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看满城灯火(6)
纪委找叶大生,让他挺不自在。他叶大生啥时候跟保卫科纪检委打过交道?可这回不行了,明摆着是自己老跑外面干私活儿,让人家抓住把柄了。可是也不对啊,上外干私活儿的多啦,怎么单跟我叶大生过不去呢?叶大生平时不太瞧得上这些科室人员,特别是那些干政工的。什么党办、宣传科、纪检委,厂子都发不出工资了,留这些机构干啥?宣传科还行,黑板报厂报还算写写生产进度好人好事儿啥的。纪检委是干啥吃的,厂里那么些乱事儿,他们管了吗?
可这回纪委就找到他头上了。一坐下,他就不自然。纪委书记挺客气,说,老叶,我们也是例行公事儿,最近职工反映挺大,不找你谈谈说不过去了。
叶大生说,“啥事儿啊,我咋不知道呢?最近我外出多点儿,这是事实。给兄弟厂解决技术难题,这也算事儿吗?”
纪委书记笑了,“老叶啊,你这是扯小头儿不扯大头儿啊。”要说这也是句荤话,可是叶大生不懂。他说,“我没啥大头儿,有大头儿我早扯了。”
纪委书记只得明说了,“就是你们车间外加工的事儿。”
叶大生火了:“我们车间?我哪个车间?我现在啥职务?哪个车间的事儿你找哪个车间去。”说完就闭上了嘴。纪委书记一想也对,车间的事儿,还得找车间,转两个圈儿回来,我再整治你叶大生。
叶大生出来喘匀了气儿,怪自己太不冷静。纪委肯定是整差了。要说这些同志也不容易,大事儿他们不敢管,碰上小事儿,不使点劲儿也说不过去啊。
纪委就找老赵。老赵是啥人儿啊,说,“啊,这件事儿,你让我好好回忆回忆,抽空儿我和你专门儿汇报。”他知道,这是没把整明白啊。晚上他就跑家“专门儿汇报”去了。
把一整明白,就啥事儿都没有了。再见着纪委书记,老赵都不正眼看他。
老赵觉得非常对不住叶大生。本来他把叶大生该得的都留着呢,就想啥时候给他送家去,顺便把这事儿说明白,就完了。谁能跟钱过不去呢?
这天下了班,叶大生心里真是窝囊。他没回家,骑着自行车转悠,也不饿。不知不觉骑过跃进桥,来到跃进路,这里离大范家就不远了。他下了车,想着,是不是上大范家看看。忽然就听有人叫他,“师傅擦皮鞋不?”
是个女人,声音非常非常熟悉。谁呢?回头一看,是他的小妹妹叶大范!
叶大生当时就傻啦。他瞪眼看着大范,怎么也接受不了这个现实。
大范也傻了。她哥穿了件紫红的皮夹克,也胖了,她从后面没认出来。
叶大生颤抖着嗓子,说,“大范,家里真是过不去了?”
叶大范想笑一下,可是她扭歪了嘴也笑不出来。她知道这事儿对她大哥的剌激太大了。她强笑着,说,“没啥。这不是闲着嘛,抓两个快钱儿呗。”
叶大生突然意识到,盛冬梅肯定知道大范的难处,只是不好跟他说。
叶大生哆嗦着手,把兜里的钱往外掏,往大范手里塞。“那啥,今天哥没多带,你先拿着。有空儿我再给你送点儿来。”
叶大范不得不拿着,这样才能平复她哥心中的哀伤。她把钱揣兜里,说,“哥,要不上家吃饭吧。”
叶大生推辞着,“再说吧。我有事儿,我有急事儿。礼拜天我来。”
分手的时候大范还没忘了叮嘱,“哥,别跟爸妈说,怕他们着急。”
叶大生说,“我知道。你快回去吧,天这么冷。”
叶大范转身就流泪了。没想到让她哥看见了,伤这么大的心。她走着,想啊想,心说,鞋是不能擦了。为了孩子和这个家,我就把自己舍出去吧。
她在兜里掏出黑胖子留给她的电话号码。
叶大生稀里糊涂地,把车子骑到一条小巷,看看四周没啥人,扔下车子,蹲在地上,他就没皮没脸地哭上了。他哭得像一头大狗熊,嘴里发出“呵呵呵呵”的嚎叫,一边哭一边甩鼻涕。这时候身边围了些看的人,都以为这男子汉遭遇了什么大事儿。
等他哭差不多了,身边还有好心的怕他寻短见的人。
一个小青年说:“大叔,你是不是让小偷给掏了?”
