。
直到有一天,沉甸甸的生活画卷蓦然展开,我也为人父了,我才明白赚一元钱也不容易,才明白母亲以舔犊之情抚慰我们的两根油条三块豆干或几块鸡肉为什么总要先送一小半给外婆剩下的一丁点才由我们兄弟姐妹瓜分,才懂得生活的大手挑破了青春的梦想心跳加剧的日子永不再来不全是坏事。
母亲的爱,就是她趟过的山,涉过的水,流过的汗,熬过的心血,这辈子说是说不完了。那就默默地想,默默地念,默默地写,直到天荒地老,沧海变桑田。
来源:中国文联出版社出版《青春梦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