嵩山派的内部政治斗争大解析
文/六神磊磊
一
今天再来聊一聊嵩山派，讲一下里面的夺权斗争。很惨烈的。
嵩山这个门派在《笑傲江湖》里面很著名，属于超级大反派，给人的印象是团结一心干坏事，齐心协力专门害人的。
但其实，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好人、坏人都不可能是铁板一块。在嵩山派的内部，就有一场复杂而惨烈的夺权斗争。
先简单讲一下形势：
嵩山派的boss、大领导叫做左冷禅。
这是一个非常强势的领导。你从他身边班子成员的称号就能看出来，他的十三个师弟，被叫做“十三太保”。
这就比较粗鲁了。“十三太保”在历史上一般指的都是儿子，最有名的是唐末大军阀李克用的一群孩儿们，所谓“风云帐下奇儿在”。
拿来指师弟，是属于强行当爹，是很不妥当的，而且师弟们年纪都不小了。从这里能看出来左冷禅说一不二，如君如父，并且公然默许门派的黑帮化。当然这是题外话。
嵩山主要的夺权斗争，就在这十三个名为师弟、实为孩儿的太保之间展开。
二
这十三个人里，接班的第一梯队是三个人：
二把手丁勉、三把手陆柏、四把手费彬。
这三个人属于第一阵营，资历老，武功也高。按道理说，左冷禅选接班人应该先考察这三个老弟。
在《笑傲江湖》里，嵩山派办的第一件大事——破坏衡山派刘正风“金盆洗手”，就是派他们去靠前指挥的。哥仨来了一次集体亮相。
这一次亮相，戏真是无比多。
按道理说，这种重大公开场合，惯例是大领导多讲话，小领导少讲话或者不讲话，老二丁勉本来理应多讲话。可大家注意，这一次老四费彬最积极，上蹿下跳，话也最多。
搞行为艺术一脚踩扁金盆的是他，在群雄面前侃侃而谈的是他，冲到前面去狂怼刘正风的也是他，各种卖力表现，从头到尾带节奏。
我粗略统计了一下，这一次费彬一个人各种喋喋不休讲了约1100字，比二把手丁勉、三把手陆柏说的话加起来还多几倍。而且他口口声声“左盟主言道”、“左盟主吩咐”，把老人家不离嘴边。
为什么？求表现啊，上位心切啊。
三
他是嵩山老四。我以前说过老四这个位子是微妙、尴尬的，说他是主要领导也行，说不算也可以。
如果主席台上放四把椅子，费彬可以上去坐一把。如果放三把椅子呢？费彬就只能坐台下鼓掌了。
费彬对此是严重不满意的。你别看他貌不惊人——两撇鼠须，瘦小猥琐，实际口才很好，办事干练又狠辣，胜过了两位师兄。莫大先生也说过他的性格是“飞扬跋扈、不可一世”，自视很高，这种人肯定是不愿居于人下的。
所以他得拼啊，想在丁勉、陆柏里压倒一个。阻止刘正风金盆洗手，是左盟主交代的大事，所以也成了费彬的一场表忠心大戏。他屁颠屁颠、冲锋在前就不难理解了。
他后来死就死在这股子劲头上。当天明明事情已经办得差不多了，杀了几乎刘家满门，丁勉陆柏都觉得能交差了，大概都去城里找乐子了。
费彬却还要作死去连夜巡山，要把落跑的刘正风赶尽杀绝，把老板的指示落实到百分之二百，结果撞上了莫大先生，被切。
大概因为野心太明显，争权太急迫，老四极不招同门待见，人人嫉恨，都欲除之。
他曾被刘正风偷袭捉住过，刀子都顶脖子上了，老二丁勉、老三陆柏居然不顾肉票安危，照样下令杀刘家人，这不简直是存心坑死费老四么。
四
然后我们看老二——丁勉。
