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出名人最多的民居

09-26 生活常识 投稿:管理员
中国出名人最多的民居


林长民、林觉民、林尹民、林徽因、谢冰心

一座房子衍生出这么多故事,与这么多名人密切相关,在其他地方算得上奇迹了,在这里却不足为奇,这就是三坊七巷

林觉民一家,后排右一林觉民,中陈意映


杨桥巷十七号



林那北


 

民国初期,三坊七巷中最北侧的杨桥巷被辟为马路。从唐代一直延续下来的完整坊巷格局遭受了最剧烈的一次破坏。巷从此成为路,繁华与时尚在日月星辰的笼罩下,潮水般一天天涨起。只有杨桥巷17号古朴的朱门灰瓦曲线山墙顽强地坚守下来,在钢筋水泥的丛林中,它虽然短小瘦弱,却别有风韵。

房子据说建于清中叶,最初的主人是谁现在已经无从知晓,往上查,我们查到一个别号叫崧甫的男人,他是林觉民、同时也是林长民和林尹民的曾祖父。世事更迭,崧甫究竟是一介书生还是一员官宦?如今都没人知道了,除了这幢屋子,时光已经把他的一切永远吞没。然而,连崧甫自己都万万不会料到,由他的血脉繁衍下去的后代子孙,竟一个接一个凸起,轰隆隆地把某个历史瞬间照亮。


林长民与女儿林徽因

长民先生

 

林长民是崧甫的曾孙,他的出生地其实不在杨桥巷17号,而在杭州一条巷里,叫陆官巷。那一年是清光绪二年,即1876年。

那时,“师夷长技”和“求强求富”的洋务之风正盛。在他出生前十年,沈葆桢已经在老家福州马尾开办了船政局,建起自己的厂,造出了自己的船、培养了一大批自己的专业技术人才。

抵御外侮,就必须自强,在当时,这已经是一个相当普遍的社会思潮。

林孝恂,林长民的父亲,光绪十五年己丑科进士,历官浙江金华、孝丰、仁和、石门等州县。他官当得怎样,倒不见多少记载,反而是办学的成果被传诵开了:创办求是书院、养正书塾、蚕桑职业学堂等等。很显然,当自己的长子降生之时,这个当父亲的,已经绝不打算关紧书斋,仅让他死读四书五经了。

科举林长民也参加了,1897年,在21岁时他考中了秀才。但立即,他转向了,不再继续在此路上走,而是进入杭州东文学校学习日语和英语。

林家的私塾教馆1894年就从福州找来一位老师,叫林白水,只比林长民大两岁,却已经有一肚子关于西学的知识与想法了,不但主张革新,对科举更是鼻孔哼哼非常不屑。年少、没有功名,把这样的青年招进家门对自己的子弟进行授业,是不是有点冒险?

林白水

当时谁也没料到,这个看上去貌不惊人的书生,后来却一直以相当激进的方式,攥紧双拳冲在社会的前沿阵地,风云一时,名噪一时:1902年到上海与蔡元培等人一起发起成立中国教育会,以编订教科书改良教育为己任;1904年单独创办了《中国白话报》,推动白话文运动;1913年被袁世凯委以总统府秘书兼直隶省督军署秘书长;1925年“五卅”惨案发生后,他在自己创办的报纸上发布特别启事,拒绝刊登英日两国广告;1926年在《社会日报》上发表时评,宣布与段祺瑞决裂;1926年8月又在《社会日报》上发表揭露军阀为非作歹贪污腐化的内幕,导致被捕被杀……

林纾晚年

1898年,教馆里又时常多出另一位传授古文辞赋的老师,就是林纾。那年3月,林纾入京会试,在北京认识了福州老乡林旭,立即也卷进维新运动,参与向皇帝上书呼请改革变法。5月底,北京局势动荡,林旭南下杭州,同船结伴而行的,就包括林纾。当林旭在光绪帝颁布“明定国是”诏开始变法后,又兴冲冲返回北京,林纾却没有走,他在杭州完成人生一件大事:第二次结婚。第一个妻子已于一年前病逝,他因此一直忧伤,再娶杨氏无疑是一剂治伤的良药。他留在杭州,做起了教书先生。摇头晃脑吟诵“之乎者也”之余,他远远眺望着京城的风云,眺望着林旭的大起大落大喜大悲,心头一定轰隆隆滚过万千感慨——关于难测的世事,关于脆弱的生命,关于强大的历史与微小的个人,诸如此类。

带着这样的感慨,他翻开古书,讲读古文,细长的指尖与瘦瘪的两腮不时颤动,如同电流一闪而过。

林家子弟们坐在自家教馆里恭敬仰望着,认真聆听着,他们的性格因此多出了什么?目光因此变了多少?

