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士禛《秋柳》诗赏析
昔江南王子,感落叶以兴悲;金城司马,攀长条而陨涕。仆本恨人,性多感慨。情寄杨柳,同《小雅》之仆夫,致托悲秋,望湘皋之远者。偶成
四什,以示同人,为我和之,丁酉秋日,北渚亭书。
秋来何处最销魂?残照西风白下门。他日差池春燕影,只今憔悴晚烟痕。愁生陌上黄骢曲,梦远江南乌夜村。莫听临风三弄笛,玉关哀怨总难论。
娟娟凉露欲为霜,万缕千条拂玉塘。浦里青荷中妇镜,江干黄竹女儿箱。空怜板渚隋堤水,不见琅邪大道王。若过洛阳风景地,含情重问水丰坊。
东风作絮糁春衣,太息萧条景物非。扶荔宫中花事尽,灵和殿里昔人稀。相逢南雁皆愁侣,好语西乌莫夜飞。往日风流问枚叔,梁园回首素心违。
桃根桃叶镇相怜,眺尽平芜欲化烟。秋色向人犹旖旎,春闺曾与致缠绵。新愁帝子悲今日,旧事公孙忆往年。记否青门珠络鼓,松柏相映夕阳边。
《秋柳》四章是渔洋山人王士禛写于顺治十四年的组诗,诗成轰动一时,后世很多学者把这组诗誉为“神韵诗”的真正发端。下面我们便简要的赏析一下这组诗。
顺治十四年,王士禛与众名士在济南大明湖的水面亭相会,饮酒赋诗,赏景享乐。作者在此时看见秋柳,竟也引发了无限的感伤,写出了这四首 诗。虽然这四首诗看似与此时的情景并不相符,但其艺术成就是很高的,因而,四首诗一出,轰动一时。看诗的小序,我们也看得出作者确实是有感于眼前秋柳的乍 染秋色,发而为诗,可以说是诗出于情,也可以说是偶然欲书。小序交待的写诗动因也如此,说明了王士禛感物兴情的性情。由秋柳写起,自然有悲秋的意味,然而 “望皋湘之远”却又似乎透露了这四首诗写了更加深远东西。伤秋之感必然会有,然而这依然是一个切入点而已,诗人还要将秋柳推向更深处。小 序的前两句便用了梁帝萧纲感叶兴悲、晋桓温攀枝叹柳的典故,前一典故说秋,后一典故说柳,构思精巧,意蕴深远;前一典故感喟季节变换,韶光易逝,后一典故 叹息生命匆匆,青春不在。组诗的感情基调,在小序中便可以感知一二,当然小序还不是组诗的主体,我们看这四首诗的写作,便可见王士禛非凡的才华与独特的创 作理念。
第一首诗可以说是组诗中最具代表性的,也是最出色的。首联可谓全诗自然意象的总领,作者试问何处是最销魂的,也答出了白下门,即指六朝 古都南京,作者这么快便把诗推向了古都,历史变迁之感已然生成,接下来诗便沿着这方向继续推进了。白下门最销魂,然而销魂之时确是秋,这便给人以暗示,此 时此处的销魂便也是对良辰易逝,历史变迁的感伤。由白门想到南京,我们可以想到的就要多了,此时古都已褪去昔日繁华,战乱刚过,原来在此建过都的王朝已经 覆灭,更重要的是这也曾是南明政权的建立之地,兴废之事竟如过眼云烟,这历史沧桑与幻灭之感不得不说是销魂的。昔日冠盖云集的南京,如今竟也只有西风残照 了,这种落差,更突出了幻灭之感,这一联奠定了这一组诗的基调。其实这一联也独具匠心地引出了“秋柳”:整句一个“柳”字也没有,却取意于李白《杨叛儿》 “何许最关人?乌啼白门柳。”一句,点出了白门销魂之处在于有秋柳。秋柳的意象便出现了,这样过渡到颔联便不生涩,给人以浑融之感。颔联便是一个春秋对 照,春日里有燕子穿翔其间的柳枝,到如今秋日也只能憔悴地在晚风里摇荡了。对比强烈,给人以迟暮之感,加强了的幻灭之感,诗人在此处写眼前的秋柳,便生动 地写出了秋柳乍染秋色、若有摇落的情态,写景自然而形象,更重要的是眼前秋柳这个切入点已被作者合理运用了,作者之后把秋柳向时空深处推进时,对于各类意 象便应付自如了。颈联又用了一组典故,黄骢是唐太宗的爱马,此马死后,太宗命乐人作《黄骢叠》曲,以示悲悼。