萌芽经典
编者按
生活日常总给人一种“真实”的错觉,衣食住行,工作也好,爱情也罢……而当试着用一种奇异的视角观察,世界上有那么多人,那么多颜色,那么多气味,那么多声音,什么才是真实的呢?
作者 吴晶晶
1
15岁到29岁期间,她枕过很多东西的肚子。毛绒海豚的,洋娃娃的,初中隔壁班男生的,母亲的,甚至有一次因为机缘巧合,还枕过一只北极熊的肚子。那数不胜数的肚子,腹部上柔软的触感,其中有一些她已经忘记了,有一些仍然像化石一样留下来,关在胸口的房间里,谁也进不来。
然而现在她最能想起来的,还是那只猫的肚子。曾经枕在初中男生硬邦邦肚子上的她一定没有想到,自己二十九岁的某一天,会平静地躺在一只猫的肚子上。它的肌肉小心地一上一下,豌豆似的心跳声热烘烘地托住她的脸。窄小的、铺着美少女战士被单的床上只有穿着衬衫短裙,上身完全伏下去的她,和一只像什么也没发生一般,静静地侧躺在她头下面的完全不属于她的猫。
是的,完全的。他们之间几乎什么都不是,她既不是它的主人,也不是它的朋友,更不能算是它的恋人。前些日子公司里体检表上要填一位好朋友的名字,那时她当机立断地就想到了它,然而正要落笔的时候,却才发现自己连它的名字都还不知道。
这个冬天她第一次碰上它,当时已经过了十一点,她刚和同事聚餐完回来。但她其实并没有吃饱,只是混在人群里,陪着聊天陪着笑,连筷子最后有没有拿起来都不知道。但她的饿是别人不会发现的,就连她自己也差点没注意到,直到饭局终于结束了,她满面笑容地和人家拼车回来,临下车的当口,肚子里却突然扭曲地叫了一声,响了足有五六秒。
你不会还没吃饱吧?关上车门之前,里面的熟人拿她打趣道。
她脸上堆笑,一个劲儿地在原地挥手告别,也不管人家看不看得见。直到车的影子完全消失在红绿灯光的尽头,她的自我才终于慢慢恢复过来。她这才发现自己已经饿了,早就饿了,因为刚才其实根本没吃什么。
常去买早餐的面包店已经关门了,尽管灯还是亮着,法棍的模型也还好端端地排在窗口。但肚子饿了的话,又能吃点什么呢。站在日复一日的十字路口,她想。然而在这危急时刻,冲进脑海的却只有几个外卖软件上的名字,其中几家店里的食物,甚至于价格,她都如数家珍。只是当现在她真正需要它们了,脱离了现代的工具,她却一点也说不上它们在哪里,在哪条路,哪盘街,服务生长什么样子,老板娘凶悍吗,这些她一概不知。这让她想起手机通讯录里的人,明明常常见着的,照片也好,讨论群里争奇斗艳的贴图也罢,彼此还自以为称得上是熟悉,因为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也总有一半在说话。然而现在当她站在这饥饿的十字路口,才发觉他们之间的关系也不过是食客和外卖软件,亲密是虚构的,真相从来不得而知。
绿灯亮了,她和两台小摩托一起过了马路。车上各坐了一对情侣,女孩子都染了黄色系的头发,四根手臂缠在骑士的身上,下颌搭上肩,其中谁的口袋里还放着女明星的情歌,她听不太出来,大约是梁静茹的。
她在路口的麦当劳买了一套吉士汉堡开心乐园餐,听了店员的劝说,还另外加了五十块买了一只粉色凯蒂猫。那并不是她的本意,很显然,因为她是对动物最没有兴趣的人,虽然也不至于讨厌,但小猫小狗对她来说不过是会动的消防栓,一定是有其存在的意义的,只是在她,除非是真的失火了,否则永远感受不到。她只不过是不知道怎么拒绝别人罢了,她的日常工作就是说话,和很多人说话,但真的到了要为自己说话的时刻,她却觉得被一只蟾蜍猛地糊进了嗓子,字都被吃掉了,千言万语,再开口,就只剩一个“嗯”。