林徽因夫妇与母亲何雪媛

1904年,林长民东渡日本了,不久回国,在杭州东文学校毕业后,再度赴日,进入东京早稻田大学攻读政治法律。那期间,他多少表现出了一些“明星”气质,除了能诗擅文和工于书法外,还“善治事”和善交际。立宪派人士汤化龙、孙洪尹他结交,君宪派人士杨度、同盟会人士宋教仁他也结交。这么忙,像鱼一样梭来巡去,目的是什么呢?“政治家须有容人的雅量,中国前途不可知,尤须联络异己,为沟通将来政治之助。”——原来是这样。

这样的人似乎天生具备领袖气质,他很快被推举担任留日福建同乡会会乡。

这个在杭州出生、长大的人,在遥远的异国,与自己家乡却突然拴到一起。1909年,他毕业回国后,果真就没在杭州留下,而是回到福建,担任咨议局书记长。随后,在1911年3月,与在日本时认识的朋友、宫巷的刘崇佑一起,创办了福建私立法政学堂。

事业不错,一切都顺风顺水的。更顺心的是,第二任妻子何雪媛在他回国那年已经为他生下了第一个女儿,非常漂亮,鹅蛋脸,深酒窝,杏眼,小嘴,取名徽音。她们都没有跟随他回来,而是留在了杭州。那么他呢?正值盛年的他难道会在故乡一直呆下去?

福州杨桥巷十七号

他也许是乐意的,至少是有过这样的打算。可是,有两件大事在这一年相继发生了。首先是家事:母亲游氏因心脏病在杭州逝去。其次是国事:武昌起义成功了,湖北军成立后,立即宣布国号为中华民国。

一悲一喜,一哭一笑。林长民从福州到杭州奔丧,然后,他去了上海。

上海有更广阔的天地。10月10日武昌起义后,在短短的一个月时间里,上海和湖南、陕西、江西、山西等13省一起,也宣布独立,相继成立都督府。

当清王朝的大幕徐徐降下之时,林长民生命最辉煌的大戏却慢慢上演了。

1911年底至第二年初,临时在南京举行各省都督府代表联合会议,林长民是两个福建代表之一,任参议院秘书长。之后,他一直活跃于潮头上,终至1917年7月任段祺瑞内阁司法总长、1918年12月又被新上任的民国总统徐世昌聘为外交委员兼事务主任。

在日本所研修的政治法律此时都可以派上用场了,林长民瘦小的身子里所蕴含的丰富能量,恨不得日夜不息地往外喷发。

可是国运不济。三年前,即1915年1月,日本向中国提出二十一条无理要求:要求承认日本继承德国在山东的一切权利、承认日本在南满和东部内蒙的优越地位,要求中 聘用日本人为政治、财政、军事顾问,要求合办军械厂或聘用日本技师和购买日本原材料……总之一条条都是盯住肥肉。日本人胃口太大了,他们想把中国的领土、政治、军事及财政等都置于自己的控制之下。

中国答应了吗?刚开始没有,刚开始是交涉、谈判。

那期间,坐在统治宝座上的人是袁世凯,他正一心做着称帝的梦。日本便以支持其称帝为诱,话说得花枝乱颤,每一句又都夹枪带棒,血淋淋的武力威胁紧逼其后。这一年5月7日,日本人显然已经“交涉”得毫无耐性了,一纸最后通牒递交给了中国,限48小时内应允。袁世凯吓坏了,除小部分条款“容日后协商”外,全部接受日本的要求。

像一个烧得通红的烙铁,“二十一条”再一次在千疮百孔的肌体上留下伤痕。从它签订的那一天起,取消它、废除的呼声始终没有停止过。

1918年11月11日,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1919年1月,英、美、法、日等27个战胜国在巴黎举行所谓的“和平会议”。中国也是协约国阵营成员,属战胜国,所以外交总长陆征祥为首的六人代表团也出现在会议上。

要求破除列强在华势力范围、收回租借地和附属铁路、撤消外国把持的邮电和有线无线电报机关、取消领事权、关税自主、撤走外国驻华军队等等。这是陆征祥他们走之前,外交所拟的巴黎和会的提案内容。

旅欧的中国留学生觉得还不够,他们要求取消“二十一条”和收回被日本乘机夺去的德国在山东的权利。中国代表团于是又向大会提交一份相关内容的陈述书。

1925年林徽因与冰心在美国

可是,没有人理睬。中国这只原先谁都可以扑上来咬一口的病牛,在这场实质上是帝国主义重新分赃的会议上,给你一个座位他们就认为是个恩赐了,还想再要回这个要回那个,门都没有。