乌夜村是晋穆帝皇后荣华富贵的发祥地。这一联 作者便将诗推进到了流离丧乱,出句写黄骢曲的典故便指出了如今年华一去不返,好似死去的黄骢马,任凭如何奏乐也不会复生,起于乌夜村的富贵权势,那也仅仅 是个云烟泡影,不可重视,只能“梦远”。诗人借着典故的运用抒发出青春不在的复惆怅,但是似乎所写更加广博,黄骢是唐太宗定天下时所乘,想来作者也借此对 清初的动荡有所暗指,乌夜村也说明了荣华富贵的生活犹如浮云,不可执著于此,多出了一种流离丧乱的感叹,也是在感喟朝代的盛衰无常,青山不改,却数易其主 了,一种时过境迁之感油然而生。因此尾联写出了玉关、弄笛也不足为奇了,由流离丧乱推进到漂泊别离却也自然。然而这还是表象,诗人写了这两个典故有关于折 柳盛衰,时光消逝,流离漂泊等等的伤感之情在此处都有所体现,作者已将秋柳推进到了时间空间的敏感之处,给人一种幻灭之感。那些伤感的事儿便不该去多想 了,但是这种苦楚是很难甩掉的,逃避不掉,还很难说得清楚,那么也只能无奈的接受,沉浸在这伤感之中吧。本来作者说出“莫听”似乎想要让情绪高昂起来,然 而“哀怨总难论”却又将幻灭之感推向高潮,作者又怎么能摆脱呢,只会让自己更感伤。
第二首延续第一首的情调,但是写法上有了一定的变化,前两联重点歌咏秋柳,“娟娟凉露”正要结成霜之时,万千柳条正随风飘拂于池塘的水 上。接下来用典,借荷叶、黄竹的美好意象暗比柳树的可爱,然而这种美好却又透着一种凄凉,秋霜欲至,美好的景色要归于沉寂了,秋柳随风飘荡,优美之间,透 着一种颓然。黄竹一类美好的景色终归还是走向颓败时的一种美罢了。春秋交替,盛衰无常的感伤之情又一次升腾而出。此时颈联典故一出,诗歌的抒情又到了一个 高潮,隋炀帝的故事同样与秋柳相关,诗人感慨昔日的隋堤还在,秋柳依然,但当时的繁华已经散去,仅仅留在后人的传颂里面了。尾联洛阳的典故更让人伤感,水 丰坊昔日的风景是否还在,含情重问,我们可以想象,清初的洛阳怎可比昔日汉唐,不言自明,洛阳风景更不堪闻问。整首诗的典故无不给人以忧伤幻灭之感,诗人 在这一首中对于眼前所见实景是有一番描写的,然而作者的描写注定不同寻常,把实景融入典故之中,从典故中我们可以看得出秋柳的优美,但是这样处理,便突出 了秋柳乍染秋色后的颓败之气,深化了感慨盛衰无常的思想内涵。
与第一首相比,这一首更注重对典故之中所写地方的今昔对比,突出秋柳还在,当时美景早已无存的幻灭之感。相比来说这一首更具有一种时间 的跳跃感,第一首的今昔对比在这一首里被运用得更加纯熟。第一首时间相对稳定,首联“秋来”一词也使整首诗更多地定格于秋日,而第二首似乎时间季节就有了 变化之感,依旧是秋季,但作者不时地把那些美好的时光拉回诗里,今昔对比更加具有感染力。在空间上,作者通过典故的运用也造成了一种跳跃感,让人加深了幻 灭之感,想来不仅仅白门之柳如此,隋堤、洛阳也是如此,此时大明湖也一样,真是此处亦销魂,处处都伤神。诗中隋堤、水丰坊等意象把这种今昔落差和幻灭感表 达得淋漓尽致,青荷、黄竹等意象,首先把昔日美好加以渲染,之后那种颓势便更加动人。加上首联优雅地描写,整首诗感染力增强了,诗里面秋柳之美已然醉人, 然而这种美却没有力气,颓败之气生发出来,今昔对比强烈反差适时出现,伤时与幻灭之情便灌注在了诗里。
