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
早年看李亚鹏和许晴版的《笔傲江湖》,到最初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一声长啸的开场音乐,觉得生硬而突兀,后来,看到绿竹翁出现一节,那幽然独坐竹林里弹琴的景象忽然映照出来,方才明白,原来,开场的音乐里的啸声,竟是因为创作组在用王维的《竹里馆》地意境。细思又觉得电视毕竟还是蹩脚了些,王诗里有啸声不假,但远不是诗的主题,也不是实写的着力之处,绿竹翁俨然是位世外高人,只是他不隐居在深山僻野,而隐居在洛阳城的绿竹巷中。他无权无位,以编织竹器为生,无名无姓,就叫绿竹翁。他并不是离世独活,只不过不与权贵往来,只交志趣相投的朋友,而旨趣相同,便不管是落拓江湖子弟还是账房师爷,也可以诚意交往。这与王维的状态有相似处,但《笑傲》剧组把他的诗具象化了,真真切切地透出一声长啸来,看似把王诗的意境真实表现出来了,其实这一项实打实的表现,却完全破坏了原诗的意境,甚至使全剧都因此透着一股子妖媚气氛。
(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
王维的诗的确是“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的,但这个诗中的画却存在于每个人的心中,并不易用真正的画表现出来,一旦画出来,似乎总少了些许味道,或者因为王维是“诗佛”,一旦把诗具体到某个物事,某个声音,诗中地“禅”味便消失了,诗也就因此失去了韵味,针对王维的诗,画是画不出来的,用人物去演当然更难,难怪再高明的导演,再有功夫的演员,也演不出诗境的一二,这是明知不可为而为的事,难为李亚鹏、许晴他们了。
正因为难,方见得王维的诗是真正的好,今天再读一遍《竹里馆》,全诗如下:
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这首诗有个妙处,就是把四句分开来读,就只是普普通通的四句话,完全没有高明之处,而把四句诗合在一处,则意境顿时出来,每一句里写的都是普通的事物,但把这些普通的事物合在一外,却让人产生安闲自得、清新脱俗的感觉。
(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王维是什么样的一个人呢?喜爱琴棋书画,喜好音乐舞蹈,喜好各种游艺,甚至可以说是样样精通,但他又是性情闲淡耽好山水的(或者是现实把他逼到了这种境地,但他终归是找到了与现实妥协又能葆有自我的生活方式),他诵经拜佛,他吃素,不娶妻,对于一般人来说,这肯定是一位高士,一个雅人。他画画,写诗,把画画得像诗,把诗写得像画。四句普普通通的句子,看似简单而平凡,似乎不会作诗的人也能作得出来,然而就在这简单平凡之中,却显出真挚,这是王维诗的最大特点,就是“淡”。
诗的内容很简单,独自坐在竹林之中,弹琴自乐,时不时还发现自己情绪的啸声,因为呆在山林深处,谁也不知道诗人的所在,只有明月透过竹子,照着诗人孤单的身影。
(《竹里馆》诗意图)
写景,是“幽篁”、“深林”、“明月”,简洁清淡;写人,是“独坐”、“弹琴”、“长啸”,没有更复杂的活动,最多也就是雅淡疏狂罢了,他的啸声是不为人知的,不影响他人的,当然,他自顾自的长啸也是别人影响不到的,他在意兴清幽,心灵澄净的状态下与竹林、明月和谐相处,这是怡然自得、完全沉浸在自我情境中的生活状态。《竹里馆》写于王维晚年隐居蓝田辋川时期,这时的王维信奉佛教,思想超脱,加之仕途坎坷,他从四十岁开始就过着半官半隐的生活。他看惯了世事,看透了世事,正如他自己所说:“晚年惟好静,万事不关心。”因而常常独自坐在幽深的竹林之中,弹着古琴以抒寂寞的情怀。寂寞是真的,但如周国平所说,寂寞是中性的,或者从寂寞里体会痛楚,或者从寂寞里享受欢乐。王维对于自己的状态是满意的,因此,他记述下来,告诉世人,或者是炫耀,或者是陈述,我就是我,我就在这里,你们如何,影响不了我的状态,我有深林、明月相伴,何其自得!
五绝最难作,因为诗意有余味难得,要有余味,诗就要有点曲折,但又不能太曲折,太曲折五绝写不下,王维最擅五绝,他是语言大师,比如“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有余味,又清新淡远,这是王维的精妙处,他写的东西多是人人心中所有的东西,他的语气是冲淡平和的,像是拉家常,所写都是眼前所见,不作过分的刻画,却表达出了生活的态度与深深的意味。
(《竹里馆》诗意图)
同时,这又是一首动静结合、虚实相生、明暗相映的佳作(他是画家、音乐家),弹琴有声,长啸有声,而明月静静朗照,竹木默不作声,动与静互相衬托,乐章丰满了;幽篁不见颜色,明月却来相照,明暗之间,空间立体了。读这首诗常常让人想起晋陶渊明的饮酒:“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只是陶诗用的文字更多些,但王维只用了20个字,把情怀、意境写尽了。如果仅看这一首诗,王维跟陶渊明比,好像还高明些。陶诗似还在讲理,王诗说,道理就在那里,不增不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