1月27日,日本代表团在和会高层会议,即英、美、法、意、日五大国会议上,提出将德国掠取的在山东的特权,无条件转让日本。4月21日,日本外相内田电令日本代表团:如果关于山东的要求得不到通过,就不在国际联盟盟约上签字。4月30日,美、英、法三国会议做出决定:德国先前在山东省所有各项权利交于日本。至于“二十一条”,他们则认为不在会议的讨论范围之列。

山东的权利不但没有被收回,反而被名正言顺地规定了下来。

当天,中国代表团和当时在巴黎的梁启超都发回专电,通报了这个结果。

5月2日,一篇名为《外交警报敬告国人》的文章分别在《晨报》和《国民公报》上发表,作者是林长民。告国人什么?“胶州亡矣!山东亡矣!国不国矣!……国亡无日,愿合四万万民众誓死图之。”

一文即出,全国震动。

第二天,北京大学等13校学生代表举行紧急会议,做出决定:将原定于5月7日举行的国耻纪念日示威大会,提前于次日举行。

次日即5月4日。“五四”运动爆发了。

林长民为什么要把内幕向外透露?这不是添乱吗?亲日派官僚真是气不打一处来,连总统徐世昌都怀疑林长民是学生运动的幕后主使,把他召去痛训一番。日本人当然更不高兴,驻华大使小幡西吉也向北京的外交部施加压力,迫使林长民于5月25日辞去外交委员兼事务主任之职。

无官一身轻。林长民或许真的要让自己身心彻底放松下来,1920年4年,他以“国际联盟中国协会”成员的身份赴欧洲游历了。他不是一个人去的,而是带上16岁的长女林徽音。对于此次长达一年半的游历,林长民内心也许还有几许无奈,但对于他女儿林徽音来说,却是一个电闪雷鸣的命运转折点,除了在伦敦邂逅徐志摩,演绎出那段暧昧模糊说法不一的恋情外,她命运中另一道隐秘的大门也被轰然打开了——这个风华绝代的女子,日后在文学与建筑两界的精彩出演,无不与此次欧洲之行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女儿的蒸蒸蓬勃,并不能成为林长民生活中全部的快慰,他心犹不甘,想把在欧洲考察所得,在中国大地上找到实践的土壤。可是,正处于军阀纷争的中国,哪里可以安置下他的一腔理想?1922年4月第一次直奉战争爆发;1923年10月曹锟贿选得逞;1924年9月第二次直奉战争爆发……回国后,林长民虽然又陆续提任了宪法起草委员、国宪起草委员长、国联讨论会会会长等职,但如此动荡的时局中,他所提出的生计制度与地方制度又怎么有实现的可能?

1925年秋,奉系头目张作霖正派人与日方商谈购买军火,用以进攻国民军。奉军第十军军长郭松龄听到这事,怒气顿时上来:“我是国家军人,不是某一私人的走狗,他若真打国民军,我就打他。”11月,郭松龄向全国发表《反奉通电》,推举张学良为司令要求张作霖引退。

郭松龄倒戈反奉后,托人游说林长民出关,聘林长民为幕僚长。

林长民不知是感念郭松龄的知遇之恩,还是觉得在此关头确实值得一博,反正他去了。11月30日晚他乘坐郭松龄专车秘密离京,这一去就没再回来,一颗流弹把他击中了。

林长民死了。那一年,他的女儿林徽音和他未来的女婿、梁启超的大公子梁思成都远在美国宾夕尼亚大学留学,梁思成学建筑,林徽音则因该系不收女生而改报美术系,然后选修建筑系的主要课程。这是作为建筑师林徽音的起跑线,她出发了。几年后,因为与上海一位写诗的银行职员同名同姓,她把名字改为“林徽因”。那时,她的诗文已经不时见诸报刊,作为文学家的她,名声同样显赫。

可惜,林长民没有看到这一天。

 

林觉民

 

觉民兄弟

 

一百三十多年以前,科举制度在中国仍然令无数人趋之若鹜,一位13岁的少年在参加童生试时,却语惊四座,匆匆写下“少年不望万户侯”七个大字,然后扬长而去。

过了十来年,少年长成了青年,当他再次落笔抒怀时,写就了一生最后的文字,也写成了一封中国最著名的“情书”,那就是《与妻书》。

这人是林觉民,林长民的堂弟。

1887年林家先后有两个男婴降生,除了林觉民,还有一位叫林尹民。

林觉民长相一般,细眼、厚唇、扁鼻、长脸,这不是一张典型福州男人面孔,站在他的照片前细看,我们甚至看到他表情僵硬、面色阴郁、心事重重,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姿态。

