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读【红楼梦】 《红楼梦》里的俏红娘——紫鹃正传
在曹公笔下,塑造了很多经典人物形象,上至贵族老爷太太,下至仆人小厮农村老妇,无不生动活现。就《红楼梦》中的“二等小姐们”来说,就有晴雯、袭人、莺儿、紫鹃、翠缕等一众鲜明形象。作为黛玉身边的第一等亲密丫头,紫鹃的形象也同样生动鲜活。
一、 紫鹃其人
贾府的仆人来源主要有两个,一个是外头买来的,比如袭人;另一个就是家生的,也就是仆人的子女,比如鸳鸯。《红楼梦》五十七回中紫鹃对宝玉说:“我是合家在这里,我若不去,辜负了我们素日的情肠。若去了,又弃了本家。”说明了紫鹃也是贾府里的家生丫头,世代在贾府为奴,只不过因为叙事需要,其家人在小说中没有正式出场。
“黛玉只带了两个人来,一个自有奶娘王嬷嬷,一个是十岁的小丫头,亦是自幼随身的,名唤雪雁。贾母见雪雁甚小,一团孩气,王嬷嬷又极老,料黛玉皆不遂心省力的,便将自己身边一个二等的丫头名唤鹦哥者,与了黛玉。”紫鹃原本是贾母身边的二等丫头,名唤鹦哥,只是因为黛玉进京时所带的两名仆人一老一少,恐不能担重任,为了让自己最心爱的女儿的遗孤得到很好的照顾,贾母不仅让黛玉住在自己身边,让心爱的孙子宝玉从碧纱橱暖阁中搬出,并且配备了一名较放心的、让黛玉能够“遂心省力”使用的丫头。“当下,王嬷嬷与鹦哥陪侍黛玉在碧纱橱内。”鹦哥一被分配到黛玉身边,就立马被委以了重任,与黛玉自幼的奶娘王嬷嬷共同担负起最近距离照顾黛玉的任务来。而黛玉自幼随身带的丫头雪雁,则在黛玉进入贾府后在黛玉日常生活中“退居二线”,使作者在后面几十回中鲜有提及,终至于被忽略。
鹦哥到黛玉身边后被改名为“紫鹃”。紫鹃即子鹃也, 又叫子规、杜鹃、杜宇, 在中国文化心理结构中, 杜鹃的身上包含了多重含义:
1.秦观《踏莎行》:“可堪孤馆闭春寒, 杜鹃声里斜阳暮。李白《蜀道难》云:“又闻子归啼夜月, 愁空山。在这里,杜鹃成为了坚韧不弃的代名词。
2.白居易《琵琶行》诗曰:“其间旦暮闻何物, 杜鹃啼血猿哀鸣。在这里,杜鹃成为了哀苦愁怨的代名词。
3. 唐代蔡京一首《咏子规》说:“千年冤魂化为禽, 永逐悲风叫远林。愁血滴花春艳死, 月明飘浪冷光沉。凝成紫塞风前泪, 惊破红楼梦里心。肠断楚词归不得, 剑门迢递蜀江深。”在这里,杜鹃成为了离愁哀绪的代名词。
4.范仲淹《子规》诗曰:“春山无限好, 犹道不如归。”在这里,杜鹃成为了乡愁离思的寄托物。
第三十七回探春说:“当日娥皇女英洒泪在竹上成斑, 故今斑竹又名湘妃竹。如今他住的是潇湘馆, 他又爱哭, 将来他想林姐夫那些竹子也是要变成斑竹的。以后都叫他作‘潇湘妃子’就完了。”从那以后,潇湘妃子就成黛玉的“诗名”。紫鹃一名由黛玉所起,黛玉的诗号和善哭的性格, 都预示了她未来的悲剧命运, 同时也借着改名之机把这种本质特征传递给了紫鹃。在一定程度上,紫鹃就成了黛玉命运的代指符号,承载着黛玉身上的种种信息,紫鹃一名,照出了黛玉离别家乡寄人篱下的悲痛,也照出了执着追求爱情却不可得的哀苦,更照出了黛玉啼血还泪的悲痛。
二、 生活贴心伴侣