还有一个警察,岁数也不大,说:“大叔,有啥困难,咱上派出所说吧。”
叶大生恶声恶气地说,“没事儿,我就是想哭一会儿!”
说完,骑上车子就蹬。
到了家叶大生也没缓过来。他盘腿坐在沙发上,大口喝酽红的茶,恶狠狠地抽烟。
盛冬梅小心地问他:“吃饭不?给你热着呢。”
叶大生不理她。盛冬梅凑过来,摸他的额头,不烫啊。
叶大生把半截烟摁了,说,“冬梅啊,有些事儿你应该跟我说啊。”
盛冬梅问:“闹心了?啥事儿啊?”
叶大生说:“下班在街上见着大范了,”说着嗓子还有点哽,“这么冷的天,背着个擦鞋的箱子……”他说不下去了。
盛冬梅说,“我那不是怕你着急上火嘛。这事儿咋办呢?要不你跟大产商量商量,给她们想个啥法?”
叶大生没啥说的。当初大产叫大范到他酒家干活,可大范不去。大范知道酒家是怎么回事儿。那样乱七八糟的地方,哥哥妹妹在一起方便吗?
可那时候叶大生还觉得小妹有志气呢。
有人摁门铃。盛冬梅开门儿一看,是车间的支部书记老赵。
叶大生赶紧下地迎接,嘴上招呼着,“哎哟是老赵,快上屋,这是啥风把你给刮来啦?”
老赵笑呵呵地说:“廉正之风,纪委让我来的。”
叶大生也只得笑:“别扯了,你啥时候调纪委啦?”
老赵说,“听说纪委找过你,所以我不来就说不过去啦。这事儿整的,真是对不住你。”
叶大生说:“听说你整私活儿了?咋的,你也忍不下去了?”
这时候叶大生还认为车间的事儿跟他没啥关系呢。等到老赵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叶大生才醒悟过来,老赵把他给耍了。
叶大生沉默着,气氛有点儿难堪。说点啥呢?说私接外活儿犯规?人家老赵当了这么多年支部书记,啥道理不懂啊。说老赵心黑?你不是也上外头挣外快吗,谁说谁啊?再说这活儿还是叶大产给牵的线。
如果自己还在车间当主任呢?那没说的,肯定让大产上生产科了。叶大生只靠自己的双手挣钱,不明不白的钱,不能挣。
老赵说,“我不是成心把你给套里边儿。我给纪委说了,这里没有你的事儿。”他说,“你那份儿,我给你带来了。”
老赵把一个大信封拍在茶几上,“刨去大产那份儿,一共还有四万元的利润,我不贪,咱俩一人一半儿。”
叶大生很是意外,说,“我啥活儿没干,这钱我不能拿。”
活儿是车间那帮弟兄们一点儿一点儿干出来的,他们也就拿个加班费啥的。这么大个大头儿,就让几个人给分了。他不能要,这是他叶大生的底线。
老赵脸上有点儿挂不住。盛冬梅抻了爷们儿一下,让他上卧室。
盛冬梅让他收下这钱。“你不要,这四万都是他的,凭啥呀。大产不是冲着你来的吗?你要是不拿着,白背了黑锅!”
叶大生心动了,嘴头子还硬,“不要,咱不缺这几个钱。”
盛冬梅点着他的额头,“你不缺,大范缺不缺?这钱要是给了大范,那是多大个响动啊?”
正是这句话,把叶大生击溃了。叶大范在寒风里哆哆嗦嗦找人擦皮鞋的情形,在他眼前晃动。
他摆摆手,让老婆出去对付老赵,自己咳嗽一声进了卫生间。
盛冬梅给老赵的茶杯续水。老赵这人多明白啊,站起来告辞,把钱留下了。
这天盛冬梅上夜班。她逐个病房检查过来,把该处理的事情都处理好了,坐在办公室里,嗑着瓜子看晚报。屋子里很静,听得见日光灯“丝丝”响,还有走廊里轻轻的脚步声。
有人推门进来,高声大嗓喊:“大嫂!”