林家后厢房

二十世纪初叶,中国涌现了很多英俊帅气又雄才大略的年轻男人,孙中山、毛泽东、、陈毅、习仲勋等等。天生一副好身板与好面容后,又成就了一番惊天动地的伟业,两者相互辉映,光照长空,这毕竟是凤毛麟角的。而林觉民,仅从外表上看,他显然并不在此列,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当我们把他的生命质地一点点看清楚的时候,只会再三慨叹男人的相貌如此无关紧要。

1887年的时候,林家在福州并不属于最富庶的家庭,这从他们所住的房子上就可得知。屋是老屋了,差不多是清中叶时所建,到了林觉民出生的这一年,房子已经历过数十年的雨打风吹,土墙斑驳了,梁柱漆剥了,地板磨损了。屋虽有三进,每一进格局都有限,这通常就是腰包还没有殷实到太饱太撑的福州人的选择。连接第一进与第二进的长廊被翠竹簇拥,梅竹兰菊四君子总常常被落魄文人用来托物言志。多学多才却又终生不得志的林孝颖,能够做到的大约也仅是借这些高洁的植物,来安抚自己怀才不遇的幽怨之心,并且表明自己不同于庸常的身份了。

在考中秀才后,林孝颖就被父母逼着与黄氏成婚。可是他不喜欢黄氏,这个执拗的男人在结婚当夜就不进洞房,骂不服,劝不听,简直一意孤行了。杨桥巷老屋中于是日日飘荡着失意男人借酒消愁的沉重长叹与悲伤女人无处诉说的幽幽低泣。

不如意的婚姻让林孝颖心灰意冷,从此他无意功名,终日寄情诗酒。不与黄氏圆房,自然也无从生育。他的哥哥怜惜黄氏孤单悲凉,把自己的儿子林觉民从小就过继给了林孝颖。也就是说林觉民其实不是林孝颖亲生儿子,但林孝颖却一直视如己出,即使后来他再婚再娶,终于有了自己亲生的一子两女,也仍然对天资聪慧、能过目成诵的林觉民格外疼爱器重。

他亲自教导林觉民读书,颇下功夫,要求极严。看着灵气四射的儿子一天天长大,他的希望也一天天升腾起来,似乎已经伸手可触了。毫无疑问,以林觉民的才智,谁都相信他完全可以科举及第光宗耀祖。

可是,林觉民厌恶八股文,十三岁那年在被迫参加童生试时,他在试卷上挥笔写下“少年不望万户侯”七个字,第一个走出了考场。

林觉民要望的是什么呢?

福州一中目前是福建省第一流的中学,它前身是全闽大学堂。原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衔陈宝琛曾赋闲在家兴办教育多年,1902年将著名的鳌峰书院改为全闽大学堂。林孝颖虽无功名,其诗文却为陈宝琛所赏识,将他聘为全闽大学堂的国文教师,十五岁的林觉民因而也跟随进入这所学校学习。

林孝颖应该是想把这个不羁的儿子带在身边,以便于时时严加管教吧?怎料到,正是在这所戊戌维新产物的学堂期间,各种新思想新学说风起云涌纷至沓来,将林觉民年轻的心灵丝丝缕缕浸润,平等与自由的理想像空气一样降临了。

十九世纪末期,英、美、法等国都把中国当肥肉,急匆匆地来瓜分。1900年8月,八国联军攻入北京,清朝统治者忙不迭地求和自保,很快就签下了中国近代史上赔款数目最庞大、主权丧失最严重、精神屈辱最深沉的《辛丑条约》。无疑到了最危险的时候,各地挽救民族危亡之声日益高涨。

林觉民给自己取了一个号叫“抖飞”。他大概希望自己能够像大鹏一样,抖动翅膀直飞冲天吧。这个看上去漠然不羁的少年,内心却燃烧着一团蓬勃火焰,他开始渴望,渴望也能为这个陷于危难之中的民族做点什么了。

吉庇路的谢家祠,那时这里是林觉民常来之地。他在这里创设了一个阅报所。一个个沉迷于鸦片的人或者一张张不问国家兴亡的木然脸庞,真令他又悲又痛,他把《苏报》、《警世钟》、《汉书》、《天讨》等革命进步书刊摆进去,希望能把更多沉睡的人唤醒,让他们睁开眼看一看危在旦夕的现状。

距杨桥巷不远处的锦巷原先有一座七君庙,青年学生组织了一个爱国社,常在这里举行活动。林觉民曾在这里做过一场题为《挽救垂危之中国》的演讲,说到动情处,曾拍案捶胸声泪俱下。那天,全闽大学堂一个学监也夹在其中,他听后,悄然感叹一句:“亡大清者,必此辈也!”

