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唯一可以迈过去的坎儿
【导语】初次见面,我们像老朋友一样握手,仿佛相知多年,至少在我是。我喜欢陈超老师的谈吐和观点,喜欢他沉静深厚的声音和表情,连他的长相都喜欢,他长得很像我喜欢的香港演员梁家辉。这个我只见过一两面的师长却无端让我以为神交已久;我认为人大约的确存有某种气场,让我本能地信任和亲近。我一直想,在今天一个纯粹的文人该是什么样子?应该就是陈超老师那样的吧。
诗人陈超肖像
文/新浪专栏 文化谭 徐则臣
上午我经常想不起来开手机,但那天起床后就打开了。刷微信时看见朋友发的一条疑虑重重的消息:据闻,诗人、诗评家陈超先生于凌晨跳楼身亡。停了一下,我接着看下一条消息。此类谣言网上每天有几车皮,三两分钟后即不攻自破,且此消息十分胆怯,“据闻”。我不相信。不可能相信,以我对陈超老师的理解,看到这条传闻,他肯定也一笑置之。他的沉稳、旷达、睿智,他之于生死与诗文的参悟,自杀该是早就迈过去的坎儿。
过了几条微信,又看到类似的消息,师姐发的。师姐做大学问,言行素来持重,我没法不正视了。一认真心情就坏了,早饭草草结束,背包出门上班。一路刷屏到地铁站,我想以此来证伪。地铁里没网络信号,出了地铁继续刷,一直到办公室。类似的消息刷了不下十条。十人成虎,感觉完全不对了。但依然心存侥幸,向我的博士师妹求证,她念硕士时师从陈超老师。十一点多,我正开会,手机响了,师妹在电话里哭,消息属实,说话时她的声音一直在抖。
师妹说,陈老师最近有严重的抑郁症。我信了,在陈超老师,只有这个解释才有可能合乎逻辑。无论你如何世事洞明,抑郁症都是通往自杀,尤其是跳楼自杀的捷径。而抑郁症,似乎很吊诡,往往是思虑精严者的专利。陈超老师是我极敬重的师长,也是我在内心里默默视为纯粹文人的典范。
我只见过陈超老师两次,加起来说话不超过五十句。第一次见面在2008年4月,华语文学传媒大奖颁奖礼,我们同为获奖者,他是年度评论家奖得主,我获年度最具潜力新人奖。初次见面,我们像老朋友一样握手,仿佛相知多年。至少在我是。陈超老师是我最喜欢的诗评家之一,凡见到的文章我都认真拜读,熟悉自不待言。而在此前好几年,经由他的硕士、我的博士师妹,得知陈超老师一直关注和鼓励我。师妹说,陈超老师叮嘱她,要关注一个年轻作家,叫徐则臣,他很喜欢。那时候我还在北大念书。又过了两年,师妹转述陈超老师的评价:在年轻作家中,他最看好我。作为一个刚冒头的年轻人,一位素昧平生且又是你极喜欢的前辈如此嘉许和鼓舞,我没法不感动。我开始通过师妹,向陈超老师表达景仰与谢意。好几年里,我和陈超老师的交往都这样由师妹穿针引线,我们没通过电话,没发过邮件和短信,相互连手机号码都没有。到2008年4月,我们在广州丰肥蓬勃的春天里第一次握手,心领神会地笑。我说,陈老师,您竟然这么高。我喜欢陈超老师的谈吐和观点,喜欢他沉静深厚的声音和表情,连他的长相都喜欢,他长得很像我喜欢的香港演员梁家辉。广州的颁奖短暂且活动密集,我们没说上几句话。但我记得我说过,下次一定去石家庄听他的课。据说陈超老师的课在河北是个传奇,教室里总是人满为患,中文系的专业课上出了全校公选课的规模,还不算校外旁听的。我跟河北的作家约过多次,到石家庄就直奔陈超老师的课堂,但一直没能成行,每次去石家庄都来去匆匆,河北师大的校门朝哪开都没弄清楚。
今年,也是四月,我去河北做一个文学讲座,到了台上吓一跳,听众席陈超老师赫然在座。我的汗当时就出来了,脑子有点儿蒙。我讲课不太习惯备详案,当年教书时就这样,只在一张纸上列几条提纲,跟着思路随物赋形地走。前一天晚上碰巧有点感冒,那几条提纲也没列完全,这一上台看见陈超老师,立马如坐针毡。文化圈里其实是挺讲究辈分,同辈多半都羞于听对方教诲,师长辈更罕有座下倾听者。我不得不在开场时如实说出我的惶恐,因为我的确不知道该说啥,这种紧张只在多年前初登讲台时经历过。我说我必须先讲个故事平复一下情绪,调匀气息,再展开我的话题。