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我说,所有的补脑神药都是垃圾
以这个故事为例,并非有意揭薛之谦的黑历史,而是为了展示,国人在补脑的迷思中陷得有多深。要知道,鸡精补脑法不是最荒诞的。
有家长冒着亲子关系破裂的风险,把孩子带到屠猪现场,喂最新鲜的猪脑浆——直接从头骨里挖出来的那种。
毕竟,中医历来认为以形补形。然而,补脑一说却担不起中华传统医学的传统二字,其历史撑死刚过百年。那么,补脑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又是如何在中国普及?从古到今那么多补脑产品,真的有用吗?
古代中国人并不补脑
早在汉代,中国人就以自己的方式理解了身体。心、肝、脾、肺、肾这五脏,再加上胆、胃、大肠、小肠、膀胱、三焦这六腑,组成了人体运作的系统。
其中,心是最关键的,位居五脏六腑之首,管控人的意识。大脑,这个真正的意识主宰,根本没有出现在中国医生的对身体的认识中。
奇经八脉示意图 / Google
看看成语,就能窥见古代中国人眼里,心如何取代了大脑的功能。比喻胡思乱想,就说心乱如麻。形容充满恐惧,就说心惊肉跳。描述一种思想为人信服,就说深入人心。意识、情感还有知识,这些本该在大脑中出现、运作、碰撞的东西,都被归入心的范畴。
当然,在中国古代,脑这个东西也非完全缺位。中医的奇经八脉理论就提出,脑液、脊髓、精液、骨髓这些精华物质通过任督二脉得以在人体内流通。在这个精华运输系统中,脑取得了关键地位——髓之海。
这种奇异的人体知识还衍生出房中术。其理论基础就是:既然人体内由经络四处相通,那把肾精激发,沿督脉运送到脑,然后流传到其他需要滋补的地方。所谓还精补脑是也。
如果没有传教士将西方的解剖学和医学带到东方,脑的真正作用不会显现。补脑,也可能不会出现在中国这片土地上,至少晚于历史上的时间。
1851年,为了打破中国各界对传教士的冷淡,传教士中兴起了介绍医学知识以破冰的潮流。伦敦会传教士合信(Benjamin Hobson)在陈脩堂的帮助下,创作了《全体新论》。所谓全体,是人的周身;谓之新论,则是宣讲从未在中国有过的人体解剖学知识。
《全体新论》珍本 / Google
《全体新论》一改脑不重要的东方论调,直接了当地指出,脑“在至高,为一身之主”“能记古今,应万事者,无非脑之权也”。脑指挥肢体靠的是遍布全身的脑气筋,即神经系统。
在西方生理学的帮助下,中国医学“重新发现”了大脑。一方面,原本被划为心脏之功能的思考和情感,分配给了大脑;另一方面,原本病根在心的疾患,比如中风、瘫痪、羊角风、发狂、痴呆等,都被归入脑的问题。
经过传教士普及,脑的重要性深入人心。1905年出版的著名讽刺小说《文明小史》中就记载,康大人在介绍儿子的摔伤时,担忧地说:“一个人的脑子是顶要紧的,一切思想都从脑经中出来,如果碰坏,岂不终身成了个废人?”