他与朋友一起在偏僻的城北共同创办了一所私立小学,专门招收那些家境清寒的子弟入学,既教他们识字,也向他们传授西方学说。

在自己家中,林觉民则办起了一所别具一格的“女校”,首先他把自己新婚妻子陈意映动员进来,再把堂嫂、弟媳、堂妹等以及她们的亲友家属十余人动员来入学。林觉民自己当“校长”,也当教员,除了教这些惯于三从四德的女性国学之外,还把封建礼教对妇女的压迫与束缚拿出来痛斥一番,同时,他说到西方国家的社会制度,说到人家的男女平等。受他的影响,他的姑嫂接连放了小脚,走出家门,进入刚建立的福州女子师范学堂,成为该校第一届学生。

林孝颖拿这个离经叛道的儿子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了。1907年,尽管囊中羞涩,他还是让林觉民离开家,离开三坊七巷,离开妻子陈意映,东渡日本自费留学了。第一年专攻日语,第二年转入庆应大学学习文科,专攻哲学,兼习英、德两国语言。

林孝颖以为这样就可以让林觉民避开是非之地了,谁知此时樱花浪漫的异国,正簇拥着一大群忧国忧民的血性男儿,他们为之牵肠挂肚的,无时不是自己祖国的凄风苦雨。

为首的当然是孙中山了。

1905年,也即林觉民赴日本前两年的8月20日,孙中山与黄兴等人已在日本东京创建了中国同盟会,成员主要是中小资产阶级和知识分子。孙中山被推举为总理,他所提出的“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创立民国,平均地权”成为同盟会的纲领。

林觉民到日本不久,很快就与这些人走到一起。他加入同盟会,成为其中极为活跃的一员。卓越的口才此时大派用场,林觉民频频到各处演说,语言与神态都极具感染力,被人形容为:“顾盼生姿,指陈透彻,一座为倾”。除了说,他还写,《六国比较宪法论》、《驳康有为物质救国论》、《告父老文》等文章接连出笼。少年不望万户侯,他要望的东西,直到此时才真正清晰而彻底地升腾起来。

杨桥巷17号林家厅堂

福州男人中温良平和、锋芒缺乏或深藏者居多,林觉民一定算个特例,别人为国弱被欺痛哭,他不哭,体内发出的是另一种声响:“中国危在旦夕,大丈夫当以死报国,哭泣有什么用?我们既然以革命者自许,就应当仗剑而起,同心协力解决问题,这样,危如累卵的局面或许还可以挽救。凡是有血气的人,谁能忍受亡国的惨痛!”每一句都掷地有声,那是从顶天立地的伟男人肺腑中流淌出来的血性豪情。

从1907至1911年,他在日本四年,攻读哲学,还学日语、英语、德语。这个削瘦高挑的福州男人匆匆穿行在樱花树下,看进他眼中的不是樱花的璀璨,也不是东洋美人的如花笑脸,而是彼岸、他的祖国的凄风苦雨,留学东京的学生所组成的同盟会第十四支部(亦称福建支部)于是多出一个慷慨激昂、热血沸腾、口若悬河的青年。

在林觉民到日本的前一年,也即1906年,他的堂兄弟林尹民已经先期来日留学。与文章满腹长相儒雅的林觉民不同,林尹民体格健硕、孔武有力、五官硬朗,小时就能举起百斤石头,又曾拜师学少林武术,练就一身好武艺。

林尹民


一文一武,兄弟二人相映成趣。

这期间,一个叫林文的人与林觉民、林尹民形影不离,三人同龄,又同为福州人,所以被人合称为“三林”。林文是大林,林觉民是中林,而林尹民是小林。林文睿智,林觉民儒雅,林尹民奔放,三人彼此欣赏,情深意重,干脆就合租一处同住了。

林文比林尹民更早一年来日本,他老家在福州华林坊,祖父中状元,父亲中举人。早年亡母,后又亡父。是他的姐姐林氏将他疼爱照顾。林氏是船政大臣沈葆桢的孙媳,住在宫巷,与杨桥巷相距三五百米,说起来也算近邻了。1905年,林氏出资把林文送到东京留学,入成城学校学习普通中学课程,后入大学攻读国法学及国际公法。

林文


1905年11月13日林文宣誓加入同盟会,担任由闽籍同盟会会员组成的东京同盟会本部第十四支部的首任支部长。林尹民本是他在国内的同窗密友,林尹民到日本后,最初也进入成城学校,与林文再次成为同学。正是由林文介绍,林尹民也加入了同盟会。

