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经》的“忍”法和“减”法(四)
(四)
下面再引述几章《道德经》原文,来说明实现修道之“无”的“减”法中,“忍”的关键作用。《道德经》第11章说:
三十辐共一毂,当其无,有车之用。埏埴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凿户牖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故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
老子在这里举了三个实物例子,可见古人说话都是很实在的,他不仅观察天道,也分析实物中反映出的实用道理,老子说——三十根辐条汇聚到一个车毂上,车毂中间是空的,这样才有车的作用;揉和陶土做成器皿,器皿中间是空的,才有器皿的作用;开凿门窗建造房屋,门窗和四壁中间是空的,才有房屋的作用。所以“有”是给人便利的,“无”才发挥了它的作用。古代把负责建造的官员叫“司空”,大致相当于现在的建设部长、铁道部长或交通部长之类,他的工作是要在地上、水上、天上弄出一个立体或平面的空间来,才能发挥住、行的作用。任何物质资料都是如此,要它发挥作用,就必须有“空”,或者配合“空”,忍住不要填实,如果全部填实,那就无法利用了。例如纸张要有用,就必须在纸张上面有空白。抽象的事物也是如此,比如你要听清楚我讲什么,就必须把脑子腾空,忍住不要想别的事情,不要一心二用。老子讲的“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这句话很重要,这是“利用”一词最早的经典出处。通常人们只会想到“有”,只会做“加”法去追求“有”,这是人的逐利本性决定的,都以为“利”的存在和表现形态就是“有”,就是做“加”法;而不知无用之用才是大用,不知道“利”的用处、落实和归宿,必然是“减”法导致的“无”。犹如要把房子腾空,住进去的可能性才会变成现实,“无”就是要把“有”空掉,使表现为“有”的无限可能、理想等等,有条件和平台变为现实。所以搞建筑、管建筑的人啊,你别看他弄那么多钢筋、水泥、砖头,做那么多墙壁、地板,都是为了做好一个“空”,所以叫“司空”。
第11章是讲实物中“无”的作用,第18章、19章就是观察分析社会中“无”和“忍”的道理了。第18章非常简洁,完全是反着人们的常识说话,几句话就把社会中的“无”道说明白了:
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
大道是至简至明的,大道被废弃,智巧聪慧出现,家庭发生纠纷,国家陷于混乱,这些都是因为不能“忍”,然后操作“加”法导致的“有”。有仁义、有大伪、有孝慈、有忠臣可不是好事,这都是前述大道废弃、智巧出现、六亲不和、国家昏乱这种反面“有”的结果。如何解除仁义、大伪、孝慈、忠臣这些不好的事情呢?《道德经》第19章接着说:
绝圣弃智,民利百倍;绝仁弃义,民复孝慈;绝巧弃利,盗贼无有。此三者以为文不足,故令有所属;见素抱朴,少私寡欲,绝学无忧。
老子给出的办法全是“减”法:抛弃聪明智巧,人民可以得到百倍的好处;抛弃仁义,人民可以恢复孝慈的天性;抛弃巧诈和货利,盗贼也就没有了。圣智、仁义、巧利这三者全是巧饰,作为治理社会病态的法则是不够的,所以要使人们的思想认识有所归属。归属到哪里呢?就是通过做“减”法,达到保持纯洁朴实的本性,达到减少私欲杂念,达到抛弃圣智礼法的浮文,这样就可免于忧患了。
《道德经》第39章是把天道、人道、物道一起说,人道、物道的“无”道,是从天道引发出来的,这就是人天合一:
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谷得一以盈,万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为天下贞。其致之也,谓:天无以清,将恐裂;地无以宁,将恐废;神无以灵,将恐歇;谷无以盈,将恐竭;万物无以生,将恐灭;侯王无以贵高,将恐蹶。故贵以贱为本,高以下为基。是以侯王自称孤、寡、不谷。此非以贱为本邪?非乎?故至誉无誉。是故不欲琭琭如玉,珞珞如石。