因而那晚见到它时,她已经不算是单身了,因为皮包里还暗暗藏了一只本不该属于她的猫。刚一进楼道,执勤的保安向她瞥了一眼,就又接着去看电视机,仿佛她不过是一阵恰好吹进来的起司味儿的风。但她还是向他点了点头,然后继续往深处走。上楼,声控灯亮了,她迫不及待就从纸袋子里掏出汉堡。
房子是一个月四千租下的,几乎快占了工资的一大半,但她还是坚持自己住。是处在不算偏僻却也不是中心地带的老公寓,统共只有六层高,楼道两边各开着一对小门,每扇门打开来,又各自延伸了三户过去。因此邻居之间就变得不认识也不行,因为一同分享着同一扇大门,和同一条总是被各式各样的物品填满的走道。她住在五楼的尽头,邻居的两户其实是一家人,祖母单独住在最外面的一间,为了进出方便,小孙女和入赘女婿住另外一间。那年轻女孩子生着一张娃娃脸,看着很显小,但她们其实差不多大。她男人是靠做散工赚钱的,前两年刚新添了一个孩子。一家子在小小的一居室里挤着,就连带着生活也更喧嚣了起来。
那奶奶与她关系倒是很好的,许是因为两个人都算得上是独居,所以更看她可怜。于是每每烧了好菜,给小孙女送来的同时,也常常捎她一碗。像今天她难得晚归,奶奶大概是因为没听见她开门回来,还特地给她留了外面的大门。
她轻手轻脚地从走廊上穿过去,中间堆着的碗架子、大米袋、用废了的斗柜,大多是那两家人的,她自己的则只有角落上站着的一只小小的四层藤条架,用来放旧书旧杂志。
麦当劳热乎乎的纸袋子抱在左手,另一只手在皮包里摸啊摸,叮叮叮的几声响,是拉链上挂着的刻着姓氏的铃铛。
是到这里她发觉不对的,她本来以为自己听错了,但当她停止了手上的动作,那细小的、窃窃的声音,却分明再次从角落上响起了。
她整个脊椎都簌簌地凉了一下,是别的倒还罢了,哪怕是个恐怖分子也无妨,但就只怕是老鼠……她犹豫了一下,还是不得不一步一顿地往那方向上挪。
用来遮灰的手帕子拿掉,惴惴地拨开半年份的瑞丽和一厚册海洋图鉴,一对发亮的玻璃珠子浮出黑暗,也正在尽头直直地看着她,一个蔚蓝,一个碧绿。
竟然是只猫。
2
我认得她的,就像认识这楼里的另外三十七个人一样。我常常在想,这么窄小的空间里,为什么这么多毫无交集的生物能相安无事地长久生活在一起,进入同样的门,摸一样的扶手,踩一样的楼梯,彼此却连话也不说,眼睛都不抬一下。我想那大概还是因为他们没有尾巴的缘故。
但我知道我毫无资格说风凉话,因为我自己就是那么懒,懒得只管每天待在某处不动,有饭了就吃,没有了就不吃。我观察人,也就只看他们的腿,因为仰头也让我觉得很麻烦。然而他们那样的动物,只看他们的腿、闻那身上的气味,这样也就足够了,根本不用费心用眼睛交流。不同的动物又有不同的腿,不同的皮肤又有不同的味儿。这里住在三楼的女孩的腿最好看,是我顶中意的,像奶酪条一样又光亮又细长,老是发着草莓的香味儿,但偶尔那甜甜的味道也会腐化,加了咖啡的苦,而一般这样的时刻,她的眼睛里就总是会流出水来。
铃住在五楼,其实我并不知道她的名字,只是因为她走起路来总是叮铃铃的,和她实际上的人格很不符合。她的腿也很细,夏天到了,脚趾甲上就擦上无色的指甲油,每每走过我身边,就像一阵透明的风似的飘过去了。
但铃也是有味道的,有颜色的,这是一定的,正如她邻居家的老太太是深灰的,发着烟烧枯树的气味,但闻起来并不呛人,边上圆脸的女孩子是暗了的茄子紫,表面艳丽的,底下却完全灰蓬蓬。过去饲养我的主人是茶色的,闻起来也就像是下雨天放凉了的红茶,潮湿的,涩的,仔细说来,却还有点回甜。然而当她拿着小小的包裹离开的那天,她的颜色也变了,暖和的茶色褪掉了,洗上了一层伤感的、雾一般的黑。因此尽管我等了一阵,她却再也没有出现过。
那之后不久就是寒冷的天气了。冬天的味道总是湿乎乎的,人的皮鞋上沾着的雨和雪,落在地板上,一步一个黑印,生冷的、冰冻的气味,像湖里鱼的尸体,让我有点高兴,又有点不快。
而铃的颜色呢?