国事的日衰、清廷的腐败令三个血气方刚的青年痛心疾首,他们共同的偶像是孙中山,要民主,要民权,要民生。

1910年11月13日,孙中山在槟榔屿召集黄兴、赵声等同盟会骨干举行会议,决定向海外华侨募款购置武器,从各地革命党人中挑选几百名敢死队员,在广州举行大规模起义,然后再策动广州地区一部分清新军、巡防营以及民军响应。计划在占领广州后即分兵大举北伐,再由各省革命党人发动起义响应。黄兴把此事密告在日本的同盟会机关。1911年初春,林文赴香港参与筹备广州起义的事务,林尹民留在日本承担武器军火的运输,而林觉民则回福建策动响应和选拔福建志士前去广州壮大队伍。

危险至此仍然没有真正来临。家中房门被依呀一声推开时,妻子的惊喜与父亲的惊诧扑面而来。他不是第一次回来,但以往每年都仅在暑期时才踏上归途。这一次是个意外,太意外了,连一纸通报信都没有预先抵达。需要解释吗?肯定是需要的。正是春光璀璨时,怒放的樱花把远处那个小小的岛国妆点得格外秀丽,林觉民找到了一个借口,他告诉家人:学校放樱花假了,他陪日本同学游览江浙风光,然后顺便回家。

见过人生多少起落的林孝颖怎么会信吗?十三岁就敢公然蔑视万户侯的儿子,如今究竟在忙乎些什么?不知道呀,林孝颖只能抚着自己渐渐花白的胡子,无奈地盯着窗外出神。风中的翠竹摇曳生姿,有妇孺欢声笑语相伴而起,脆亮地、婉转地萦绕在屋檐窗棂上。

但陈意映是快乐的,她也许也有疑惑,但不期而至的喜悦很快就把一切淹没了。

 陈意映的家也在三坊七巷内,离杨桥巷不远,就在文儒坊大光里。她的父亲陈元凯是光绪巳丑科举人。这个在诗书礼义俱全的家庭中长大的女子,身上少了粗野之气,多了灵巧与雅致之韵,能诗善文,眉清目秀。1905年嫁进林家后,她发现自己太幸运了,所嫁的正是少女怀春时梦中所千百回企望的那种正气浩然、才情飞扬又深情款款的伟丈夫。

斗转星移,沧海桑田,唯有男欢女爱的内容与形式恒古不变。他们那间小小的卧室仅容得下一床一桌,没有雕梁,不见画柱,最平实的朴素其实也承载得起最炽烈的情爱,它们附在木板的每个纹路中,攀在砖土的每个缝隙里,无时无刻不将浓情蜜情恣意散发。婚后第二年,他们的儿子林伯新就出生了。

她以为,丈夫其实是因为牵挂着她,才千里迢迢从日本赶回。

可是,林觉民回来了,却总不在家中呆着。他忙忙碌碌,一天又一天往外跑。这一次,林觉民在杨桥巷家中住了十来天,他先是到桥南社福建同盟机会部,找总干事林斯琛等人通报准备起义的消息,并联络福州、连江等地的爱国志士,布置当地做好响应准备。

那几天,林觉民还经常出入地处福州西郊的西禅寺。起义武器紧缺,林觉民召集一些人在这里秘密制造了大批炸药。

然后,他要走了。

制出的炸药不能大摇大摆地运去,得巧妙乔装才能瞒过一路上的层层盘查。林觉民想出一个法子:把炸药装进棺材,然后让一个女人装成寡妇护送棺材去香港。

这个女人后来由方声洞的妹妹方君碧承担。

此项任务之危险,已是不言而喻,林觉民其实很不愿让别人的妻子或姐妹来承担,那他为什么不选择让自己的妻子陈意映来完成呢?

陈意映


原来此时陈意映又有了八个月的身孕,行走已十分笨拙,哪经得起福州至香港漫长的旅途颠簸?林觉民原还是打算让陈意映去,但望着她高高隆起的肚子,内心矛盾再三,最终还是放弃了。

这一切,陈意映都蒙在鼓里。

十来天里,林觉民虽终日奔波,回到家中,却对她格外温存抚爱,她多么希望这样的日子能够持续下去,一直持续,直到地老天荒。腆起的大肚子里装着又一个新生命,将来,陈意映愿意有更多鲜活可爱的新生命不断到来,她要为心爱的男人一次又一次地为生儿育女。

林觉民卧室门外


可是她留不住林觉民。

1911年4月9日,林觉民带着二十余人从马尾登船驰往香港。春光笼罩下的故乡在他身后渐渐远去,他挥挥手,心里涌起一丝诀别的不舍。心里真的明镜似的,知道山有多高水有多险。如果行动失败,娇妻幼子老父以及弥漫着浓浓亲情的老屋,都将永不能再重逢。

