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采是我的情人糖粥是我所有的幸福

“人人都在受苦。”这是木心的口头禅。

人到暮年乌镇少爷终于回乡，家乡味道于他是什么？▼

▲84岁，架上的葡萄成熟了吗？

时长：16分48秒

出品：南瓜视业

木心最爱吃哪样

喝什么？拿酒来酒染我的长袍

陈丹青说木心是一个美食家，他做菜做得非常好，同时口味非常江南，甜的东西却绝对不吃，他又喜欢吃辣的，还喜欢吃川菜。

对于吃，木心有很多可爱的讲究。他不爱吃沙拉，水果只喜欢甜瓜，贪吃鱼，吃鱼的话就不吃肉，喝酒更有趣，会把红葡萄酒和白葡萄酒轮换着喝。木心说：“我为爱而醉，人却称我为智者”。在他看来快乐如此简单，树荫下，一壶酒，一块面包，一卷诗，你依偎着我歌唱，荒野就是天国了。

木心自己做自己的王子，做了很多年。有一年他去伯莱特公爵家做客，通过一杯早茶的“贵族式体验”让他感受颇多。早上木心从公爵家宾房的床上醒来，仆人就悄悄走过来询问他，要喝茶还是咖啡，木心选了茶。“哈布莱，阿萨姆？”“阿萨姆。”“加牛奶，奶油，果汁？”“牛奶。”“要查尔森种，哈萨种，还是新西兰查尔森的？”“不，哈萨吧。”

▲英式阿萨姆奶茶以牛奶入茶

一连串的选项之后，木心在诗里回忆感受：记得那年春天在公爵家，早上喝了一杯不称心的茶，那杯子精致得未免太粗俗。

木心爱喝茶，但什么咖啡都爱试试。因为长年旅居国外，各种品类的咖啡也品尝过不少，他还饶有兴致地写过《咖啡评传》历数他喝到的滋味。“摩卡，阿拉伯产，王者相，酸，奇浓。乞力马扎罗，坦桑尼亚来，香而酸，兼摩卡、哥伦比亚之妙。蓝山，出自西印度牙买加，涵甜，珠圆兮玉润……”

海鲜龙虾鱼子酱，比不上一碗糖粥的幸福

木心认为容易钟情的人，是无酒量的贪杯者，他爱用饮食来做比，爱情有时也和吃一样单纯：“初临瑞士，牛奶和冰淇淋空前地好喝好吃，后来，只觉得牛奶是牛奶，冰淇淋是冰淇淋。问问最近刚到瑞士的人，答说牛奶和冰淇淋非常之好喝好吃。爱情？”

美食对木心就像异国的情人，有时候遇到浪漫的，就像在地中海的阳台边，吹着风与恋人对食草莓；有时遇到未知的，就像爱琴海边游人如织的海鲜馆，侍者惺忪地说，来个牛油龙虾吧，鱼卖完了；有时候遇到奇怪的，就像海鲜汤后那条特别咸的烤剑鱼，这时候，木心也会俏皮地感叹：“我又受难了，此国的厨师个个慷慨挥霍盐，我不能靠甜食过日子，唉咸哪。”

木心喜欢在街角咖啡店坐着，穷有穷的快乐：“一客奶油蛋糕真新鲜，一杯咖啡由你坐上老半天。现在，噢，麦当劳速食店”。显然快餐速食处于木心对于饮食的鄙视链最底端，木心觉得最棒是朴实的手工味道，当海风一阵一阵把糕饼炉的味道散发出来，那一股豆蔻的香味，“比谁都说得好。”

食物不在于贵重，满怀爱意的食物才是木心的心头好。木心曾收到鱼子酱作为礼物，但也只是说好贵，“千元美金，买十四盎司鱼子酱，街头喂鸽群”。冬日家里的一碗糖粥，却让他念念不忘，他甚至觉得这就是幸福：“暴风雪，糖粥，因为一个我。所有的幸福，全是这样得来的。”

小羊排在木心眼中，是法国普罗旺斯的田园时光。“绒毛拖鞋，羊皮背心，蜂蜜，橄榄油，乳酪，制作时的照片，给地址，请来农场看看。葡萄藤烧，烟味甜丝丝，小羊排蒜香，腴嫩鲜美，阿尔卑斯山的草喂的。”

▲法式蒜蓉烤羊排会配上迷迭香

食物都有他们的缘由，吃下去的食物带着信息，木心说牛奶中有牛的力气，羊皮书中有羊的智慧，“我天天喝牛奶，长久不读羊皮书了。”

