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虑催生的中国家长

09-05 生活常识 投稿:管理员
焦虑催生的中国家长

钟子琪感受到了巨大的冲击——在她观看的访谈视频里,主持人问刚满12岁的女孩张千巽,“你怎么确定张木易对你的爱属于哪一种?如果他只是玩暧昧,或是长辈对晚辈的那种爱呢?”“不管张木易怎么样对我,我都爱他。”小女孩凝视着一旁24岁的张木易说。

这段发生在6年前的对话,似乎开启了张木易和张千巽从网络红人摆渡到主流媒体的旅程。当时,张木易还是北京一家名为“世纪博湾”的童星经纪公司的音乐老师,而张千巽是被父母送去这家公司培养的“童星”。在后来的各类宣传里,两人之间的关系被定义为:“在世纪博湾相识、相爱,随后成立组合,正式出道。”

今年4月,张千巽即将年满18岁,与张木易即将结婚的消息再度登上微博热搜。彼时的钟子琪,正准备送女儿燕子前往世纪博湾,同张千巽一样接受出道训练。“我太渴望女儿变优秀了。”但这出访谈又让她深感不安,“现在,我不知道这个决定是否错了。”

模糊暧昧的“养成式恋情”给网友们灌了一碗甜爱鸡汤,但对钟子琪这样的母亲来说,她更多的是为其中童星经纪公司炒作的成分和“恋童癖”的指向担忧。

此后,张木易和张千巽的微博被禁言,可童星制造的热潮还没有退却。每日人物调查发现,仅仅是北京,各式各样的童星培训学校数量已超千家,费用从数十万到数百万不等,从类似交易中获得的利润是巨大的。

而张木易和张千巽所谓“恋爱命运的起点”——香港国际星娱乐集团北京世纪博湾公司,也依然在正常运行。

每天,仍然有数量可观的家长们来到和世纪博湾类似的童星经纪公司,花费巨额费用让孩子参加所谓的造星考试,接受出道培训。支撑这些公司持续运转的动力,正是和钟子琪一样——身处焦虑之中的中国家长们。

北京的世贸天阶像是一个猎场,繁华的商业街,“星探”们逡巡其中,目标是坐在儿童小火车里的孩子们。

4月的一天,仰头看彩色屏幕的燕子被注意到。陌生男士走到燕子的母亲钟子琪跟前,自称是童星经纪公司的员工,有档儿童节目正在挑选小演员,看到燕子形象气质很好,问她愿不愿意带孩子去公司参加面试。

“我觉得这简直是开玩笑。”钟子琪当场表示了拒绝。

客观来说,3岁的燕子是同龄孩子里外形条件不错的。头发乌黑,眼睛笑起来像弯月。但她内向、胆小、爱哭的性格,一度让钟子琪很头疼。

最近,钟子琪想送她去附近一家私立幼儿园就读,因为幼儿园口碑好,报名的家长多,需要在入园前进行面试。老师们带着大家唱歌跳舞,燕子只管站在那里,不动,不配合;有个小男孩不小心碰了她,还引发了一场哭闹——这是钟子琪再也不愿意回顾起的面试经历。

“这怎么当得了童星?”她匆匆要离开,但对方的另一句话又吸引了她。

“即使成不了童星,经历了培训,孩子也可以变得更加活泼、开朗。”这让钟子琪动心了。

自《非常6+1》、《爸爸去哪儿》一类儿童真人秀节目火爆之后,钟子琪就成为了忠实观众。她会拉上女儿一起看,“看到别的孩子那么优秀,我觉得她也会努力的。”

这一次,跟世纪博湾的经纪人约好面试时间之后,她感觉像是更真切地抓住了某种改变女儿的希望。

网络上检索“世纪博湾”,其官网上介绍这是一家有14年历史的老公司,“香港国际星娱乐集团旗下亚洲知名的童星经纪品牌……其中打造了近百名中国知名童星,帮助了上千名心怀艺术梦想并热爱表演的小朋友,质与量都稳占中国童星经纪的领导地位。”