3
她认得那只猫。
它本来是由门卫室的管理员养着的,一只通体雪白的母猫,左耳朵上缺了一只三角形的口,听人说起来,似乎是绝育的标志。夏天的时候它往往是横在一楼的门廊上,懒懒地卧着,一双眼睛总像是睁不开。偶尔她傍晚下班回来,老是能看见其他住户蹲在地上逗它,摸它的头,帮它顺毛,它则往往只是向后闪躲,很不情愿似的。不同的人叫它不同的名字,二层的小女孩叫它花花,顶楼的一家人唤它咪咪,而至于那时它的主人叫它什么名字,她倒是从来不知道。但即便她知道了,她也很清楚那不会是真的。它的名字大概只有它自己知道,它生养过的孩子知道,它曾经爱过的人知道。
而她对于动物是最不感兴趣的。小时候学校组织去动物园,她也绝对是永远站在队伍最后面的那一个。从小到大的书包、耳环、马克杯、手机壳,也一概没有动物出现。倒不是讨厌,只是她觉得那样的生命比人类还要脆弱,就像小学校门口中年男人卖的鸡,一堆彩色的飞不起来的鸟叽叽喳喳地挤在泡沫纸箱里,无数对小手儿摸来摸去。她也曾经混迹在那样好奇的队伍当中,用一星期的饭钱买了颜色最艳丽的两只,回去之后小米饭放着,清水放着,日日下学第一时间就奔回房间偷看,上课时也老是想着,它们过得好不好,饿不饿,会不会一不留神就生出更小的小鸡……然而到底世界是不公平的,两只小东西不出一星期就一齐撒手人寰,等她捡了新的泡沫纸盒回来,就只看见两具再也不能动、不能叫、不能哒哒吃米的形骸。那一粉一绿的颜色硬是没有褪去,也许是因为血也冷了的关系,反而看上去比第一天更美丽。
那样的反差令她觉得恐怖,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接触过脆弱如此的活体。
所以当那猫藏在黑暗之处,一蓝一绿的眼睛直直地看她时,她心里“咯噔”了一下,有什么东西从嗓子坠下去了,穿过胃、小肠、大肠,直落到腹腔底部。他们相互看了几秒,最后是她先移开了视线,继续转身开门,背包上的挂件叮铃叮铃响得格外惊心。
那天是周五,她一进门就先拆开套餐里的牛奶,喝了一大半,然后一边撕玉米杯一边开了电视。她先是把电视剧都切了一圈,然后换到新闻,然后换到八套《动物世界》,之后又调回了新闻。
背景里轰轰地放着叙利亚的报道,她先去卸了妆,涂洗面奶,吃了一半汉堡,看了一会新闻,之后踩上拖鞋走到门口,蓦地开了门。
——她从一直没扔的快递纸箱里挑了一只最大的,又拿了一床夏天的薄毯子铺在里面,超市促销时买的,所以一点也不觉得心疼。
搭好了临时的房子,她在书架前蹲下了,把纸箱的开口朝着它,说:“进来啊,这里。”说着,她拍了拍小毯子:“很软的。”
就那么僵持了几十秒,她不开口,它也不动,就只是在月光下相互抗拒着,就当她在心里骂自己愚蠢,正要起身进去的时候,却只听见“嗦嗦”的几声响。它的小肉垫缓缓地移动了,一步一步,向她的方向走来。
透过屋子里的光,她看见它四脚都已经很脏了,身上也斑斑驳驳的,灰一块白一块。她想起来最近似乎的确是换了一个新的门卫,这么算起来,差不多已经是秋天快结束时的事了。脏成这么个样子,也难怪最近都不大见人逗它了,她心想。大约是舔得到的地方就洗一洗,舔不到的地方就只有任由它持续地脏着。
她这才恍然大悟缘何它偷偷上了五楼,原来是因为没人养它了,在一楼睡觉或徘徊,也实在是太冷了一点。它大概只想偷偷地藏起来暂且度过一夜,但奈何还是被她发现了。
它顺从地往纸箱里卧了进去,她把箱子抱进角落,又踩着拖鞋进去屋子里,把喝了一半的麦当劳牛奶剪开,拿出去放在它跟前,示意似的往它边上推了推。
它依旧一蓝一绿地看她,又转而去看牛奶,湿黑的三角鼻尖凑近纸盒子的边缘,闻了闻,这才伸出舌头,一点点地舔食起来。
她听着陌生的小生物饮水的声音,远处时不时配合着中东的轰炸,她在那蹲得呆了,它也吃得呆了,直到手机铃声响起来,突然将他们唤醒。
她慌慌张张地跑回去,打了一个趔趄,小脚趾正磕在鞋架子上,撞得生疼,她顾不上低头,歪歪扭扭地一头扑在床上,满脸通红地狂翻皮包,有一半是为了脚上实在太痛,有一半却又是为了别的。