吃回上海最有名堂

木心周游世界，骨子里还是觉得老上海的吃食名堂最多。在这里京菜、粤菜、川菜、扬菜、本帮菜荟萃，洋派甜食和西餐大菜全有，上海阳春面与咸豆浆体现着民风民情，饱含性格。

本帮菜就是上海人伶俐性格的食品化，小东门十六铺德兴馆：红烧秃肺、生炒圈子、酱炰樱桃、虾子乌参。广西路老正兴：白糟腌青鱼，得味自然，他家的糟是自己酿制的。小花园大陆饭店的清炒去皮鳝背，松腴芳茹，而炸双排不拘挂糖醋、洒椒盐，一色金黄勿沾油。

▲小东门十六铺德兴馆以一道以生煏草头垫底的蒜蓉红焖大肠，遐迩闻名

牛庄路天香楼：象牙菩鱼，刺少肉致，配葱蒜姜酒下锅生炒，白里透黄，宛如象牙，那菩鱼是杭州七里塘所产，确系神品——上海菜刁钻精乖，识时务者为俊杰也。

上海也有“下午茶”，范围是中西古今兼容并包，从蟹粉小笼到火烧冰淇淋，从金腿雪笋猫耳朵到瑞士新货雀巢牌掼奶油，从采芝斋鲜肉梅菜开锅眉毛饺到沙利文当天出炉巧克力奶油蛋糕、CPC咖啡现磨现煮……

▲地道的蟹粉小笼包个小、粉嫩、皮薄、汤多

从吃上体现出的上海心思，也让木心觉得特别有趣：“上海人中做吃食生意者，利用顾客心理，各有拿手好戏。每年鸡蛋旺季，冷藏设备有限，急需把鸡蛋推销掉，你去喝豆浆吧，如果他问“要勿要加鸡蛋”，你会答“勿要”，而他问“鸡蛋一只还是两只”，你便去考虑两只太多，一只就够了——上海人这点偷换概念的小伎俩，施之于外省来的旅客，可谓稳扎稳打。

▲上海传统咸豆浆常加入香葱、油条和鸡蛋

木心迷恋什么书

拜伦

我的行李当中，就有拜伦的诗集。

木心说拜伦三十六岁离世，是标准天才型人物的死亡，“拜伦自称不读书，死后发现其藏书里满是注解，真是天纵英才”。不幸的童年，使拜伦性格尖锐，他说要一觉醒来成为诗台上的拿破仑，这话非常拜伦，拜伦从来就是说得出，做得到；做得到，说得出。木心形容拜伦是至性、血性、男性，在这一点，任何西方伟大的诗人都不能与拜伦比拟。

拜伦作为一枚贵族、诗人、美男子、英雄，是多重性质的象征。小时候的木心，一看拜伦的名字，还没读他的作品，就已经受不了了，再看画像，简直崇拜得不行。就好像宝玉见黛玉，说这位妹妹好像哪儿见过。木心见拜伦，是这位哥哥好像哪儿见过。真挚磅礴的热情，独立不羁的精神，是木心对拜伦最心仪的地方。“自古以来，每个时代都以这样的性格最为可贵。英国文学，莎士比亚之后，公推拜伦。”

木心把拜伦的《哈罗德游记》定义为“世界性的大离骚”。少年时的木心拿到一本《哈罗德游记》，就把屈原的《离骚》《九歌》放一边了。1991年的春节，木心还用“哈罗德二世”的题名，写了一首诗。

木心认为和自己同样对拜伦一往情深的还有歌德：《浮士德》有一个任务将欧福良，是浮士德与海伦之子，豪迈不拘，后来坠海夭折了，这就是写拜伦，而歌德一大段悼念欧福良的诗，很明显也是针对拜伦。普希金也独爱拜伦，他说：“我爱拜伦，爱得发狂。”

福楼拜

1950年我二十三岁，正式投到福楼拜门下。

二十三岁之前的木心就已经读过福楼拜的全部小说，但是还不够自称为他的学生。木心认为小说家的困难在于，他的思想言论不能在小说里表现出来。李健吾写过《福楼拜评传》，这本书为木心引了很多资料，让他真正看到福楼拜。二十三岁这一年，木心退还了杭州教师的聘书，转而上莫干山，他认为这就是在听福楼拜的话：如果你以艺术决定一生，你就不能像普通人那样生活了。

木心接受福楼拜的艺术观时，与福楼拜年代相差一百年，木心想要读出这一百年来，“读《诗经》，相差三千年也要读出来”。木心认为福楼拜是个特别隐晦的人物：“《包法利夫人》在我看来是道德力量非常强的小说，但在当时，几乎被判为伤风败俗的大淫书。”

