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碎就破碎,没什么完美
公元250年夏天,洛阳。
城东的“雨入松”书店,正在进行一场签售会。
这天是周末,排队的人很多,像两条长龙,一眼看不到头。
虽然饱经战争之苦,经济条件也不宽裕,魏国的群众却很喜欢看书。
据官方的华新社报道,去年全国图书码洋已经创下历史新高。
一个皮肤黝黑的小伙,手里拿着去年出版的《庄子 秋水篇》,一直想插队,被后面的胖大婶狠狠推了一把。
大家的目光,刷刷刷,让小伙子无地自容。
“我是从外地来的,呆会还要赶火车,”小伙子红着脸,解释道。
“你说,谁不是一堆事?瞧你黑成那样儿!”胖大婶鄙夷道。
“我是黑,可那是晒的,因为我不想白活一辈子,”小伙子振振有词。
“别吵了,每个都能买到书,我保证!”旁边一个工作人员敲了下铜锣,大声喊道。
“来了,来了,”人们朝书店门口望去,刚才熙熙攘攘、叽叽喳喳的人群,忽然鸦雀无声。
一个20多岁的年轻公子,身着白色宽袍,正从马车走下来。
人群爆发出持久不息的掌声。
白袍公子微微笑着,颔首向大家致意,就像一尊行走的荷尔蒙。
时值盛夏,人群中有两名女粉丝因兴奋过度,当场晕倒。
几个高大威猛、戴着墨镜的保安挤过去,架着女粉丝走向街口的急救车。
“他比去年出版的写真集上还要帅,”胖大婶的神情有些恍惚。
“感谢捧场,我们又见面了!”白袍公子接过麦克风,向人群作了个揖,
“兄弟,正是嵇康”。
那一年,嵇康才27岁,却已是国内闻名的大文学家、大哲学家、大音乐家、大书法家。
他对养生也颇有研究,怎么养呢?八个字,“清虚静态、少私寡欲”。
他的皮肤光彩照人,细嫩如婴儿,众多生长液、养生水和面膜企业,抢着请他代言。
他身长七尺八寸(约1米85),风姿特秀。一个自媒体人见过他以后,满脸崇拜地写道,“萧萧肃肃,爽朗清举”。
关于他的帅,江湖上流传着两个传说。
第一个传说——他儿子嵇绍与其它小伙伴一起玩耍。一个路过的人惊叹道,真是鹤立鸡群!旁边的人摇着头说,啧啧,你还没见到他的父亲呢!
另一个传说——他在山里采药,不知不觉迷路,几个砍柴的村民遇到他,看他仙风道骨的,都认为他是神仙,跪倒就拜。
魏国老牌媒体《魏,时代》周刊曾有一句经典评价:天上地下,只有这一个嵇康。
言下之意,大家要保护好他。
最初,嵇康不需要保护,他的人生,过得潇潇洒洒,充满阳光雨露。
特别是他的著名诗句,充满哲理,又紧贴现实,引来文坛内外一片崇拜之声——
目送归鸿,手挥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
他祖籍安徽谯州,与曹操是正宗老乡,很自然与曹操站到了一个阵营。
后来,他还娶到了曹操的孙女、著名的长乐亭主。
因为这层裙带关系,他走上了仕途,专门分管庙堂和江湖上的时事评论(中散大夫),没谁敢惹他。
业余时间,他继续写新书,搞签售,见粉丝,喝大酒。
“雨入松”书店的签售与合影,一直持续了3个多小时。
到卫生间洗了把脸,嵇康马上给阮籍发了一个微信。
“老铁,晚上在哪儿喝酒?”
“老地方,记得叫上山涛他们,”对于嵇康的微信,阮籍一向是秒回。
老地方,是指洛阳城乡结合部的一个小酒馆,名叫“竹影回声”,“竹林七贤”固定聚会点。
“今天是我组的局,我来买单哈,”嵇康举杯道,“来,第一杯,敬故乡,和远方,”
说完,一饮而尽。
当一轮明月升起的时候,酒馆里所有人都喝多了。
“竹林七贤”这伙人,都爱酒。
在刘伶马车的后备箱里,除了白酒和铁锹,什么都没有。铁锹是用来挖坟的,喝死了随时埋。
7个人里,阮籍的酒量最差,他曾拒绝将女儿嫁给显赫一时的司马家族,为了避开说客,坚持天天喝醉,一连60天。
嵇康的酒量最大,也最懂酒。
难得的是,他喝多以后,仍然风度翩翩,他觉得酒能释放自己,“进入人生大美境界”。
身后虚名,怎能比得上眼前的美酒一杯?
酒是离神最近的液体,王羲之人生失意,在微醉之下写就的《兰亭序》,最终就成了中国书法第一帖。
不像阮籍,喝着喝着,就开始胡评妄议。
“你说这个司马家族,他们不就是想造反吗,还遮遮掩掩的,恶心!”
嵇康朝四周看了看,低声提醒道,“小心有密探,酒今天是到位了,我给大家弹个琴吧”。
说完,他从行李袋里取出五弦琴。
叮呤呤呤……琴声响起,正是他最拿手的《长清》曲。
他的琴音,好到什么地步呢?
