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敌是多么的寂寞

文/少年怒马

狂欢，是一群人的孤单；

孤单，是一个人的狂欢。

01

公元750年的一个秋夜，王昌龄坐在他的职工宿舍里，周身寒彻。

彼时，他那些杀气腾腾的边塞诗，已经越过阳关，穿过阴山，陪无数将士们度过残酷的长夜。

可是现在，他把目光从那些打打杀杀的臭男人身上移开：

今夜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

他想到了女人。

别误会，他只是要写诗而已。

他选了一个特殊的群体，后宫被君王冷落的女人。

于是，他披衣起身，写了一组《长信秋词》，其中一首是这样的：

金井梧桐秋叶黄，珠帘不卷夜来霜。

熏笼玉枕无颜色，卧听南宫清漏长。

清漏：原理同沙漏，古代的钟表

深秋寒夜，孤枕难眠。这首诗很好地说明了，什么叫空虚寂寞冷，堪称宫怨诗的教科书。

在它之后，李益的“似将海水添宫漏，共滴长门一夜长。”刘方平的“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满地不开门”，甚至白居易的“红颜未老恩先断，斜倚薰笼坐到明”，都未能走出这个套路。

一个边塞文青，有侠骨也有柔肠，可以说相当厉害了。

不过，这可是在大唐。神人辈出，还一个比一个寂寞，神作从来都不缺。

02

一个非著名诗人上场了，他叫张祜。

你可能没听说过他，没关系，因为这货属于不稳定选手，有平庸之作，也有灵光乍现的神作，比如“故国三千里，深宫二十年”。

张祜是个清高孤傲的愤青，跟元稹不和。

当时的皇帝很喜欢张祜的诗，要给他升职加薪，征求元稹意见：

你觉得张祜的诗怎么样？

元稹脑子里闪过一个邪恶的小念头，说：

跟我之间，隔了两个白居易吧。

哎，诗人何苦为难诗人。

张祜都已经做好起飞的姿势了，被一道雷生生劈下来，不得不长期流落在外。

这一年，镇江的金陵渡口，张祜住在山上的旅馆里。

夜色如洗，江对面就是瓜州，只有零星的灯光。

寂寞，空灵的寂寞。

一首《题金陵渡》瞬间凝现：

金陵津渡小山楼，一宿行人自可愁；

潮落夜江斜月里，两三星火是瓜州。

在张祜留下来的300多首诗里，这首诗是难得的精品。尤其是“两三星火”四字，空灵而自然，寂寞得很文艺、很别致。

但这种寂寞，还不足以让人读了就发狂。

因为它还停留在诗的第一境界：“看山是山”。

在这层境界之上还有一层，叫“看山不是山”。

另一位大神做到了。

03

这就是李白的《独坐敬亭山》。

这首诗非常简单，简单到你读了根本不会多想，打眼一扫就过去了。

它只有20个常用字：

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

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

这首诗的厉害，就在于“看山不是山”。

当时的李白，错过了人生逆袭的大好机会，也是最后的机会，他万念俱灰，一个人来到敬亭山上。

想想看，一个人出去爬山，可比一个人吃火锅寂寞多了。

况且，那天的山上，连只鸟都没有，白云也飘走了，任何会动的东西都离他而去。

跟他对话的，就剩下那座山。

这就是李白之所以是诗仙的地方，他永远有新意，在你出其不意的时候，给你一个surprise。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让我们伤害一下柳宗元。

同样是一个人的孤独游，他的《江雪》是这样写的：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场景清晰，而情感薄弱。

是不是高下立判？

这就是优秀作品和伟大作品的区别。

可是请别忘了，在“看山不是山”之上，还有第三重境界，叫“看山还是山”。

没有一定的人生阅历和感悟，是达不到第三层的。

那一年，一个60岁的老头出手了，他叫杜甫。

04

那是杜甫生命中最后的时光。

李白、高适、严武一众老朋友陆续去世，他“致君尧舜上，再使民风淳”的小目标还没有实现。

在从成都回河南老家的水路上，江水奔流，小船浮沉。

他走出船舱，手扶桅杆望着星空，一种无边的寂寞袭来。

深入骨髓。

这种情绪简直为诗而来，一杯浊酒下肚，那首气势雄浑的《旅夜书怀》就诞生了：

细草微风岸，危樯独夜舟；

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

名岂文章著，官应老病休！

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

诗的后四句是说：文章写得好有毛用，算了，不做官了，退休吧。想想我这一生，就像一只小小鸟啊。

前四句写景，后四句写情，什么叫情景交融？

这就是。

这首诗厉害到什么程度呢？

这么说吧，后世只要是解读杜甫的大咖，都会献上膝盖。

明朝人说，“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是李白“山随平野阔，江入大荒流”的终极版，除了杜甫，谁都写不出来。