这么晚还打电话过来的,那答案就只有一个。
4
其实我所能看见的颜色不多,虽然和狗比起来大概还要算是好的,但如果是和这楼里楼外的许许多多的人比——那恐怕就是截然不同的世界。然而即便看见的不多,但要分辨出来总是没有问题的。就像是,草莓味儿的就是粉色,太阳味儿的就是橙色,薄荷味儿的则是绿色,雪就是白,雨就是灰,闻起来像夜的,那大概就是黑色了。
而至于铃是什么颜色的,其实我也答不上来,她和草莓味儿的三楼女孩不同,铃的颜色好像总在变换。她第一次对我说话时完全是灰的,那时候她身上闻起来就像下雨,好像再过一秒钟,就能滴滴地渗出水来。但就是在那同一天,同一个夜晚,她却又很快变化了,当屋子里头突然唱起歌来,那灰的颜色就逐渐褪去、提亮,添上红,揉进白,最终升温成一片潮湿的粉。隔着没关上的门我就闻见了,那差不多的草莓香味儿,不过和三楼的女孩不同,铃的草莓是加热过了的,又盖上一层刚从冰箱里取出来的鲜奶油。
我知道那变化的源头,其实也不过是为了一个叫五的男人,至少她都是这么叫他的,在我所听见的她打的电话里,或是在偶尔周末的晚上,他提着甜食点心来这栋房子的时刻。他是个很高的人,高得我要很费力地仰头才能稍微看见他的脸。他的话总是不多,闻上去,也多半是秋天里加了冰块的苏打水。但铃总是高兴他来的,我敢肯定,有好几次我都看她踮着脚,尽力地从走廊的窗户探出去望,他来了也是,走了也是,从他关上门离开的那一刻起,那炽热的草莓就开始降温、褪色,直到红也消失了,亮光毁灭殆尽,最终只留下一小截干了的草莓蒂。她的味道也不再甜了,甚至闻起来都不再像雨,而只是一块落在墙角的方形的砖。
然而砖也好,奶油也罢,铃的颜色,好的坏的,似乎全是他给的。
5
她是很后来才知道,猫是不太能喝牛奶的。
“你喂它牛奶它就喝了?”阿武点起一根香烟,说道。
“全部喝掉了。”她眼睛眯起来,认认真真地吸他的二手烟。
“啊,怎么会。”他的眉随着思考皱了起来,“猫喝牛奶,多半是要拉肚子的吧。”
于是那天直到他离开之前,他就这么一直絮絮地说着猫的事,一面说,一面一根根地抽烟。他说起高中时代曾经短短地养过一阵猫,起初感情也是很好的,只是后来因为实在没有时间照顾,还是放到亲戚家寄养了。其实所谓寄养也就相当于送,之后上了大学,就顺水推舟地再没有问起过。
“听说是生了好几个小孩了。”他随手把香烟屁股按了,“后来想起来,总还是觉得很对不起的。”
她在边上听着,也就跟着淡淡地笑了。
那天她觉得非常快乐,就连看着那渐渐养成习惯,差不多日日都上来找自己的猫都觉得更高兴了些,她甚至生出一阵感激。于是那日她先是在窗边目送阿武进了车子,又回房间稍微整理了一下,把香烟头收进小盒子里之前,她还把那仍带有余温的烟屁股放进嘴里裹了一裹。之后她就在网上买了十罐进口的日本猫粮——那之前她最多就是从便利店买三块钱一袋的伟嘉给它吃吃。
但她是不爱它的,她明白,并且她也知道,它也很清楚这一点。她们充其量只不过是临时结成的相互利用的同谋。
可生活总归还是变化了的。闲下来的时候她搜索了很多关于猫的资料,不同的猫的品种、毛色、喜好,但它是哪一类的,她却还是辨别不出。有时候傍晚下班回来,它本来在楼道里百无聊赖地徘徊,见到她上来了,就立刻亦步亦趋地在背后跟着,她花了二十秒上的一段楼梯,在它就只需要一溜烟儿的五秒钟。她拿钥匙开门,它就跟在背后等着,之后她进到自己的房间里拿吃的,它就巴巴地挨在门口望。有几次她似乎看见它犹犹豫豫地探出前脚的肉垫,搭在了自家的地板上——但最后还是退缩了。
它一本正经地站着吃饭时,她常常都是在一旁蹲着观察它。所有的肉块和饭粒它都是用小小的舌头谨慎地舔进去的,吃得不快不慢,吃得井然有序,一旦知道自己吃饱了,那么无论再好吃的东西也绝对不再碰一下。吃饭结束以后惯常的就是洗脸环节,它把身子扭向角落,像是不想让别人看见似的,先仔仔细细地舐自己的爪子,然后用小爪子一下下擦脸,洗好了左边再洗右边,最后再用小舌头收尾性地舔一圈。从频率上来看的话,她总觉得它是一个左撇子。