按照原先的起议计划,起义时间定在4月13日,几百名敢死队员分十路进攻,破坏清廷在广州的总督衙门等重要行政机关,占领军械局,策应新军的防营,并在旗界九处放火扰其军心,以便完全占领广州。然而发生了意外,因为革命党人温生才自发刺杀了清广州将军孚琦,同时另有一批密运广州的炸弹被截获,清军戒备起来,不仅广州市内各处防范措施大大加强,还从广东其他地方调来兵力。

 起义的时间不得不推迟。

 4月11日,经过两天的海上航行,林觉民到达香港。此时,参加起义的人员陆续从各地赶来,包括原先留在日本的林尹民、方声洞等人在内。林觉民一趟趟地在香港与广州之间来来往往,负责把这批人护送进广州。

 4月23日,黄兴从香港潜入广州主持起义工作,林文也随同前往协助。因为出了内奸,4月25日,清增兵广州,加紧搜捕,部分秘密机关也遭破坏。形势越来越危急。黄兴只得临时决定于4月27日发动起义,进攻计划由原定的十路改为四路。

4月26日夜,林觉民与陈更新、冯超骧等人一起,带领又一批从福建赶来的敢死队员坐船从香港启程,二十七日凌晨抵达广州。

这一天下午五点二十五分,起义开始。攻打广州总督署的这一路由黄兴带领,林文、林觉民、林尹民等一百余人都归属这一路。敢死队员臂缠白布,脚穿黑面树胶鞋,腰缠炸药,手执枪械,呐喊着前进,一路奋战,迅速杀入总督署内,却发现两广总督张鸣歧等清大吏早已从后门逃跑。于是转攻督练公所,在东辕门遭遇赶来镇压的水师提督李准的卫队。林文听说李准部下也有一些清兵倾向革命,便向前高喊,希望他们同心合力共除腐败清王朝,话音未落,脑门中弹。

双方于是展开激烈巷战。林尹民被飞弹击中头部,仆地牺牲。林觉民则腰部中弹倒地,仍坚持战斗,直至力竭被捕,关押在清兵水师行台衙门。在这里林觉民一生最后的时光竟出现了一些富有戏剧性的场面:审讯时林觉民用流利的英语作答,主审的清将李准被林觉民的慷慨陈词所动,下令去掉镣铐,予以座位。林觉民欲吐痰时,他亲捧痰盂过去。

 据说对革命党人恨之入骨的两广总督张鸣歧得知林觉民在狱中的情形后,说了这样一段说:“惜哉,林觉民!面貌如玉,肝肠如铁,心地光明如雪,真算得奇男子。”但张鸣歧又执意要杀掉林觉民,理由很简单,张鸣歧认为把林觉民这样的人留给革命党,是为虎添翼。

广州黄花岗七十二烈士陵墓

林觉民死了。他与林文、林尹民一样,那一年都只有二十四岁。除了林觉民之外,林文与林尹民都尚未结婚。

经过广州革命党人多方努力,收敛了起义中死去的烈士遗骸七十二具,合葬于广州城郊的红花岗。那里遍地黄花,所以改称为黄花岗。

在黄花岗七十二烈士中,福建籍的就占了十九位。

七十二烈士合葬的大墓左侧,还有一个小墓,墓碑上只写着“连江四烈士”,他们是福州连江人,却无姓名。十九加四,已有二十三人了。事实上福建人在广州起义中倒下的还绝不止这些。

临刑前的黄花岗烈士们

在起义的前三天,也即1911年4月24日深夜,林觉民在香港滨江楼挑灯写下两封遗书,一封是给父亲林孝颖的《禀父书》,另一封是写给妻子陈意映的《与妻书》。

那么意气奋发的青年,人生的画卷才徐徐展开,生命的滋味还远未尝透,突然之间站到了生与死的边缘,却仍然可以从容不迫地抒写得如此绢秀灵动,字里行间没有丝毫潦草浮躁,连涂改都极少。此时,究竟需要多大的定力,才能做到如此的心静如水?