这么说吧,后来的隋炀帝贪声色之娱,曾要求宫廷乐师必须会弹奏“九弄”,其中“四弄”都是嵇康创作的,《长清》《短清》《长侧》《短侧》。
而且,这些作品还远不是他音乐成就的顶峰。
竹林七贤图
嵇康还有一个爱好,跟他的身份地位完全不相称:打铁。
很难想象,一双惯于弹琴、写出“精光照人,气格凌云”书法的圣手,居然能干这种粗活。
可是,他就是喜欢。
他特别享受打铁的奇妙过程,那些坚硬的铁块在一次次的焚烧和敲打后,变成了与前完全不同的形状。
开铁匠铺,一为养家糊口,二为思考问题——
人活在世界上,是应该跟铁一样坚硬,保持真我呢,还是顺应时势,改变自己?
他尝试过向时世屈服,却没有成功。
说服自已,实在太难。他很苦闷。
他自幼丧父,由母亲和兄长抚养长大,这让他很早就有主见,痛恨拐弯抹角,喜欢直来直去。(直性狭中,遇事便发)
他最终遵从内心,选择了“任自然”的生活方式。
在铁匠铺,他常与朋友讨论《庄子》《老子》《周易》等玄学,尽量拉开与现实的距离。
几乎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微言达旦)。
夜深人静,酒过三巡,他还喜欢长啸。
那种长啸,类似加强版的口哨,能穿越历史。
似乎在控诉丑恶的政治,慨叹拧巴的人生。
他想退隐避世,但净土难寻。
竹林那次酒后,他上了魏国所有媒体的头条,因为一篇文章《我和山涛,再也不是朋友了》。
山涛也是“竹林七贤”之一,他见嵇康辞去公职后生活清贫,想推荐他入朝为官。
这原本是好意,可是嵇康不乐意了。
多年的好兄弟,没想到山涛还是如此不了解自己,忍无可忍。
他写了一篇1274个字的文章,列举自己的“七不堪,二不可”,并痛斥山涛贪图富贵。
他的文章一向见解深刻,文笔细密,被鲁迅先生视为“精神教父”。
因为这篇文章,嵇康与山涛从一见如故,到再见陌路。
……
不久,他又得罪了一个叫钟会的人。
钟会是高干子弟(太傅之子),当朝司隶校尉(秘密警察头子),生来诡计多端。
对嵇康,他慕名已久。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冬天,他带着一马车礼品赶往嵇康的铁匠铺。
只为认识自己的偶像,能够讨教一些问题。
应该说,他很虔诚,但虔诚的坏人,很可怕。
寒风之中,嵇康只顾打铁,根本没意识有外人存在。
钟会看了大半天打铁的火星,觉得自讨没趣,起身要走。
嵇康这才发问,“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
钟会恨恨地回答:“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
这次不愉快的见面,使嵇康走上了死亡之路。
钟会是个睚眦必报的小人。
没过多久,他就找到了杀嵇康的机会。
景元四年(公元263年),一桩震惊魏国的桃色事件发生了。
名士吕安的妻子徐氏貌美,结果被兄长吕巽迷奸。吕安想报官,却被恶人先告状“不孝”。
不孝在古代是一项重罪,吕安马上被官府收捕。
作为吕安最好的朋友,嵇康非常愤怒,他跑前跑后,要帮朋友翻案,反而被钟会收监,罪名是“干扰司法”。
狡诈的钟会向当权的司马昭提交了一份报告,建议杀掉嵇康。
他号准了脉:司马氏篡权夺位,天下人心不服,杀掉嵇康,对反对派和不服管的名士来说,震慑足够大。
这招借刀杀人,司马昭几乎无法拒绝。
但是,天下几乎所有的读书人,都舍不得让嵇康就这样死于非命。
行刑前几天,洛阳的3000太学生集体为他请愿。
那不是普通的学生,是魏晋的各极领导干部。
历史上,上刑场的人何止千万,但有这么多读书人集体求情的,再无第二人。
天真的嵇康,一直不相信自己会有杀身之祸,在狱中他写了一首四言诗,决定一旦脱离困境,将远离尘世——
“采薇山阿,散发岩岫,永啸长吟,颐性养寿”。
可是等来的,却是秋后处斩的消息。
有人托狱卒告诉他,都是钟会捣的鬼,他淡然一笑。
原来,自己还是逃不过人间的险恶,朝政的怪圈。
即使远离朝廷,对政治漠不关心,政治也会找上门来关心你。
这样的人生,破碎就破碎吧。
……
洛阳东市,人头攒动。
嵇康身着囚服,目光沉毅。
监斩官问他最后还有什么心愿,他请求道,
“我想弹琴一首”。
监斩官姓陈,原本是他的粉丝,又见台下群情激愤,勉强点了点头。
嵇康轻抚琴弦,开始弹奏。
那就是传说中的中国古代十大琴曲之首《广陵散》(神气不变,索琴弹之,奏《广陵散》),
它描写的是古代武士聂政刺杀暴君的故事,全曲悲壮浓烈,又愤慨不屈。
整个刑场,除了琴音,静寂无声。
人可以离开,但浩然之气当存。
天空忽然开始飘雪,
——那一天的冬天,居然在早秋提前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