此时,虽然中国人认识到了脑的重要性,但补脑一说可能尚未诞生,更不用说普及。补脑这个概念风行全国,成为中华人民的圭臬,与清末民初的药商黄楚九分不开关系。
1872年,黄楚九出生在浙江余姚。虽然缺乏专业训练,但他依然选择进入医药行业,自主创业。1890年,年轻的黄楚九举债数千元,建立起了中法药房。
他素有阅读中西医书的习惯。从书中,他发现,脑领域恐怕是一大风口。同时,他又敏锐把握到了消费趋势:人们更愿意购买外国产品,“西国之物,日见其悄流……中国之所制造,日形其壅滞”。
让产品看起来发源于国外,成了黄药师的营销核心。“艾罗”应运而生。虽然艾罗医生这个人并不存在,但不妨碍黄楚九杜撰一个出来。
黄楚九其人 / Google
于是,他开创了艾罗这个品牌。黄楚九姓黄,对应英文单词yellow。但没有哪个外国人姓黄色。为了攀附外国血统,黄药师选择了相近的Yale。这个名字的上海读音类似艾罗,暗示了以之冠名的药物有西方背景,被科学加持。
药贩子创造了补脑药
虽然黄楚九打算在补脑界大赚一笔,但以他的学识,根本不足以研发新产品,只能发挥老本行——大抄特抄。
早在十九世纪五十年代,大脑通过神经控制身体的说法,普及欧美国家。药商见机开发神经滋补品,缓解失眠、倦怠等症状。纽约先灵公司(Schering and Glatz)、巴黎渣锛多公司(Chapoteaut)等,纷纷以甘油磷酸盐为原材料,研发神经补剂。
黄楚九的发明——艾罗补脑汁 / Google
1903年,渣锛多公司在中国打广告称,脑气一旦不足,就会导致各种疾病,危言耸听的程度与当今的老年人保健品有一拼。
兜售完恐慌后,奉上解决办法:“法国医生特别用各种生物的脑髓精血,合以上品药料,用白胶壳包裹成胶囊,名之为渣锛多补脑丸”。
这则广告也许给了黄楚九灵感。他虽然发明不了新药,但能照抄国外的含磷产品,把神经补剂当成补脑药物卖。艾罗补脑汁由此诞生。
补神经对中国人来说太陌生了。为了让消费者熟悉产品,黄药师借鉴了五脏理论,增加脑脏,开创六脏理论,广为宣扬。同时,他借用了还精补脑中“脑为髓海”的说法,一改洋药商的含磷补脑丸,变成含磷补脑汁,更加形象——喝下补脑液,髓海不枯竭。
黄楚九在《中外日报》上,假借艾罗医生之口,用白话文杜撰了艾罗补脑汁的神奇功效。称之不局限于大脑,而是适用于全身。不管年老年少,是男是女,都能喝了病除。
1904年,艾罗补脑汁广告 / 新闻报
至此,补脑的概念正式诞生,成了一个全民都需要的事情。不过,它并非脱胎传统医学,而是商人营销的产物。而在民众中普及,离不开商人对民族主义情绪的利用。
二十一世纪不一定是生物的世纪,但对清末民初的中国人来说,二十世纪一定是力争强国强种的世纪。鸦片战争以来,自居天朝的清帝国被打懵了,开始睁眼看世界。
听闻白人征服黑人、印第安人,中国人形成了共识,将黄皮肤的中国人竞争不过白皮肤的欧美人,归结于“脑力之强弱而已”。
处在亡国灭种危机中的国人,当然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提升族群实力的机会。有人将当代的好生意概括为“向老女人卖青春,向老男人卖健康,向上班族卖焦虑”,也就是抓住痛点,进行营销。黄楚九嗅到了当时的根本痛点——救国保种。
一方面,他找了一个人扮演艾罗医生的弟子黄国英,在《时报》上发文,痛陈想要在竞争中立于世界民族之林,艾罗补脑汁补充脑力的重要性。
另一方面,黄楚九买通了文人和媒体,专发有利于补脑汁营销的软文。当时的文学大家李伯元、孙玉声等人都撰文为艾罗补脑汁叫好。行文与如今公众号“我有一个朋友”这类营销文无二致。
艾罗补脑汁的营销盛况,恐怕如今没有几个传销组织或微商能比。在无数广告的狂轰滥炸下,问世仅三年的艾罗补脑汁,于没有网购和快递的1907年,销售点遍及了中国22个省的省会。要知道,清朝一共建立了23个省。
其他药商也不甘落后,争相加入这场补脑药物的销售运动中。先有山寨产品——佛罗补脑汁、真正老牌艾罗补脑汁;后有养肾培元补脑药、日本帝国补脑丸、爱乐医生奇效补脑汁等竞品。就连中医,也与时俱进,推出补脑药方。1909年,张锡纯在《医学衷中参西录》中,创造了“补脑振痿汤”。
在强国保种的时代主旋律下,铺天盖地的补脑广告迅速抓住了人们的痛点。随着补脑汁行销全国,补脑的概念也就深入人心。而建国前动荡的几十年,正是广告加深补脑认知的好时机。
当代补脑盛况
新中国成立后,大名鼎鼎的鼻祖艾罗补脑汁退出大陆,蜗居香港,怀念当年坐拥的神州商业版图。
虽然建国后,补脑产品不能成精,销声匿迹。但经过建国前那么多年的熏陶,补脑早已刻进中国人的记忆,成了全民皆知的养生方式。专门的补脑产品不见了,但人民群众发动智慧,把不补脑的产品开发出补脑功效来。
比如麦乳精。它原本是由乳粉、炼乳、麦糠、可可粉制成的乳味冲调饮料。但由于含有蛋白质,就被附会出为大脑补充蛋白的功能,起到了补脑之功效。