这人的形象是一个大胖子，武功很高，但口才平平，在老四咄咄逼人的攻势面前，他处于守势。注意一个细节：
“胖子丁勉自进厅后从未出过一句声。”
事件中，左冷禅发下来的那面盟主令旗，一开始拿在亲信徒弟“千丈松”史登达手上，然后又交到费彬手上。
一个是炙手可热的师侄，一个是野心勃勃的师弟，令旗自始至终就没有过丁勉的手。这个前线的“最高领导”似乎颇有点尴尬。
在刘正风家里，他贯彻老大的指示，不能说不尽力；在刘家杀人，不能说不狠毒。可他就是没有费彬抢眼、风头劲。
我严重怀疑丁勉在左冷禅面前不太吃香，左冷禅并不太属意他接班。估计还会发生这样的对话：
“丁老二，咱俩年纪都大了，嵩山这副担子，你看以后师弟里谁最合适挑啊？”
这种对话历史上发生过很多遍的。好比《射雕》里成吉思汗问术赤：“大儿子，你说我该立谁？”
这种对话的核心意思永远是：“你丫没戏我就不直说了哈。”
五
丁勉这个“二把手”之所遭到尴尬和冷遇，我看有一个重要原因：
他虽然也是个恶人，不是啥好鸟，但他有个特点：要面子，做事多少还讲那么一丝底线，容易被人挤兑住。
后来嵩山对华山派下手，岳不群的老婆被绑住要遭凌辱，她怎么求救的呢？就是大喊丁勉的名字，然后义正辞严一通质问。
丁勉进退失据，居然犯难说：“这个……”又复沉吟不语，而后居然把岳夫人放了。
在大哥左冷禅的眼里，你“这个”什么？你沉吟什么？
如果换了是费彬，落实老大的指示会“这个那个”吗，会沉吟吗，决计不会。
在嵩山这种黑帮性质、一人乾纲独断的体系里，一个人只要略微有一点点残存的底线，只要在执行上级的指示有一点点的犹疑，就都是不够忠诚的表现，在领导的眼里都是可恶的骑墙派，都是要被驱逐的“良币”。
在左冷禅眼里，丁勉显然没有费彬可爱、好用、忠心，不得宠也就不奇怪了。
说完丁勉，顺便也讲讲一个有趣的人——陆柏。他是三把手，夹在老二和老四中间。
他的特点是“细声细语”，阴柔处事。你想想，老四拼命拱老二，谁伤谁残都是好事，他乐得祸水东引，坐山观虎斗，当然就“细声细语”了。
六
二、三、四号人物各怀鬼胎，争权夺势，结果谁占上风呢？答案是这三人都没戏了，都靠边站。
我猜左冷禅对他们是深深的失望，因为他们办事一再屁胡。
来看一下《笑傲江湖》里，嵩山派先后办的几件大事、具体负责主抓的人、以及每一次办理的结果：
第一次，针对衡山，破坏刘正风金盆洗手，负责人是老二丁勉、老三陆柏、老四费彬。
结果如何呢？是办了一锅夹生饭，事情倒是办成了，杀了衡山的刘正风，却把老四费彬的命送在了衡山。这样惨痛的兑子，左冷禅当然不能满意，大骂娘希匹。
第二次，是针对华山，扶植反对派去推翻岳不群，负责人又是老二丁勉、老三陆柏，等于是给了俩人一次证明自己的机会。
结果呢？半路杀出一个令狐冲，把众人打得稀里哗啦，灰头土脸下山。左冷禅估计直骂饭桶了。
第三次，还是给了他们机会，在药王庙设局全歼华山派。只不过这次多了个监军——老七汤英鹗。这个人我们接下来另外说。明显已经是不信任丁勉陆柏了。
这一次的行动，计划周密，调动了大量资源，志在必得，没想到又被令狐冲给搅黄了。左冷禅估计把丁勉陆柏十八代都骂了。
大家注意看，从此丁勉、陆柏就靠边站了，彻底凉凉了。