自从分配到黛玉身边,紫鹃就被委以了重任,与黛玉自幼的奶娘王嬷嬷共同担负起最近距离照顾黛玉的任务来。比如第二十六回中,宝玉午睡时间进到潇湘馆访黛玉,几个老嬷嬷以为黛玉没醒来而阻挡,直到黛玉已经醒来后便叫紫鹃说:“姑娘醒了,进来伺候。”第四十五回中,宝玉来访后:“紫鹃收起燕窝,然后移灯下帘,服侍黛玉睡下。”由此可以看出,紫鹃已经是黛玉生活的近侍。于能力而言,远较雪雁为强;于责任感也言,确实尽心尽力,已然有了袭人“伏侍贾母时,心中眼中只有一个贾母,今与了宝玉,心中眼中又只有一个宝玉”的味道。尽心尽力,全心全思为黛玉而想。可以从第八回中的一个小插曲作为补充:
可巧,黛玉的小丫鬟雪雁儿走来,与黛玉送小手炉来。黛玉因含笑问他说:“谁叫你送来的?难为他费心,那里就冻死我了!”雪雁道:“紫鹃姐姐怕姑娘冷,使我送来的。”
初动时节已然飘起雪花,身在暖阁中的紫鹃能想到梨香园中的黛玉会冷,会打发人特意送来手炉,不可见其贴心服侍黛玉的一面。
三、 精神体贴
黛玉继承了林如海的学养和贾敏的聪慧,自小便聪敏慧质,更兼前世为绛珠仙草,草胎卉质,更加灵动聪慧。但是命运赋予了她还泪的使命,尚在幼年时母亲便离世,父亲也在一两年后去世,“林如海命中无子”,也就没有给黛玉留下哥哥弟弟,最后只能寄人篱下,这都使她内心更加脆弱、更加敏感,时时生出孤苦无依之感。第六十七回中,宝钗将薛蟠自江南带回来的物品按份分好,分送众人。黛玉见到江南家乡旧物触物伤情,因此上大伤起心来。
紫鹃乃服侍黛玉多年,朝夕不离左右的,深知黛玉的心腹。他为见了江南故土之物,因感动了心怀,追思亲人的缘故,但不敢说破,只在一旁劝说到:“姑娘的身子多病,早晚尚服丸药,这两日不过看着比那些日子略饮食好些,精神壮一点儿,还算不得十分大好。……难道说姑娘这个病,不是从素日从忧虑过度上,伤多了气血得的么?姑娘的前进贵体别自己看轻了。”
这一次,是紫鹃尽力劝说,纯以理;紧接着,宝玉来了,宝玉看到后立马明白这是因物而“勾想起别的痛肠来,是以伤感是实”,但和紫鹃一样,也是不便明说,用自己的呆和萌逗笑黛玉。这一次,虽然同样是劝,但是劝的方法各有不同,一以理,一以呆,使行文没有过多累赘之处,而且也显示出了在黛玉的日常生活中紫鹃的重要地位。
文中说道紫鹃:“朝夕不离左右的,深知黛玉的心腹。”可见其对于黛玉已经不止是生活中的近侍,更是黛玉身边的知心人,主动贴近黛玉内心的人。在贾府中能关照黛玉生活的人很多,但是能够贴近内心去关心其内心的,却是屈指可数。
四、 宝黛爱情发展中的证明人、仗义执言的“勇红娘”
在宝黛爱情的发展过程中,支持“木石前缘”的不止有贾母、凤姐诸人,更有在近前贴心服侍着黛玉的紫鹃。紫鹃更与其他人不同,因为她贴近黛玉的生活,甚至“朝夕不离左右的,深知黛玉的心腹”,贴近黛玉的内心,所以她能急黛玉所急,为黛玉感情生活着想,并且不为利益所趋,真正懂得黛玉心中所想所盼着的,并能在宝黛中间穿针引线,隐隐中起着红娘的作用。
宝黛在爱情的朦胧期,甚至相互间的试探也不会回避紫鹃:
二人正说着,之间紫鹃进来。宝玉笑道:“紫鹃,把你们的好茶倒碗我吃。”紫鹃道:“那里是好的呢?要好的只是等袭人来。”黛玉道:“别理他,你先给我舀水去罢。”紫鹃笑道:“二爷到底是客,自然先倒了茶来,再舀水去的是。”说着,到茶去了。宝玉笑道:“好丫头,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交你叠被与铺床?”