与第二首相比,第三首便又有了不同,这首着眼于时光流逝中空间景物的变化,沧桑之感又升腾而起。首联就写了柳在春秋的季节交替里面从飞 絮扑衣便成了满目萧条。景物变化是一种衬托,柳树活力不在,已然满身萧条,而它周遭的景物也已经颓败了,怎不感伤?颔联的两个典故,写出了岁月沧桑,汉代 有着许多珍贵草木的扶荔宫,南齐的种植着“风流可爱”的柳树的灵和殿,都已无迹可寻了,繁华已尽,只留下“花事尽”、“昔人稀”的萧条结局,催人下泪。这 样,首联到颔联便又形成了一个过渡,从对眼前秋柳的感伤又推进到了对于盛衰兴替的感慨。颈联北雁南来、西乌夜飞都是秋季的伤感之事,美好的季节已过,南飞 的大雁相逢也都带愁容,告诉西乌莫要夜飞,时光流逝的感觉越越发浓烈。尾联用了枚乘梁园之典,昔日枚乘在梁园写《柳赋》,写出的风流与素心已然不在,只剩 下现在的秋柳颓败无力。整体来看,第三首里面时光流逝的感觉多有生发,春秋的变化,时代的变化都跃然纸上。作者也有意引入了秋柳同时的其他伤感之事,增加 了时光流逝、光阴不复的苍凉。秋柳颓败,更像是青春流逝,南雁、西乌等意象,也很容易让人联想到秋日里的人们,人们面对时光的流逝,青春的不复,也同样满 目愁容,然而终究又无法逃脱,枚乘当日风流又在何处,素心已违,又能如何?幻灭感一时间又充满了诗作。再向时间空间深处推进,作者用了这些典故,感叹历史 的长河奔流而去,多少事已成旧闻,如今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又是一种幻灭。这一首表现方法的小小改变,并没有影响诗的意旨,由前两首到此,沧桑之叹、伤时 之悲、幻灭之感已呼之欲出了。
第四首作为组诗的总结,更多的便是感慨了。首联即以桃树来陪衬秋柳,比喻秋柳的可爱。然而话锋一转,平野一望桃柳皆在冷落荒烟中,美丽 的事物骤然间又堕入凄凉。首句也可以理解为化用典故,东晋王献之爱妾桃根、桃叶和她们的爱情只剩下了一片荒芜,一切美好的东西都已逝去,到处是幻灭的悲 哀,无论美人还是美景,都终归逃不过消逝。颔联便又指向了春秋荣枯盛衰,感叹人间青春短暂。春季之事历历在目,然而此时眼前却已是一片秋景,虽然这景致依 旧旖旎,透过这残存的风光,依然是秋柳不可挽回的颓势,越是优雅旖旎,就越增添感伤,眼前景色即将走向彻底的萧条,而又不可逆转,幻灭之感已经压得人喘不 过气来。颈联引用曹丕、刘病已旧事,曹丕观柳伤情、刘病已从民间辗转返宫为帝等等都已作古,留给后人的只有无限感伤,多少人追忆这旧事而伤悲。此处典故的 运用可谓精彩,把今人与古人联系在一起,当时帝子的愁在今日似乎又重现,多少人在“悲今日”中感到无限“新愁”,又有多少今人在反反复复的忆着“往年”, 正包括作者本人,和古人一样,面对此情此景无限感伤。尾联,作为组诗的收尾,意蕴更深,秋柳往日盛况开于珠络鼓声之中,而今在夕阳中和松柏凄然相伴,旧情 难以追忆。诗句中长安青门,秦淮珠络鼓等意象,又将视角推向了古都,昔日秦淮画船萧鼓,繁华之地,现而今何处寻觅,只有那常绿的松柏见证过这一切了。在今 日秋柳似乎又将这一切重新演绎了一翻,走向衰败时,展现出最后的美丽。作者在诗中从未隐蔽秋柳之美,却总会在这美中得到无限的哀伤。即使最后写出了残阳下 的松柏这样的意象,似乎写了一个希望的所在,然而细细想来,松柏常在,见证了兴替,也只能面对残阳而相映,人见了只能徒加伤悲,而松柏随着岁月的流逝,也 依旧会变化,多年之后也难找回旧日形状,组诗的结尾还是没逃过这幻灭之感。