左冷禅再不派他俩办事。后来灭恒山派，如此一场硬仗，嵩山全力以赴，几路出击，派的却是疑似老七的“九曲剑”钟镇，以及排名更低的高克新、邓八公，还有非领导职务的人员张某、赵某、司马某等，根本没有丁勉陆柏的份。
到福州抢《辟邪剑谱》，也是很关键的一次行动，派的甚至是“旁枝”——卜沉、沙天江。仍然是没有丁勉、陆柏的份。左冷禅已经把他俩当了透明人。
都有点同情左老板了。几场大行动，每次都铩羽而归，派出的太保一次比一次排名低，老板不停检验队伍，却没有一个靠谱好用的，真心好累。
七
那么，这场夺权斗争里有没有真正的赢家和狠人呢？
有的，答案是老七汤英鹗。
汤英鹗很少外出办事，也很少出手显示武功，排名也不在第一阵营，却最得左冷禅信任。
书上说他长期担任副手，比丁勉陆柏等更加亲信，有点掌印太监的味道。
但凡领导，身边都需要两种人：重臣和近臣。汤英鹗走的是近臣路线。古人所谓“朝廷宠近臣”，这类人不用外出干办大事，也就不会出大的纰漏。整天绕在领导身边，天然和领导亲近，也容易不断积累好感。
长线来看，十三太保里以他的希望最大，如果是买股票，我一定重仓他这一支。
不过，宠臣汤英鹗也面临着残酷的竞争。他的主要对手还不是师弟们，而是师侄们，主要是老板的几个亲信徒弟，比如狄修、史登达。
汤英鹗岁数不小了，书上的人都叫他“汤老侠”。如果说他是头老狮，这些师侄们则是一群小鬣狗，残暴狡黠过之，精力体力也过之。
他们严重威胁着汤英鹗。传位给师弟？还是传位给徒弟？左冷禅一定考虑过这问题。
以人性而论，师弟亲，可毕竟没有徒弟亲。要是再过个十年八年，史登达这伙小崽子们翅膀硬了，完全有可能直接接班。到时候汤英鹗就是“先皇旧物”，日子会比陆柏他们还难过。不客气地说，慈禧身后的李莲英，就算是汤英鹗最好的下场了。
可能也正因为此，《笑傲江湖》里最诡异、最阴险、最引人联想的场景之一出现了。
八
那是在嵩山大比剑上，左冷禅惨败，还被刺瞎了眼睛。
左冷禅气疯了，在台上拿剑狂舞，陷入癫狂状态。
台下的汤英鹗转头对两个师侄史登达、狄修说了一句话：
“你们去扶师父下来。”
特么好阴啊。
如果史登达、狄修机灵一点，应该立刻就地躺下：“啊我手抽筋了！”“啊我肚子疼……”
可惜俩人毕竟还是年轻，嫩了。平时杀人放火可以，碰到搞政治、玩阴的，还是没经验。俩人根本没多想，屁颠屁颠跑上去，扶师父。
结果暴走状态下的左冷禅六亲不认，见人就砍——
寒光一闪，左冷禅长剑一剑从史登达左肩直劈到右腰，跟着剑光带过，狄修已齐胸而断。
你看，汤英鹗一句话，两个最有前途的师侄就变成四段了。
汤公公这是好心造成的误伤？还是故意给师侄挖大坑？已然是永远的谜团了。
最后，嵩山派被华山派合并，新领导岳不群宣布了分管人选：
“暂时请汤英鹗汤师兄、陆柏陆师兄，会同左师兄，三位一同主理日常事务。”
注意，第一个提到的就是汤英鹗。在政治上，排名从来都是重要的。
其次，这里面没有丁勉。
岳不群等于是用公开的方式，认可了嵩山的旧秩序：汤英鹗第一、陆柏第二，丁勉靠边站。
可怜的狄修、史登达死不瞑目：
汤师叔，你好坏啊，居然叫我们扶师父……
我们不扶师父。
我们墙都不扶，就扶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