超级大毒舌金圣叹评价：千锤万炼，方能成此奇句。

苏东坡倒是没有点赞，而是默默写了“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为什么说只有杜甫能写呢？

并不是说他比所有诗人都厉害，而是杜甫的经历，其他诗人都没有。

翻开杜甫的一生，每一页都写着两个字：寂寞。

还不是一点点寂寞，而是像无边落木萧萧下，像不尽长江滚滚来。

不过在我看来，《旅夜书怀》仍然不是最寂寞的唐诗，因为我们终其一生也不会有那种经历，很难体会到什么叫深入骨髓的寂寞。

唐诗的江湖上，也会有黑天鹅事件发生。它出乎你的意料，并产生重大影响。

几乎与杜甫《旅夜书怀》同时期，一首更能扎心的‘黑天鹅’诗出现啦。

05

那一年，一个清贫的小诗人，从长安出发了。他要到吴越一带，做一名小官。

关于他的生平事迹、生卒年月一概不知，只知道他的名字，叫张继。

他拿出的作品，每个中国人都很熟悉，叫《枫桥夜泊》：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

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这首诗非常简单，简单到不需解释。并且，只要你一解释，这些文字就会索然无味。

就像你非要把一个琉璃杯打碎研究成分，只能得到一堆玻璃碴。

张继去世得很早，一生流传下来的诗只有30多首。这首《枫桥夜泊》不仅在中国出名，还被日本选入小学课本。

所以，苍老师之所以喜欢写中国书法，或许张继、白居易们都有功劳。

当然，张继最大的功劳，是为苏州的旅游事业做出了巨大贡献。

一首诗越是被大众认可，越说明它旺盛的生命力，从这点看，《枫桥夜泊》所谓的千古绝唱，就绝在这里。

它的寂寞，能让你感知得到。

可以想象，写完诗的那一刻，张继一定是站在船头吼了一声：

还有比我更寂寞的诗吗？

这时，就会从半空中传来一个声音：

有。

那声音穿过了50年的时光，低沉而浑厚。

06

让我们把时针向前拨动50年，从盛唐回到初唐。

一个叫陈子昂的大神，正站在唐诗的十字路口：

让你们见识一下，什么叫独孤求败！

他拿出的作品，就是那首都大家都很熟悉，但都不太理解的《登幽州台歌》：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这是一首最容易被低估的诗。

咱们不急着解释，先来说一下，这首诗在唐诗江湖上的地位。

彼时，大唐刚刚过完50年华诞，大boss是女王武则天。

整个诗歌江湖，很崇尚浮华风气，出现了大量的“宫体诗”。

这类诗你可以简单理解成“赞歌”，写的都是我大唐帝国多么牛掰，皇帝陛下多么圣明，山河多么壮丽，人民多么幸福等等。

这个时候，初唐四杰出现了。

虽然这四大天王写出了很多好诗，但王勃死的太早，杨炯人微言轻，卢照邻自己还没有摆脱浮夸风，骆宾王更指望不上，早参加叛军去了。

这唐诗的春风，一直没有吹来。

然后，历史又选择了一个人，就是陈子昂。

当时，他做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官——幽州军团参谋长。

他先是倡导文风改革：要摒弃齐梁诗歌的浮华，继承汉魏风骨，写文章，要说人话。

然后又向武则天提议，不要任用不懂军事的武攸宜做大将军，武攸宜是武则天的侄子，她没有同意。

果然，武攸宜完美地诠释了什么叫猪队友，他大败而归，还牺牲了先锋官王孝杰。

没过多久，陈子昂就在政治斗争中被降职了。

这一天，下着蒙蒙细雨，他登上幽州台。远处，是已经被契丹攻陷的城池。

他郁闷极了：

唐诗改革，没人理我。杀敌卫国，也没人理我。比我寂寞的，还有谁？

这就是《登幽州台歌》的诞生。

这首诗也不需要解释，只需纠正一种误解：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意思不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而是我既看不到古代的大神们，也看不到后来的大神们，他们也都看不到我。

这是跨越时间、空间，与天地时空的对话。

这该是多么的寂寞！

甚至连“幽州”这个地名，都让人觉得寂寞。

如果说张祜的寂寞是一座渡口，李白的寂寞是一座山、杜甫的寂寞是一江水，张继的寂寞是一阵钟声。

那么，陈子昂的寂寞，就是一个小宇宙。

陈子昂不到40岁就去世了，他没有看到唐诗的春天。

但在整个唐诗的长河里，他就是历史转折中的先驱。

在他之后，唐诗才开始迎来万物生长的时代。李白杜甫王维们，才开始打磨唐诗的性感光芒。

所以，现在你发现了吧。

想留不能留，还不是最寂寞。无敌，才是最寂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