不吃饭的时候,她看它也多半是在发呆,那双眼睛像是什么都知道了,又像是什么都没在想。
“你爱过谁吗?”她蹲在一边,穿着贝壳图案的拖鞋,伸出手去,很轻地碰了一下它左耳上的缺口。
它只是厌厌地把耳朵动了一下,什么也没有回答。
她是电脑公司售后服务的接线员。她每天的工作也不外乎就是说话,听很多的人说话,再回应很多人的话。
来的电话总是千奇百怪的,什么都有。的确是有老老实实地来问问题的人,其中又以把“输入三w就可以了”理解为输入数字“3”和“w”的家庭妇女为主,有人是别人送的礼物所以不知道怎么开机,有的人是在现场学过但之后就忘了,有人把耳机插在了话筒插口上觉得怎么也放不出来声音。当然,这里面骚扰性的电话也不在少数,有专门打来听女接线员说话的,也有真心话大冒险输了的人打来电话大声告白,还有失恋失意的人,本来打进电话求助,但之后就突然哭了起来,接连地哭,不断地哭,让听的人都不免先自慌了阵脚。
所以她始终觉得自己那一点点的可怜的说话的才能为了每个月领那几千块的薪水早已经悉数用尽了,在私下里,她就只能做一个被蟾蜍糊住嗓子的人。因此她宁可在社交工具上不断回复可爱的表情,也不愿意在现实里和人多说上一句话。但也不是抗拒,她只是觉得疲乏了。她以前听过一种说法,既然能发短信讲明白的问题,为什么还非得打电话说呢?对于这个观点,她实际上是深以为然的。世界上既然有那么多活色生香的人,那么就尽管让他们去竭力扮演好了,她就一味地负责在旁边看着,听着,好像唯有这样,才能维持起这个世界小小的平衡。
邻居家的娃娃脸女孩子就是这样一个人,就连围绕着她的空气都像是她每天穿的衣服一样,跳跃又燃情,以至于每天回家时路过她房间的窗户,她都觉得那屋子周围也蒙上了一层橙色的色彩。有时候周末她出去领外卖或是从超市买了东西回来,刚好遇上她抱着小儿子出门,那小孩子也是穿得花枝招展的,同他母亲一样笑容满面。
她在一旁看着,心里暗自感叹这位小妈妈的生命力,就连她的儿子小名也取叫牛牛,因为是牛年生的,又有牛气冲天一类的意思。牛牛妈妈是那种天生就瘦的身材,刚刚生完小孩没几天,那裙子下面露出来的小腿就已经是细伶伶的了。孩子父亲同样是一位生命力非常旺盛的男性,生一张一喝酒就红上脖子的脸,人也魁梧,比孩子母亲整整高出一个半头。两个人脾气都很火爆,所以自从搬来这里,很多个晚上她都是听着隔壁如火如荼的吵架声或是一样如火如荼的做爱声入睡的。无论恨的爱的,好像都能那么不管不顾,她躺在自己单薄的床上听着,觉得那两个人就像是一对原始丛林的生物。他们的野性并没有因为孩子的到来就有所收敛,甚至反而由于有更多摩擦,殴打和性爱也就都跟着愈演愈烈。
但是他们的打架也绝非是一方受气的打,因为常常是见到两个人脸上都挂了彩,男的脖子上抓出几道血痕,女的右脸颊上有点乌青,只有孩子还是永远喜气洋洋的,给其中一位抱着,好像就要去做什么了不起的事。四个人在狭小的走道上遇见了,她侧开身给他们让路,三个大人都各自礼貌而讪讪地笑笑。
她不知道隔壁的老人是怎么看待小孙女的婚姻的,她仍旧只是每天做了早饭中饭晚饭,送到动不动就两个人都待业在家的孙女和孙女婿的房间门口,仿佛什么都知道,又什么都不知道。
有时她喂了猫之后回房间洗澡,然后一面听见隔壁又打架,一面对着镜子吹头发。粉色的凯蒂猫静静地站在洗面奶的旁边,也跟着一块偷听着。她拔了吹风机出去,过去看那只猫,发现它也不过是和自己一样在默默地听着,看着。隔壁窗户里透过来的橙光业已变得通红,在那烧成火似的红光里,他们一面听着,一面相对无言。
那之后她就决定叫它闷闷了。尽管她知道,那一定不会是它的本名。
6
世界上有那么多人,那么多颜色,那么多气味,那么多声音,这让我不得不常常在想,人类为什么总有那么多话要说,如果有一天叫他们全体人都不能说话,我想这世界恐怕还是能够正常运转的,也许还会更加高效,那样的话就连能带宠物进入的餐厅,大概也会变得更多一点。