七十年代末高考恢复时,吃的几勺麦乳精,成了最佳备考的礼品。买不起麦乳精的人,便发挥聪明才智,就地取材,用鸡蛋冲奶粉聊以慰藉。
改革开放后,政治和经济解冻,拂去了压在中国人补脑念头上的黄符。于是,一大票补脑产品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
比如宣称能够“补充大脑营养,促进骨骼生长,提高记忆力”的生命一号。尽管从诞生起,商业行贿和偷税漏税等危机从未远离,但它还是火遍大江南北,一时间成为全国学生的心头好。
中国人民对补脑的热衷,岂是生命一号能满足的?中国电脑网络上古时代的巨人史玉柱,在电脑行业运作不利时,就打算在保健品行业掘金。1993年8月,他成立了巨人生物开发公司。多次赴美取经后,次年,他从美国带回了“脑黄金”,开启了补脑商业的征途。
1994年10月,巨人脑黄金在华东地区的发达城市开始销售。每到一地,史玉柱就模仿电子产品,举办“巨人科技产品发布会”。在媒体的争相报道中,巨人脑黄金节节攀升。
与艾罗补脑汁的营销方式一样,巨人脑黄金也在广告和营销上下了大功夫。在江苏,巨人脑黄金和多灵多鱼脑精之间的广告战打得你死我活。鱼脑精花100万做广告,巨人脑黄金马上投入200万。多灵多表示五盒一疗程,巨人马上抬杠,“四盒见效”。
巨人脑黄金让史玉柱发大财。发售后四个月,就回款1.8亿元。但发了财的史玉柱又去投资巨人大厦,不幸资金链破裂,濒临破产。
随后,史玉柱又回归补脑产业,于1997年推出脑白金,开启了“过年不收礼,只收脑白金”的洗脑广告时代。
虽然脑白金申报的功能是“改善睡眠、润肠通便”,但脑白金最早宣传的是:人体的司令部是大脑,大脑的总司令是脑白金体,其分泌物质是脑白金,它控制人体的衰老程度。因此脑白金宣传自己不仅可以改善睡眠,还可以延缓衰老、降压抗癌、提高性能力等等。
补脑产品的鼻祖——艾罗补脑汁之流不补脑,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今天市面上行销的产品对大脑发育并无太多帮助。
比如深海鱼油中的DHA对大脑有好处,但鱼油在加工的过程中会残留不少重金属,摄入多了反而对智力有害。又比如牛磺酸。虽然它对儿童大脑发育必不可少,但八岁以上儿童不用刻意补充牛磺酸,日常饮食均衡,摄入即可满足。
至于该不该吃形形色色的补脑产品,答案早已在国家食药监总局的违规通报中飘扬。
更何况在国家规定的27种保健品功效中,并无补脑一项。2017年,食药监总局更是发布了《关于高考期间保健食品的消费提示》,直接表示:“市面上所谓声称‘补脑’功能的保健食品存在误导消费者的行为。”
参考文献
[1]Horsford's acid phosphate. a tonic for tired brain, physical exhaustion, nervousness, indigestion, etc. etc. Providence, R. I. 1888.. (2018). The Library of Congress.
[2]New York journal and advertiser, June 20, 1897. (1899). The Library of Congress.
[3]Harvey, D. (2007). A brief history of neoliberalism.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USA.
[4]杜正勝. (1991). 形體、精氣與魂魄-中國傳統對「人」認識的形成. 新史學, 2(3), 1-65.
[5]李时珍. (2005). 奇经八脉考. 第二军医大学出版社.
[6]容肇祖. (1996). 魏晋的自然主义:思想史类丛. 东方出版社.
[7]張寧. (2011). 腦為一身之主:從「艾羅補腦汁」看近代中國身體觀的變化. 近代史研究所集刊.
[8]张锡纯. (2007). 医学衷中参西录(精华本). 河北科学技术出版社.
高晞. (2009). “解剖学”中文译名的由来与确定——以德贞《全体通考》为中心. 历史教学月刊(6), 80-104.
[9]李伯元. (2010). 文明小史.第2版. 百花洲文艺出版社.
[10]秦绿枝. (1999). 海派商人黄楚九. 上海书店出版社.
[11]张仲民. (2011). 补脑的政治学:“艾罗补脑汁”与晚清消费文化的建构. 学术月刊(9), 145-154.
[12]吉蕾蕾. (2017). 补脑?从未批准此类保健食品. 经济日报
[13]张永生. (2008). 马云向左史玉柱向右. 中国言实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