这家公司自称培养出的童星有:2014年登上了央视马年春晚舞台的麒麟baby,参加过《小人国奇遇记》节目录制的李澳利,以及出现在电视剧《琅琊榜2》中的可乐兄弟……只不过,更具知名度的张千巽,并不在展示名单中。

北京东三环外的亮马桥路,世纪博湾就坐落其中。钟子琪比约定的面试时间早到半个小时,当她坐下时,已经有两组带着孩子的家庭在里边等候了。

她仔细观察了这家占地约有一个篮球馆大小的公司,对这里的第一印象不错:正面外墙上,点缀着鹅卵石图案的白色装饰,写着“香港国际星娱乐集团”的繁体字招牌十分惹眼;前台被布置成舞台的样子,天花板上超过50盏的灯光亮起,墙壁上的3台50寸液晶电视,正循环播放着钟子琪最熟悉的儿童真人秀节目:《非常6+1》。

如果在搜索引擎里输入“童星培训”,可以找到约195万条结果。而根据官方数据,在北京,各式各样的童星培训学校数量已超千家,世纪博湾只是众多机构之一。

但它也是其中最特别的一家:在所有同类童星培训机构中,存在时间最长,费用也最贵。尽管关于它的负面消息从不停歇,尤其是张木易作为世纪博湾的老师,和未成年的学员张千巽“谈恋爱”之后,质疑声更加猛烈。

去年,央视的《新闻直通车》节目,曾暗访过世纪博湾的姊妹公司世纪东星,该公司宣称萧亚轩、易烊千玺都是旗下的签约艺人,但央视调查后发现,这只是世纪东星招揽生意的手段,目的是让家长缴纳15.8万元的儿童包装费。

两家公司的母公司——香港国际星娱乐公司,也令人生疑。每日人物在ICRIS(香港公司注册处官方网站)中查询,这家公司的成立时间是2014年,比它旗下自称是2004年成立的世纪博湾还晚了10年。同时,这家公司的股本为1万港币,整个公司只有一名叫做“王楚伟”的董事,与世纪博湾的法人代表“王楚森”只差了一个字。

正在前台等待的钟子琪,对这些并不知晓。一个小时后,她带着燕子进入初试环节。

初试场地其实是一个像游泳池一样的游乐场,里面堆满积木和彩色圆球,几名孩子正在里面玩耍。经纪人助理则在一旁与钟子琪这样的家长聊天、提问。

在看似平常的交流之下,实则暗藏玄机。从南昌来北京闯荡的付安,曾在世纪博湾当过一段时间的经纪人助理,入行的条件不仅不苛刻,甚至可以说相当轻松。

6月13日,在赶集网求职频道上,搜索“经纪人助理”,仍然能看到弹出几十条近期的招聘信息。其中就有“世纪博湾”公司。在他们的招聘信息上写着:“ 英语8级了吗?计算机6级了吗?研究生毕业了吗?从业经验丰富吗?别慌,这些我们都不关注!英雄不问出处,美女不问岁数。我们不看背景,也不看背影,我们只看实力和态度。”

越往下看,越令人觉得惊奇。在世纪博湾公司列出招聘信息中,薪资待遇每月最低7000元,上至10万元,还列出了几种情况可以优先录取,其中一条是:“欠了很多高利贷,着急要挣钱还账的朋友,优先录取。”

付安正是被这样的招聘信息吸引,进入了世纪博湾。“初试的时候,我们的主要任务,就是搞清楚对方家里有多少钱。直接问的话,对方肯定不说,但我们在公司接受过这方面的培训,知道如何利用技巧让对方开口。”

一般情况下,付安会先从孩子谈起,问孩子的性格、喜好,玩什么玩具,吃什么水果。“条件好的家庭,玩的都是进口玩具,吃的也都是有机绿色水果。”

接下来,付安就会问到孩子平时有哪些课外学习内容,费用如何,上的是哪一家幼儿园,如何收费之类。再加之对家长的穿衣打扮进行观察,看对方开什么车前来——这一切工作,都在不知不觉中完成,通常情况下,他索取到的信息足以了解到一个家庭的收入,以及判断面前的人肯为孩子花多少钱。