叫五的男人绝对不单纯,因为他身上的味道很复杂,有铃的味道,烟草的味道,我不熟悉的洗涤剂的味道,三文鱼的味道,甚至还有某种狗类的味道。我想他大概也称不上是铃的恋人,因为他总是蓝色地来,又蓝色地走,冰凉凉的气味从来没有变过。愤怒的人,开心的人,感伤的人,遗憾的人,喜不自胜的人,求而不得的人,人类的彩色常常会变化,而叫五的男人却好像从来不会受到这世界上的任何影响——至少他不会受到铃的影响。他们就像两盘中间用塑料片隔开的颜料盒,无论她这方面怎么奇异变换,他那里永远只有一望无际、又波澜不惊的蓝。每次他离开,铃的身体上都发着薄薄的淡粉色荧光,那是我觉得她最美丽的时刻,因为像一条湿漉漉的、刚从海中缓缓走上来的美人鱼。
但我不得不说那样是很危险的,因为上了岸的鱼,总是要死得特别快。
铃隔壁的窗口总是橙红色的,一到了午夜,那洞口里的气味就格外容易变化,是血的气味,汗的气味,婴儿奶粉的气味,不一而足。那洞里传出来的哀吼和嘶鸣,常常让我睡不着,这使我感到非常恼火。所以最近明明伙食上提高了好几个档次,但精神却好像反而比不上以前。
那一家里偶尔还会跑出来一个小小人儿,他闻起来就像一摊尿液,他老是喜欢用他黏糊糊的手掌摸我,躲都躲不开,就只有忍耐着,直到那茄子紫的女人风风火火地出来,把他提进去受罚。那女人的血是饱满的,隔着她很有水分的皮肤我就能感受得到,她紫色的血充斥着每一条血管,好像一不留神就要有某一根爆炸开来——一旦在晚上爆炸了,那沸腾的紫色血浆就溅了一地。闻起来像尿液的小孩也跟着哭了起来,他显然是吓着了,因为我知道他其实和我一样能看得到。
铃身边时不时出现的那个灰色的老太太,我是不讨厌她的,因为她对我最亲切,甚至还曾经盛过一小碟腌银鱼放在我身边。我闻那味道并不好闻,但还是上去舔了一下。果然是很咸很咸的。
银鱼太太的颜色最近开始变了,她本来是灰的,现在就只是更加的灰,甚至每天每天都在不断灰暗下去。我想提醒她,因为她曾经喂过我鱼,虽然并不好吃。
7
后来她发现,男人其实和鸡一样不可信。
上一个喜欢的人是海洋馆的保育师,她那时为了看他,每周都去水族馆,周末去,平日里下了班,找机会也总要去。当时那家海洋馆还没有年票这种东西,去年年初她看见网上说已经开始发售年票了,只要每年去五次就能值回票价。那天她回家里本来正在看电视吃饭,可乐刚打开,就像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赶快跑去抽屉里翻,最终从一只铅笔盒里找出曾经收集的海洋馆的门票。她小心地一张张数过,查了有好几分钟,原来那两年里一共去了281回。从第一张到最后一张,旧和更旧的分别,票价是不同的,就连门票上的图案也换了好几轮。离现在日期最近的一张,那是她最后一次去看他,封面上已经换上了企鹅和北极熊,也许是因为那时正好是在七月,夏天。
“真的可以进去?”两年前的她倚在那扇门外,仍然有点惴惴不安地问道。
“怕什么,他们都走了,我们之后也走,它还要休息呢。”他站在冰天雪地里,向她笑道。
她裹着的工作服太大,走起路来只觉得很笨重,它就躺在不远处的冰上,眼睛似乎没有睁开,但也并不像是睡着了。
“真冷啊。”站在它的手掌边上,她心里有点害怕,就这么说着,呼出来的汽把他的脸挡住了,几秒种后才再次浮现开来。
“是啊。”他蹲下去搅动桶子里滑溜溜的小鱼,准备接下来的喂食工作。
鼻翼附近是冷的,有海的腥气。它像是注意到了,一个陌生的女人,但似乎并没打算理会她。大概只是被生鱼的香味儿吸引了。
“你可以摸它的。”他低着头说。
她嗳了一声,很胆怯地伸了手,轻轻地碰了一下那白色的绒毛。它已经不是很干净了,毛发上也不是绝对的纯白,但在她眼里那一刻的它是洁白的,神圣的,因为陌生,也因为爱情。
“你还可以躺在它肚子上。”他在口罩后面笑了,眼睛也随之一弯。
“真的?”