王士禛是康熙诗坛盟主,正如他得到了钱谦益的赏识,期以“代兴”,他日后果然成了钱谦益之后的诗坛正宗,并论诗以神韵为宗,使这一时期 神韵诗占了诗坛主流。当然,这首诗还是他的早期作品,但已有了神韵诗的特点。王士禛自幼受家庭熏陶,写诗便有着明七子文学复古的气息,并努力学习王维、孟 浩然等人和六朝的香奁体的诗风,逐渐在探索中打破了宗法朝代或宗法体式的诗学套路,《秋柳》四首作为早期的成名作,便看得出他学习古人又有所突破,神韵诗 初步发端形成的痕迹。四首诗所引故事很多,有些庞杂,但是整体读下来却不会让人赶到腻烦和生涩,给人以无限联想,这些典故虽然来源不同,但在这组诗里却得 到了完美组合,浑然一体。其实,这些典故是有联系的,都源于作者赋柳,秋柳贯穿于全诗,便让这些典故成了一个整体,一切联想都由柳树生发开去。正如诗中所 用白下门、玉关、隋堤、长安青门、秦淮、金城等地,都是秋柳销魂之处,再加上作者眼前大明湖畔之柳,竟然构成了一组秋柳意象群,组诗的第一句所问“秋来何 处最销魂”,似乎在这一组诗的行文中得到了回答,秋柳所在,无处不销魂,却也时时都伤情。作者借赋柳而生发的一系列联想,使全诗有了一种时空跳跃之感,这 种跳跃使一些自然意象共同出现在诗中,繁华和衰败形成对比,引出了对韶光易逝,青春匆匆的痛惜,再配合上作者的学力,各类典故的运用,大量的人文意象与自 然意象交相辉映,本来彼此毫无关联的意象,竟在此共同构成了一个整体,加重了青春短暂的伤感,同时也引出了对盛衰无常的哀叹,组诗的思想内涵更深刻了。这 样作者见秋柳偶然欲书而成的组诗,便突破了咏物悲秋的传统套路,眼前的实景变成了一个契机,作者借此把秋柳推向了时间和空间的敏感之处,青春消逝后的无 奈、历史变迁过后人们普遍的物是人非、盛景难住一时间都被表达了出来,透出了一种低回欲绝的感伤情调和深沉的幻灭之感,组诗的主旨得到了升华。
这组诗还有个显著的特征就是意旨比较朦胧,我们可以读得出作者对于时光流逝,历史变迁的一种哀叹,但我们在把握这组诗的主旨时存在着一 个深度的问题,由于意旨的朦胧,我们去理解也有了个层次的问题,由表面的赋柳,推进到对时光流逝的感叹和青春易逝的伤怀,进一步深入又有着历史沧桑、盛衰 无常的兴叹,甚至有的评论者还读出了对于现实政治的影射,揭示了遗民们面对明清易代的无奈之感。作者用推开宕远之法,从眼前实景深入,推向时空,走入历 史,无限幻灭之感极具感染力。而那种隐隐约约的遗民情怀也让这组诗迅速得到了遗民群体的重视,并与之相和。然而这种朦胧却又使这组诗并没有触到政治的敏感 神经,那些深挖其敏感成分的做法似乎又有些牵强,王士禛本人也致力于拉开诗与现实政治的距离,诗人列举了多少典故,却没有就某一典故而深入生发,仅仅是作 为抒写沧桑感的一个意象罢了。因此统治者对于此类诗也不反感,甚至很欣赏。
这种种原因造就了这组诗,自问世后迅速引发轰动,王士禛崛起于诗坛,一年后进士及第,更给他助了东风。诗人主张用“神韵”来论诗,以 “不著一字,尽得风流”和“羚羊挂角,无迹可求”为最高境界,《秋柳》四首吟咏秋柳,却全篇不见“柳”字,而所写自然意象、引用人文意象却全以“柳”为核 心,可谓处处无“柳”,却处处写“柳”,恰好符合神韵诗要有言外之意,韵外之味的要求。全诗语言隽永超诣,笔墨精炼华美,词藻明秀圆润,风格清新。整体情 境悠远,不拘于咏物,也不胶着于用典,感受沧桑,不着眼于具体景物和史实,意旨朦胧的特点也体现了神韵诗含蓄深蕴、言尽而意未尽的特色,是王渔洋审美态度 的一种体现,的确可谓神韵诗的发端。当然,作为王士禛的成名作,这组诗还是有其不完善之处的,比如说过多的引用典故,虽然倒不会有一种堆砌之感,但过渡却 并不圆润,组合比较生硬。而且此时王士禛刚刚通过会试,还很年轻,阅历不足,缺少日后的纯熟与老练。其诗作中还残存着早期学习六朝、王孟、七子近乎于模仿 之处,某种意义上说这仅仅是一首不够成熟的神韵诗。即便如此,却真正意义上的发起了神韵诗,也是难得的佳作,在这之后王士禛便逐步走上神坛,成了康熙诗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