福楼拜不结婚，木心也没有结婚。福楼拜对情人说：你爱我，我的构成只有几项观念，你爱那些观念吗？木心感慨道，艺术家的牺牲，是完全自愿的。年轻时的木心还曾将福楼拜的话写在墙壁上：艺术广大已极，足可占有一个人。

尼采

他是我精神上的情人。

木心说自己和尼采的关系，就像庄周与蝴蝶的关系，“他是我精神上的情人，现在这情人老了，正好五十年”。许多人说话不诚恳，尼采诚恳。他本来可以再写十年二十年，但尼采《瞧！这个人》时其实已经疯了，“凡应由自己说的让人去说了去，是傻子；凡应由别人说的自己来说，是疯子。”

爱因斯坦的书房墙上，一直挂着尼采的肖像，木心说：一个物理学家，家里挂着悲观主义着的肖像，心明眼亮。

木心用家常话翻译尼采的意思其实是，生命是悲观的，但总得活；要活，就要活得像样！在木心眼中，尼采有哈姆雷特的一面，也有堂吉诃德的一面，“我偏爱他哈姆雷特的一面，常常笑他堂吉诃德的一面。”

说尼采是哲学家太简单了，木心认为尼采是：“一个艺术家在竭力思想。”他甚至常常想：“尼采，跑出哲学来吧！”尼采的《朝霞》、《艺术的启示》，特别是《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都是一流的艺术品。木心惋惜自己不懂德文：“听说尼采的原文读起来铿锵有力，坠地作金石声，以后找个纯种的日耳曼男人朗读几段《查拉图斯特拉》听听。”

屈原

中国诗人要说伟大，屈原最伟大。

木心认为屈原的《离骚》能和西方交响乐媲美，“《离骚》三百七十多句，包罗万象，屈原在残暴、肮脏、卑鄙的政治环境中，竟提出这样一首高洁优雅的长诗”。木心更把《离骚》归为我国最古早的“伤痕文学”，“屈原写诗，一定知道他已经永垂不朽。每个大艺术家生前都公正地衡量过自己。有人熬不住说出来，比如但丁、普希金。有种人不说的，比如陶渊明，熬住不说。”

木心作品也受《楚辞》的影响，木心的《哥伦比亚倒影》、《九月初九》都是赋。木心说《楚辞》起于屈原，绝于屈原：唐诗是琳琅满目的文字，屈原全篇是一种心情的起伏，充满辞藻，却总在起伏流动，一种飞翔的感觉。屈原用的手法，其实是古典意识流。

《九歌》是楚国民间的宗教古歌，木心对《九歌》有偏爱，说每一篇都好。木心评价屈原远远去看像一个神，不像个人，“神仙、精灵一般”。屈原改的时候，不动原来的体裁风格，不着痕迹把自己放进去，流露得很自然。“他能升华，他精明，能成诗，他高瞻远瞩。”

曹雪芹

我的枕边书是《红楼梦》。

木心评18世纪中国的小说和散文，第一是《红楼梦》，二是《儒林外史》，三是《绿野仙踪》。“因为曹雪芹的天才比时代大，他的艺术寿命比时代寿命长”。这一点和屈原是一样的，屈原天才，也比时代大。《红楼梦》一向是禁书，但禁不了。“时代压不死他。他之后，又茫茫然一派残山剩水。”

木心赞曹雪芹聪明，在作品中抽掉了他的时代，他本能懂得时空必需自由。“大观园在南京？北京？他不让你弄清楚。再去看尼采的书，当时的德国连影子都找不到。尼采把事实提升为诸多原则，他只对永恒发言。”

木心认为《红楼梦》之所以伟大，“幸亏不是曹雪芹的自传”。木心还笃定地相信，《红楼梦》后半部是遗失了。

“为什么我以为是遗失了？因为从序言看，是写完以后的总结法，口气、意思，都像是写，完了的。”所以八十回以后，还有希望，不绝望。“哪天从琉璃厂找出来，全世界应该鸣炮敲钟，庆祝多了一个圣诞节。”

一书·红楼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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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心最爱的枕边书。

木心认为曹雪芹的伟大，分为两极。一是细节伟大，玲珑剔透：一痰、一咳、一物，都是水盈盈的，这才是可把握的真颓废，比法国人精细多了。再者是整体控制伟大，绝对冷酷，不宠人物：当死者死，当病者病，当侮者侮。《红楼梦》让木心感叹：艺术家仅次于上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