“真的。”
她现在大约也还记得那样的触感。冷的,有点柔软,又有冬天的坚硬,要倚靠得很深,才能感觉到那腹腔绒毛下面汩汩的热度,生命的热度,带着点腥气,和空气不流通的潮湿。
那是她最后一次去那家海洋馆,只不过当时的她还并不知道。第二天是周末了,她送他去机场,为了要和老家的女友摊牌。那天因为下雨,他的班机迟了,她心里暗暗地高兴又紧张,坐在机场的椅子上拿出小镜子一照再照,等他买水回来。
“这几天吃饭的时候别喝可乐。”她佯装严肃地和他说。
“我知道啊。”他再度笑了,捏了捏她的脸,举起手里的矿泉水,以示清白。
“你不会变吧?”她手里来回握着瓶子,打趣地说。
“不会的。”他淡淡地说,把她已经握热了的水瓶接了过来,拧开了盖子。
然而他再也没有回来。就算是回来了吧,也至少没有告诉她。
“这两年里,只是我的错觉,我想我大概是混淆了心疼和心爱……”
这是他最后发来的消息。是星期一的下午一点十四分接到的,这么烂俗的时间,所以一直还记得,以至于她后来还在想他会不会是故意的。那条信息那个下午她反反复复看了很多遍,每一个措辞、标点,开会的时候也还在看,被点名叫起来训话,也都只是迷迷糊糊的,什么也听不见。
后来她把所有他送给她的关于大海的书都扔了,但唯有一本——以前他来找她,两个人吃泡面,总是用那本巨大的图鉴压着盖子的,因为可以一下子盖住两碗,感觉很厉害。扔到这最后一本,她还是哭了,鼻子紧紧贴在那蓝色的封皮上,好像还能闻见的,那旧日的红烧牛肉和鲜虾鱼板的香味,那过期了的爱情的香味。
但她没有资格诉苦,她比谁都更清楚这一点,因为每个人都不过是明知故犯,自讨苦吃。
和很多都市剧里的女七号一样,阿武是她公司里的老板,也不知道是怎么开始的,就算回忆起来,好像也没有什么能值得一提的契机,她只是喜欢他,从发现的那一刻开始,就已经喜欢得不行了。
和北极熊男不同,在和阿武的关系里,从一开始她就很清楚那几乎是无望的。他也没有意思要隐瞒,就算是来家里找她,他的戒指也是不摘的,皮夹子里妻女的合照,回去的路上要给女儿买的儿童乐园餐,他也从来不避讳提起,每每他有意无意说起来,她就在旁边微笑着听着。她觉得自己这样做得很好,很懂事,她觉得他们这样的关系很好,她已经不想要、也不需要更多了。
只是偶尔的,还是会被猫抓了心脏,留下几道不深不浅不结痂也不流血的口子。比如在公司聚餐上,职员们拿他太太起哄,有人喝醉了,放开胆子说,还见过他带着饭盒来上班呢,想必老婆一定是厨艺很好了。他则笑着推脱,连连说着,没有没有,可能做鱼还算擅长吧,因为我和女儿都很爱吃。
她在圆桌上离他不远的位置,陪着人群一起哄笑,筷子的尽头却始终是干燥的,怯怯的,在等着喂饱。
她总是一味地等他。他不在的日子,日历都是一行一行过的,因为每一天都一样。但他说要来的时候,日子都是一天天地过,一个一个数字数过去,每过了一天,就能用铅笔划下一道。
自从闷闷来了以后,猫成了两个人见面时必谈的话题。她心里面万幸有它的存在,因为唯有这样才能避重就轻,才能一直绕开许多事情。这个冬天快过去的时候,她从阿武那里听说了猫的习性。
那是有一次她跟他说起,她发现闷闷吃饭时会突然猛烈地咳,像人吃鱼被刺卡住嗓子。他说大概是因为胃里吸进了太多毛球,所以导致它觉得不舒服。
“可平时里都看着好好的呀,从来没见它有不舒服的时候。”她一面坐在床上帮他系衬衫的扣子,一面说话,一张脸正对着他的腹部。
“因为原始本能啊,如果动物轻易表现出自己身体不适,就很容易被其他同伴攻击或是放弃。所以像小猫小狗,即便是很难受了也绝对会忍耐着不说出来的。”他说着,自己抻了抻衬衣上的皱褶。
“嗳,你什么都知道。”她从心底里笑上眼睛,说。