歪打正着,那故事对其后的论述竟也切题,起了提纲挈领的作用;此外,它也算作了一个作家演讲的特色。这是中场休息时陈超老师的评价。他说非常好,识见新鲜,颇受教益,他没这样想过问题,“你看我的笔记本,记了三四页”。我看见他不时在本子上写,我想定是听得百无聊赖,又不好中途退场,只好练书法画小人打发时间了,无聊的会上大家都这么干。但陈超老师说得认真,我们在会议室外抽了一根烟,聊了几句文学,他还建议我把讲座录下音来整理,会是篇不错的文章。我很感谢他的包容,于文学我偶有奇谈怪论,常为他人所不解,但陈超老师不以我无知者无畏的放言为忤,反鼓励我胆子再大些,尽可以百无禁忌、天马行空。也因之,下半场放开了,我讲得少有的淋漓痛快,很嗨。
讲座后我们一起去河北作协的食堂吃自助餐。因和一位文友交流,打饭迟了一会儿,没能和陈超老师坐到一桌。他的食速很快,我刚吃一半,他已把餐盘送到了残食台。我们简短地告别,我再次表达去师大听课的愿望,他一笑,摆摆手,说他回去会好好看我的长篇《耶路撒冷》。他像梁家辉一样走出食堂。
谁都没有前后眼,否则这世上会少一大半遗憾。那次陈超老师走出食堂的背影是我第二次见,我怎会知道那就是最后一次。也许我们的确不需要见很多次,我经常拜读他的文章和著作,想起他那张沉静和有些黯淡的梁家辉式的脸,想起他浑厚、坦荡、稀疏的声音。我一直想,在今天一个纯粹的文人该是什么样子?应该就是陈超老师那样的吧。弃机心,绝俗虑,低调、桀骜且有人事与文学之初心。没有人会想到,当我要张狂、得意时,最先想到的屈指可数的先贤、师长与朋友中,陈超老师是其中之一,他能让我迅速地冷静下自己。这个我只见过一两面的师长。除了学问和我所获得的直觉,对陈超老师我知之甚少,但无端地以为神交已久;我也认为人大约的确存有某种气场,陈超老师的文字和形象中那份饱满的高洁与气定神闲,让我本能地信任和亲近。有些人抱朴见素是修炼出来的,有些人却是天然生就,陈超老师在我的感觉里是后者。我总觉得他有艾蒿的气质,质朴淡定又清高旷远,入药有种苦香。
再见陈超老师,他在墙上,坐在一张黑白照片里微微地笑,旁边摆放了挽联和鲜花。司仪说: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礼毕。直起身来,我两眼泪。
那一整天我都坐立不安。消息属实。消息属实。消息属实。晚上我和石家庄的朋友联系,决定第二天一早去吊唁。我只有一个上午的时间,下午约好了去北师大参加一个论坛,得在开场前赶回来。次日五点多起床,赶早班高铁,到石家庄还不到九点。朋友接我一起去陈超老师家和河北师大设立的灵堂,我才更多地了解到陈超老师的抑郁症。他有老母在堂,身体不是很好,孩子患有先天智力障碍,夫人又无稳定职业。最近一段时间,陈超老师严重失眠,头痛耳鸣,多方求医问药,疗效甚微,也许他不愿再拖累家人,纵身一跃,唯求解脱。我一直以为陈超老师既是沉静乐观之人,天然就该有一个幸福、祥和、可以心无挂碍专注于诗歌和学问的家庭生活,上天当厚待这样的人。我不曾看出孩子之于他的战争般旷日持久的焦虑和打击,他的沉静与平和中一个父亲的锥心之痛与隐忍和无助。他得付出多大努力才能让自己如此沉静平和,而抑郁症带走了他。
我不知道他飞赴天国的那一瞬间在想什么,他一定有自己的理由。他一定深思熟虑过。他一定绝望地发现,这是他唯一可以迈过去的坎儿。他一定认为这是最后的责任和人道主义。吊唁之后,他的博士生带我们看了他飞升处,十五楼和十六楼楼梯走道拐弯处的一个很小的窗户,很难相信陈超老师高大的身体能够穿越那个狭小的空间。但他就是穿过去了。那天凌晨一点多,他离开一直守护他的妻儿,打开十四楼的家门,来到十五和十六楼之间,那扇最后的窗户,攀上去,纵身一跃。石家庄的夜风吹乱了他那标志性的长头发没有?
那天是2014年10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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