原来是叶大模。
叶大模坐下,抓过一把瓜子就嗑。她是老叶家最大大咧咧的一个。大模家的情况也不大好,不过还比大范强。厂子破产以后,两口子蒸馒头带卖报纸。她蒸的馒头好,暄腾,有劲儿,掰开来一圈一圈的馒头丝儿,嚼着甜津津的;还有小米粥和芥菜疙瘩丝儿,这就卖火了。每天凌晨两口子起来揣面蒸馒头,馒头熟了天也亮了,男的开张卖馒头,女的就出报摊儿去。男的卖完馒头回家打个盹儿,然后整晌午饭。吃完了把女的换回家。女的吃了饭打个盹儿,收拾晚饭。累一天了晚上还得忙乎,把面发上几大盆子。日子过得忙忙乎乎乱七八糟的,两口子挺知足。
大模家离大范家不远。这些日子,她两次发现有小车送大范回家。车开到街口就停下了,大范下了车,低头往家走。
大模挺疼她这妹妹,帮不上啥大忙,就是隔三差五地给妹妹送不少馒头。她真担心妹妹出什么事儿。到妹妹家,看大范心事挺重,不好问。她自己心里又搁不下事。跑到盛冬梅这儿,就是为的一吐为快。
两人说着话,叶大模哈哈哈的,很让盛冬梅开心。她想,大范要是这性格就好了。叶大模呢,就是想着怎么跟嫂子说这个事儿。
正说着呢,李笑云也进来了。李笑云的班儿和盛冬梅一样。李笑梅脸色不好,蜡黄,眉眼不展。
李笑云和大模不对脾气,见了面话不多。好久不见面了,出于礼貌,李笑云跟大模找几句话说,叶大模哼哼哈哈,嗑了一会瓜子,大模说,我得走了,明天一早出摊儿呢。
盛冬梅送走叶大模,关上办公室门,说,“笑云,你的气色这么不好。”
李笑云带着绝决的神情,说,“我怀孕了。”
盛冬梅吃了一惊:“你不是带环儿了吗?”
李笑云说,“我把它拿了。我要给他生个孩子。”
盛冬梅脸都气白了。她知道她说的是董大夫。董大夫老婆不生育,两口子为这事儿感情不好。
盛冬梅说,“你这么干,对得起老叶家吗?”
“没啥对不起的。”李笑云咬牙切齿,“我给他们生孩子。我给他们操持家。现在他不理我了。他要是在外头找一个也行,哼,不知有多少呢。”
盛冬梅真是苦口婆心了,“可是姓董的要你吗?你赶紧把这孩子给我打了他吧,姑奶奶,这得出多大的事儿啊!”
李笑云说:“他说了,他离婚,娶我。这孩子,我生定了!”
盛冬梅只得耐下心来,搜肠刮肚地,给她讲那些始乱终弃的故事。晚报上看来的,电视剧里的,社会上流传的,医院里发生过的。医院里从来就不缺这类例子。李笑云越听越心疼自己,可怜自己,抽抽咽咽地哭上了。
盛冬梅一看有门儿,继续软化她,“他这人可是有名的花心大萝卜。你是他第几个了,你数得过来吗?现在他还跟别人呢,你知道吗?”
这话盛冬梅不是没根据的,李笑云气虚了。她也跟董大夫闹过,架不住他三哄两哄,回回儿输给他。
盛冬梅真是替她着急:“过些日子你身子显了,让大产看出来,你怎么办?离婚?你这婚外情的证据都光天化日了,打离婚,财产分割你不吃亏啊。”
“我啥也不要,净身出户。我就要他!”李笑云又上来二百五的劲儿了。
“我告诉你,就怕你这边离了,他那边不要你,我看你咋办!”
盛冬梅真想抽她几个脆生生的大耳刮子。
一个消息在厂里流传,厂子要让别的厂吃掉了。流行的说法是:重组。
叶大生的厂是六厂,生产数控机床,是技术密集型企业。要吃掉六厂的七厂,生产普通机床,是劳动密集型企业。前些年,七厂比六厂的情况还要糟糕,让别的厂给“重组”了。七厂的职工痛定思痛,全厂上下抱成了团儿,一方面拖着不迁厂,另一方面开拓市场,提高产量。咬着牙坚持了几年,一步一步走出困境。七厂的厂长因此很受上级公司的器重。六厂呢,虽说产品有前景,可是不争气,好好儿的产品,一年出不来多少,还老有质量官司。上级公司的领导突发灵感,让七厂重组六厂。
消息一经核实,六厂就乱了,各部门突击分发小金库的钱,有路子的就忙着办跳槽。
宣布重组那天,上级公司、局里都来了领导。新班子来了个厂长和常务副厂长。公司领导把局里文件一读,六厂的干部们有如败军之将,一言不发。会议室里的气氛,十分地像殡仪馆。
七厂厂长于大爪子,叶大生认得。其外号缘于他有一双大手。前些年他和叶大生一样,也是个车间主任。国企红火的时候,由于参加“世行”贷款技术改造,各厂派业务骨干上美国考察,叶大生还和他住一个屋呢。两人在业务上都是硬手,当时真有点惺惺相惜的意思。回国以后,于大爪子车间里有什么技术难题,总请叶大生去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