送走阿武之后,她又在网上查如何治疗闷闷的咳嗽,然后买了促进排便的小饼干。
而邻居家的奶奶去世,也就是那之后不久的事。那个时候鱼形的小饼干还没有邮到,海洋之星的试吃罐头也没有。
8
叫五的男人几乎是和银鱼奶奶一起消失的,就仿佛他们之间存在了某种约定。
那一天整个五楼都黑了,闻起来像乌鸦,像暴风雪的夜。然而那样的风暴不久就过去了,茄子色的女孩子很快又活泛了起来,她和鱼肉红的男人现在占着两个房间,好像就连心灵都明亮了。
但铃的雪却下了很久,密密地,不声不响地,没有风,也没有穿靴子走过的行人,只是一味地下着,一味地不停。她还是每天穿着工整的衬衫和刚到膝盖的铅笔裙上班,傍晚的时候提着吃食回来,看一会电视,然后洗澡。只是她现在再也不会叮铃铃地响了。
她又成了那个一如既往的透明的人。
那天她抱着一大只鱼肉味儿的纸箱回来,就好像知道我会在楼梯上等她似的,一进了公寓的大门她便开始四处张望。我知道自己必须出场了,就一步子蹿出去,像往常一样尾随她上楼。那时原始生物似的男女已经出去了,整条走廊上只有我们两个人。铃一向很小气的,平日里头天没吃完的罐头,她一定要封起来放进冰箱,第二天再端出来给我。但那天的铃是不同的,她一口气开了四盒,每一只都是不同的味道,我也每一样都尝了,口感相当高级,米饭是我喜欢的湿软型,一粒粒分明地泡在吞拿鱼的汤里,肉块也饱满极了,牙齿稍微戳一戳,就有细细的肉汁渗出来。她像平常一样守在一边看我吃饭,然而正当我准备对蟹肉罐头发起猛攻时,她却突然奔回了房间。之后我就听见了雨声,淅淅沥沥的,一直不停。
我来不及洗脸,三步并作二地跟过去,好在她没有关门,我就先是用身体把门的小缝儿一点点推开,我有点担心,但最终还是迈进去了。房间里满满的都是铃的气味,那混沌的、湿润的,不能言说的气味。
我只看见她跪在地板上,头埋进手臂里,伏在床上一直颤抖。光脚上沾着的都是灰。我也看了看自己的脚,到底还是有点脏了,但当时已经顾不得那么多,我一跃到床上,慢慢向她走近,蹭她的头发,蹭她的脸,像唤醒一个被雪崩埋住的人。
她这才缓缓抬起头来,那一双眼睛里果然也正在流水,一根根的碎发黏在脸上到处都是。我想和她说点什么,但却突然觉得喉咙里又是一阵奇痒,终究没忍住,剧烈地咳了几声。
她向我说了什么,可我没能明白,只见她示意我躺下,我照做了,然后她就用她微凉的手指,一下下帮我顺着肚子上的毛。那时刻我觉得胃里一下子轻松了许多,喉咙里的瘙痒似乎也暂且得以抑制,有一瞬间我甚至已经忘记了铃眼睛里的水,直到她突然低下来,轻轻地,把脸颊贴在我的肚子上。
我觉得有些痒,但又不敢动。我知道我恐怕将再也闻不到铃的气味,也感觉不到她的色彩了。然而只有那一刻她脸的触感我却还记得,柔和的,软的,凉的,像一块冰在凉水里一下午,只等待心爱的人回家来吃的奶油布丁。那样的感觉太重,以至于那天之后的很久,我都觉得自己的腹部上老是有一片湿乎乎的。那样的异感很久才消退,我想那就是铃的水,是她那个晚上放在我这里托我保管的水。
我一心一意地等待春天,等待品尝新的高级罐头,然后有一天当我在一楼锻炼,有一个茶色的女人进来了,她站在远处叫我什么,我听不懂,但我想我恐怕是认识她的。她和小屋子里的人说了几句话,从随身的大黑包里取出来一只金属匣子。在她抱我进去的那一刹那,我方才想起来,她就是我原来的主人。
之后世界就提早陷入黑暗,我觉得周边有一点冷,大概是来到了外面。从纤维织布的缝隙里,我似乎仍能隐隐地看见那幢老楼,那时候天还很早,我知道她还没准备好回家。然而百变的铃已经结束了,这世上又一段故事陷落。
迷人的彩色褪尽了,谙熟于心的透明卷土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