事实上,根据文化部2012年制定的《演出经纪人管理办法》,经纪人必须持证上岗。然而,付安发现,包括他自己在内的世纪博湾经纪人,没有人具备这样的从业资格,“很多都只是刚来公司一两个月,就成了经纪人了,他们的工作其实就是上街拉家长来,然后再初试跟家长摸家底。”

他在世纪博湾所身处的,是一个类似金字塔的序列:最上层是总监,往下是主管、经纪人、见习经纪人、经纪人助理。每个经纪人助理,只要能成功拉拢到3位肯付钱的家长,就能升级成经纪人——这正是世纪博湾等众多童星经纪公司的壮大模式。

在一个小时的谈话中,钟子琪也落入了对方的“陷阱”。聊天之中,她的焦虑一览无余,“我说我特别希望女儿能变得开朗大方起来,之前去私立学校面试失败的事,也跟他们说了。”

两天后,钟子琪接到了复试通知。按照付安的说法,这其实是百分百的事:“只有肯为孩子花钱,一定能进复试。”

但这个消息让不知情的钟子琪欣喜若狂,在过去的年月里,她觉得是自己是在不断和养育女儿的挫败感斗争,但这一次,“终于获得肯定了”。她甚至带女儿出去吃了一顿儿童牛排庆祝,告诉她,复试一定要加油。

这也正是网络上张木易和张千巽的“结婚事件”发酵最激烈之时。一个12岁的女孩,“爱上”了自己24岁的男老师——在中国的众多童星中,恐怕没有一个是以这样的方式出名。

尽管出生于2000年的张千巽是加拿大国籍,但他们二人组成的Mi2组合却一直在国内宣传,微博则是他们的主要阵地。

张千巽在4月6日发布的称即将和张木易登记结婚的微博,很快达到了1000万的点击量。这类有关未成年少女的新闻,钟子琪一直都很关注,但她并未联想到背后的童星经纪公司就是自己遇到的世纪博湾。

这一天,和钟子琪一同来复试的还有四对家长。在付安从公司学习到的程序里,复试时会让孩子唱一首歌,做一些舞蹈动作,或是扮演小动物,但最关键的是——一定要开始谈钱了。

“每个孩子的培养费,从8万到上百万不等;一般的B级童星,培养费是19.8万;摸过家底之后,家长会被带到主管那里,让主管对家长灌输理念,主管都是公司的老员工了,口才过硬,既会说对孩子成长的好处,又说如果孩子成了明星,一两个月就赚回来十几万了,家长往往就同意了。”

现在想来,钟子琪觉得燕子的复试并不顺利,舞蹈老师的几个动作,燕子重复起来仍然显得胆怯,磕磕绊绊地完成了。但经纪人的反馈是:你的孩子底子很好,有潜力,但是仍然需要系统的训练,公司会花钱培养,但你个人也需要承担一部分。

一份持续3年的童星培养合约立即摆在了她的面前。合约里清楚注明:“现缴付19.8万元的包装费用,本人完全清楚和明白这笔费用只作为本人的包装服务费……款项在任何情况下不予退还,公司不保证本人可以赚回所缴交的费用。”

钟子琪学过法律,仔细看过合同条文之后,她是有些生疑的:这几乎是一个任何方面都对自己不利的合同。但她回忆说,当时仍然有在合同上签字的冲动:如果每年能花费不到7万元,让孩子改变,她负担得起。

一旦钟子琪签字,拉着她来世纪博湾的经纪人助理,初试她的经纪人,复试她的主管,以及最后的总监,都能获得分红,最底层的经纪人助理将提成4%,往后逐级递增。

对方一直在竭力催促,但钟子琪没有立刻做决定。她的顾虑是:燕子真的能成为童星吗?这19.8万元,真正能花在燕子身上的钱有多少?