宝玉忘情的语言,都被紫鹃听在耳中,并且成为其中的“好丫头”语的诱发对象。
穿针引线的一面,比如第二十八回二玉因为打醮过程中张道士提亲而心生嫌隙,大闹了一场,第二十九回一开始:
话说林黛玉自与宝玉角口后,也自后悔,但又无去就他之理,因此日夜闷闷,如有所失。紫鹃度其意,乃劝道:“论前日之事,竟是姑娘太浮躁了些。别人不知宝玉那脾气,难道咱们也不知道的?为那玉也不是闹了一遭两遭了”黛玉啐道:“你到来替人派我的不是。我怎么浮躁了?”紫鹃笑道:“好好的为什么剪了那穗子?岂不是宝玉只有三分不是,姑娘到有七分不是了?我看他素日在姑娘身上就好,皆因姑娘小性儿,常要歪派他,才这么样。”黛玉正欲答话,只听得院外叫门。紫鹃听了听,笑道:“这是宝玉的声气,想必是来陪不是了?”黛玉听了道:“不许开门。”紫鹃道:“姑娘又不是了,这么热天毒日头低下,晒坏了人家如何使得呢!”口里说着,便出去开门,果然是宝玉。
在这里,紫鹃已经站在宝黛爱情顺利发展的立场上进行劝说,甚至没有黛玉允许就已经主动去开门,嘴上说害怕宝玉被晒着,恐怕实际上是怕两人不和好吧,一笑。紫鹃参与了宝黛爱情的过程,并且成为了身处其中促进爱情两性发展的枢纽,默默将中间的老好人做了。
在第五十七回中,紫鹃更是勇敢的挺身而出,替黛玉试探宝玉的心,借口黛玉以后要回苏州老家,搞得宝玉“两个眼珠儿直直的起来,口角边津液流出,皆不知觉”“已死了大半个了”,紫鹃如此鲁莽,造成了大错,按理说称为“莽紫鹃”较为合理,但是回目中却写作“慧紫鹃情辞试忙玉”,由此可见曹公对紫鹃这一行为的认同。宝玉恢复后刻意留下紫鹃在身边,就是为了弄清楚黛玉的心事,所以通过和宝玉相处几天,紫鹃也就搞清楚了宝玉心中所想,所以一回来就不顾累的和黛玉说着话:
夜间入定后,紫鹃已宽衣卧下之时,悄向黛玉笑道:“宝玉的心到实,听见我们去,就那样起来。”黛玉不答。紫鹃停了半晌,自言自语的说道:“一动不如一静。我们这样就算好人家,别的都容易,最难得的是从小儿长大在一处,脾气情性都彼此知道的了。”黛玉啐道:“你这几天还不乏?趁这会子还不歇歇,还嚼什么蛆!”紫鹃笑道:“到不是白嚼蛆,我是一片真心为姑娘。替你愁了这几年了,无父母无兄弟,谁是知疼着热的人?趁早儿老太太还硬朗的时候,作定了大事要紧。俗话说,老健春寒秋后热,倘或老太太一时有个好共歹,那时虽也完事,怕只怕耽误了时光,还不得称心如意呢!公子王孙虽多,那一个不是三房五妾,今儿朝东,明儿朝西。娶一个天仙来,也不过三夜五夕,也丢在脖子后头了。甚至于当作丫头妾,反目成仇的。若娘家有人有势的还好些,若是姑娘这样的人,有老太太一日还好,若没了老太太,也只好凭人去欺负罢了。所以说,拿主意要紧。姑娘是个明白人,若不闻俗语说的,黄金万两容易得,知心一个最难求?”
这时的紫鹃已经如同《西厢记》的红娘一样,奔走其间,搞懂了双方的心,并且心为两人爱情婚姻所急。而且紫鹃已经看透了宝黛婚姻成功与否的重要因素:就是老太太健在。若没有老太太在,黛玉在贾府中的地位将会一落千丈,宝黛爱情也就不会开花结果。置身其中奔走之功,紫鹃大矣!
五、 结语
第五十七回紫鹃对宝玉说:“你知道我并不是林家的人,我也和袭人、鸳鸯是一伙的,偏把我给了林姑娘使,偏生他又和我极好,比合他苏州带来的还好十倍,一时一刻我们两个离不开。我如今心里却愁他倘或要去了,我必要跟了他去的。我是合家在这里,我若不去,辜负了我们素日的情肠。若去了,又弃了本家。”侍奉了黛玉几年,在黛玉面前俨然已经比之前带来的奶娘王嬷嬷和自幼带着的雪雁还要亲,还要“好十倍”,还要“一时一刻我们两个离不开”,这样的闺中密友,早已经超越了主仆关系,紫鹃甚至会将与家人的亲情置于与黛玉友情之后,这样的铁杆闺蜜,着实令人惊叹,也令人羡慕。
第十八回中批语有云:“妙卿出现。至此细数十二钗,以贾家四艳再加薛、林二冠有六,去秦可卿有七,再凤有八,李纨有九,今又加妙玉,仅得十人矣。后有史湘云与熙凤之女乔姐儿者共十二人。雪芹题曰‘金陵十二钗’,盖本宗《红楼梦》十二曲之义。后宝琴、岫烟、李玟、李琦皆陪客也,《红楼梦》中所谓副十二钗是也。又有副册三断词,乃晴雯、袭人、香菱三人而已。余未多及,想为金钏、玉钏、鸳鸯、苗云(批者笔误,具体不详)等人无疑矣。”那么来看,以紫鹃的身份、地位,也当为又副钗中一员,是为《红楼梦》诸多女子中排名前三十六的女子。从黛玉进贾府之初,紫鹃就担负起照顾黛玉起居的重任,并见证其爱情发展,为其真情作证,而且能够主动试探双方,在其中奔走穿针引线,其“红娘”的功用暴露无遗。只是黛玉在为其改名之初,就带上了自己背井离乡、哀愁苦闷、孤苦哀亡的影子,也使其成为了自己命运孤苦的见证人、宝黛爱情失败的见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