广州黄花岗烈士墓

林觉民在广州被杀时,他的岳父陈元凯恰好正在广州任职。为避免清的满门抄斩,他托人连夜赶到福州报信,让女儿陈意映火速逃离。

春天枝繁叶茂百花竞放的绚丽中,住在这幢老屋里的七房兄弟,急匆匆将祖屋卖掉,狼狈四散。陈意映腆着大肚子带着一家大小七口人仓皇搬到光禄坊早题巷一幢偏僻的小房子中租住下来。房子两层楼高,虽然破旧,却有些来头。它是一幢大房子的小偏房,房子的最初主人是一百多年前那位名重一时的诗人黄任的故居,康熙四十一年中举人,然后又出任广东四会知县黄任,在退隐官场后,就躲在这个屋檐下写出了大量广泛传诵的诗作,并完成了《福州府志》、《泉州府志》、《鼓山志》的编纂。1936年至1938年著名作家郁达夫出任福建参议、公报主任期间,据说也曾携夫人王映霞在此租住过。

可是,这一切跟陈意映又有什么关系呢?

新婚不久,陈意映就曾请求林觉民远行时能将她带上,生死都愿相随。二十多天前,林觉民从家中离去时,陈意映无奈地靠在门上看着丈夫身影越行越远,泪眼婆娑,心乱如麻,却绝没想到那竟是永绝。

泪水浸泡了陈意映余下的所有时光。一天夜里,一个小包裹从门缝中塞入,打开来看,是林觉民在香港滨江楼上写下的那两封遗书。林觉民动身往广州前,把信交给谁手中了?又是谁冒着这么大的危险找到林家隐秘的躲避处,将信送达?这至今都是个谜。

“意映卿卿如晤:吾今以此书与汝永别矣!吾作此书时,尚是世中一人;汝看此书时,吾已成阴间一鬼……”

竟然以这样的文字与妻子“如晤”,怎么能“如晤”?!陈意映望断秋水等来的是天人永隔的悲恸。

“吾至爱汝……吾居九泉之下,遥闻汝哭声,当哭相和也……”

正是因为“至爱”,所以才是至痛。

陈意映像沈鹊应一样将一腔心事都付诸诗词了吗?没有文字留下。

但《与妻书》留下了,海峡两岸不约而同都将它收入中学课本。印尼、新加坡等国的华文教材中,据说也有它的位置。

几十年后,一个叫齐豫的台湾女子替陈意映表达了些许心情,是一首歌:


《觉[遥寄觉民]》——

当我看见你的信

我竟然相信

刹那即永恒

再多的难舍和舍得

有时候不得不舍

 

当我回首我的梦

我不得不相信

杀那即永恒

再难的追寻和遗弃

有时候不得不弃

 

爱不在开始

却只能停在开始

把缱绻了一时

当作被爱了一世

你的不得不舍和遗弃都是守真情的坚持

我留守着数不完的夜和载沉载浮的凌迟

谁给你选择的权利

让你这样离去

谁把我无止境的付出都化成纸上的

一个名字

 

如今

当我寂寞那么真

我还是得相信

刹那即永恒

再苦的甜蜜和道理

有时候不得不理

 

丧礼不敢公开举行,只能打开窗口对天招魂。爱未死,人先去,肝肠寸断,心似枯井,叫一个娇弱的痴情女子如何面对这天人永隔的锥心之痛? 5月19日,在林觉民死去不足一个月,悲伤过度的陈意映早产了,生下遗腹子林仲新。

两年后,陈意映抑郁而死,追随林觉民去了。

陈意映逃往光禄坊这幢房子寄居

把林家杨桥巷老屋卖掉的房子买下的人叫谢銮恩,他的孙女谢婉莹,即冰心。

在《我的故乡》一文中,冰心曾对这幢房子有过仔细的描写:“我们这所房子,有好几个院子,但它不像北京的四合院,只有一排或一进的屋子前面,有一个长方形的天井,每个天井里都有一口井,这几乎是福州房子的特点。这所大房子里,除了住人的以外,就是客房和书房。几乎所有的厅堂和客室、书房的柱子的墙壁上都贴着或挂着书画。正房大厅的柱子上有红纸写着很长的对联……”

写此小文时,冰心已经七十九岁,功成名就倍受崇敬,想必回忆让她相当愉快吧,所以她下笔透着暖暖的轻盈,却只字没有提到这幢房子曾经的主人,没有提到发生在房子里的彻骨哀恸。是不知道,还是忽略了?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中国文坛上曾经活跃着闽籍三大才女,林徽因、谢冰心和庐隐,其中有两位,竟都与这幢房子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而庐隐,所记载,她的出生地也在三坊七巷内,只是现在已经不知道其具体的地点了。也许就在这幢房子的左邻或者右舍?没有人能够说得清,连杨桥路十七号也沉默无言。

幼年的冰心与祖父

一座房子衍生出这么多的故事,与这么多名人相关联,在其他地方算得上奇迹了,在这里却不足为奇,这就是三坊七巷。


摘自《三坊七巷》,林那北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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