钟子琪的顾虑并不是多余的。实际上,类似的童星经纪合约曾引发过多次纠纷,其中一些甚至诉诸于法律。在中国裁判文书网上,就披露了四起同世纪博湾相关的合同纠纷。

其中一份朝阳区人民法院的判决书显示,2012年,林强的父母与世纪博湾签订了《艺人合作协议书》、《包装宣传制作项目明细AA级(童星)》等相关协议,同样缴纳了19.8万元的费用。

林强当时的辩护律师、北京市东友律师事务所的律师高福东向每日人物介绍,当时的协议上罗列了19.8万的费用构成,其中,包括一组200张的写真照片48000元;个人高清影像拍摄48000元;后期剪辑、后期合成等12000元;AA级造型顾问,60000元;杂志宣传2万元,个人专访1页;视频演员卡,10000元……共计19.8万元。

事后,法院调查发现,世纪博湾并未依照合同约定向林强提供了相应的形象设计服务,同时,提交的《童星志》杂志,也并非协议中约定的个人专访,因此判决它返还林强全部费用。高福东说,家长们往往以为签了合同,孩子就能当小明星,参加很多演出,一冲动付了19.8万,后来才发现与心理预期不符。“但这部分其实是没有写进合同里进行约束的。”

也有一些纠纷是无疾而终的。比如在微博上称自己被世纪博湾所骗的赵娅文。她回忆说,当时她的父母在缴纳了8.6万元之后,公司也承诺给她录制一首MV歌曲,以及私人形象设计老师给她定做形象计划书等。“但后来我发现,其实每个交了钱的人都会有这样一本计划书,内容全都是一样的,仅仅是前面的个人信息变了。”

进入世纪博湾3个月之后,公司开始给赵娅文接活动,比如拍一些地方栏目剧,一天的片酬是50元,或者就是担当综艺节目的礼仪。她印象最深的是,一次欢乐谷的圣诞活动,她从主办方处得知每个人的费用是2400元,但到了她的口袋,只有240块。而据她了解,当时世纪博湾像她这样的艺人,大概有两三百人。“累死累活一个月,只能拿到1000块左右。”

坚持了一年半,赵娅文觉得干不下去了。后来,她进入了现在的唱片公司,才知道正规的经纪公司不会收取任何费用。

从世纪博湾回家的路上,燕子有些兴奋:“妈妈,我刚才在舞台上跳舞,老师表扬了我!”

钟子琪一愣,她努力回想和女儿相处的种种画面,不知道该说什么。燕子出生后,是燕子的奶奶先带了两年,直到钟子琪换了工作,才真正参与到育儿中。她一直觉得,就是隔代抚养的这两年,让女儿的个性,成长为她最不喜欢的那一类:胆小,懦弱,娇气。她迫切希望燕子成长的焦虑,其实也传递给了燕子。

此后,她和张木易的微博就被禁言封号了,微博发布公告称,“二人发布涉未成年人低俗不良信息,不仅违反有关法律和微博社区规则,而且突破社会道德底线,违背社会主流价值观,污染网络空间,严重影响青少年健康成长。”

对此,世纪博湾的一名管理者透露,张千巽和张木易这次事件,起因也只是想借此机会进行宣传炒作,“一开始发的新闻稿不是这样的,原先只是想宣传美好的爱情。不料网友并不买账,导致造成了现在的局面。”

钟子琪已经决定放弃了。这次风波,也最终让她产生了一种幻灭感:“我不能把我最想保护的人,送到了一个我最质疑的事件的发源地那里。”

但这些,都挡不住儿童造星的齿轮继续向前。张木易如今早已有了自己的公司——美妃文化,注册于2015年3月20日,张杨(张木易原名)个人出资200万建立,公司还申请了“Mi2组合”的商标。在今年4月份的风波之前,一直仍在对外招聘经纪人助理,现在,招聘信息已经全部删除。而据知情人称,美妃文化的运行模式,与世纪博湾颇为相似。

6月20日这天,又有4位孩子来到世纪博湾,等待着一场结果已经注定的“面试”。一眼望过去,他们都是再平常不过的儿童,有区别的,或许只有这些孩子的父母。

一名男孩像树袋熊一样吊在他父亲身上,他的父亲身穿品牌polo衫和鞋子,价格超过万元;一名羊角辫女孩的母亲,穿着比较普通,但在和经纪人助理聊天时,她说,已经为孩子报了5个补习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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