老子认为大道的特点是“一”。“一”是什么呢?就是通过修“忍”做“减”法而实现的“无”。这个大道“一”可是重要和关键得很啊——自古以来,得到这个伟大“一”的主体当中,天得到“一”就清晰明朗,地得到“一”就平安稳定(如果地下不停地躁动着“有”,就会发生开裂、地震等灾害),众神得到“一”就灵验,谷地得到“一”就充盈丰满,万物得到“一”就生长发育,侯王得到“一”就成为天下的标杆、榜样。这样说下去,也就意味着——如果天不能长久地保持清明,恐怕早晚会断裂;地不能够保持安稳,早晚要崩塌闹地震;谷地不能保持充盈饱满,早晚会枯竭干涸;万物不能保持生机,早晚会陷于灭绝;侯王不能保持一定之规,成为标杆和榜样,早晚要人亡政息。所以富贵是以低贱为基本的,高尚是以卑下为基本的。越是高贵的侯王,越是要谦称自己为孤、寡、不善,这不就是以贱为本吗?因此最高贵、最完美的名誉是无名誉,就是前边说的“太上,不知有之”。所以说,圣人一方面并不想做细雅的美玉,同时也不必是粗硬硌人的石头,这样就完全是“有之”之物了。低贱、卑下,都是不“忍”而做了“加”法之前的状态,或者是需要“忍”住而做“减”法才能实现的状态。可不要瞧不起这个状态啊,这个状态是做人做事的根本,就是高贵的侯王,也要“忍”住,而谦称自己为孤、寡、不善,这是做“减”法的最佳结果。
《道德经》第57章,是把“无”、“忍”和“减”说得最露白明了的一章:
以正治国,以奇用兵,以无事取天下。吾何以知其然哉?以此:天下多忌讳,而民弥贫;人多利器,国家滋昏;人多伎巧,奇物滋起;法令滋彰,盗贼多有。故圣人云:“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无欲而民自朴。
老子认为,打仗用兵、夺取天下需要用奇巧诡秘的方法,而治理国家则必须使用正道正法,这个正道正法就是清静无为、不扰害人民的“减”法。老子说这个道理是如何知道的呢?根据就在“加”法的弊端上啊——天下禁忌越多,老百姓就越陷于贫困;民间的锐利武器越多,国家就越陷于昏乱;人们的技巧越多,邪风怪事就越闹得厉害;法令越是繁苛森严,盗贼就越是不断增加。所以有道的圣人就说——我无为,人民就会自我化育;我好静,民风就会自然公道正派;我无事(不生事扰民),老百姓就会自然富足;我无欲,人民就会自然淳朴。统治者要做到“我无为”、“我好静”、“我无事”、“我无欲”这一连串的“无”,那就需要“忍”啊!“忍”是一点一点、一时一时的“忍”,“减”是一点一点、一时一时的“减”,“无”是一点一点、一时一时的“无”,能“忍”多少、能“忍”多久,便能“减”去多少、“减”去多久,从而达到“无”的多少、“无”的多久。总之“忍”是关键和前提,没有“忍”字当头,老子提出的所有修“道”目标都不可能实现。
老子在《道德经》第64章中,对“无”和“忍”的关系,也是说得极为简洁和明了的:
是以圣人欲不欲,不贵难得之货;学不学,复众人之所过,以辅万物之自然而不敢为。
“不贵难得之货”、“以辅万物之自然而不敢为”,都是因“忍”通过“不欲”、“不学”而实现的“无”;相反的状态,就是因于不“忍”,要“欲”啊、“学”啊,从而导致的“有”上加“有”。
以上几章分析,是属于例举性质的,并不是说《道德经》八十一章中,就只有这几章说“忍”、说“无”。《道德经》虽然没有说一个“忍”字,的确是全篇都在说“忍”,因为“无”就是“忍”,“有”就是不“忍”。“无”是极为奇妙的,因此老子说:“故常无,欲以观其妙。”(《道德经》第1章)“无”的本质是“自然”,“自然”的本质也是“无”,“无”和“自然”的本质就是无企图、无居心、无目的,这是有“忍”、有“信”、有“道”的“上德”和“太上”表现。老子的理想,无论修身处事,还是管理国家,都要回归“道”、回归“无为”;回归“无为”之“道”,前提就是要“忍”,并通过“忍”来做好“减”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