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杜“洗稿”湖南诗人阴铿
黄能
唐开元十六年(728年)三月的一天,李白在长江边送别他的好友孟浩然,这一送就送出了千古名篇《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这首诗尤以最后两句为世人称道。然而,早在南北朝时期,湖南诗人阴铿其《江津送刘光禄不及》云:“依然临送渚,长望倚河津。鼓声随听绝,帆势与云邻。泊处空余鸟,离亭已散人……”其中,“鼓声随听绝,帆势与云邻”与“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都把送别时依依不舍的感情表现得淋漓尽致。无论意境还是语句,李白的名句跟阴铿的这两句诗都非常相似。
发现没?这位阴铿被大诗人李白“洗稿”了。也许有人会说这只是巧合吧,毕竟古人写的送别诗太多了,如有雷同,纯属巧合嘛。关于这个问题,与李白同时代的大诗人杜甫看得很分明,他的《与李十二白同寻范十隐居》写道:“李侯有佳句,往往似阴铿。”这其实是用赞美的口气,说李白的佳句往往就是“洗”了阴铿的诗!
宋朝有个叫王明清的学者,在他的笔记《挥尘录》中指出:“‘柳色黄金嫩,梨花白雪香’,阴铿诗也,李太白取而用之。”这里的“柳色黄金嫩,梨花白雪香”出自李白的《宫中行乐词》八首中的一首。到了清朝,学者陈仅更是直接在他的笔记《竹林答问》中写道:“太白《宫中行乐词》诸作,绝似阴铿。”
看来,在“洗稿”这件事上,李白很难撇清啊,甚至还有“拿来主义”的倾向。有趣的是,杜甫说李白的诗像阴铿,其实他自己的更像。来看下面的对比:大江静犹浪(阴铿《和傅郎岁暮还湘州》)江流静犹涌(杜甫《晚登瀼上堂》);花逐下山风(阴铿《开善寺》)云逐度溪风(杜甫《秦州杂诗二十首》)。
把“大江”改成“江流”,“浪”改成“涌”,“花”改成“云”……明显“洗稿”洗得更直接嘛!实际上,杜甫自己都“承认”了,他在《解闷十二首》中曾写道:“熟知二谢将能事,颇学阴何苦用心。”这里的“阴何”就是阴铿和何逊,二人年代相近,诗风相似,因而并称。对这二位,杜甫可是“学”得很用心呢。
这位被李白和杜甫“洗稿”的诗人阴铿是谁?阴铿,字子坚,生活在南北朝时期的梁、陈之间,在两个朝代都做过官。据《陈书》的有关记载,阴铿的祖籍是甘肃武威姑臧,其高祖阴袭在东晋末年就跟随刘裕(南朝宋的建立者)南迁,定居南平郡,到阴铿已经是第五代了。《陈书·州郡志》记载:“晋武帝太康元年,分南郡江南为南平郡,治作唐。”而这个“作唐”就是今天的湖南省常德市安乡县。阴铿是喝“洞庭水”长大的湖南诗人,也是湖南历史上第一座诗的高峰。阴铿长于写景,诗风清新明丽,辞精意切,史载“尤善五言诗,为当时所重”。
关于阴铿的生平事迹,史书记载很少,大概就两件。在一个饭局上,阴铿跟朋友喝酒喝得正嗨,看到倒酒的人,就拿酒让他也喝,朋友们都笑话阴铿。阴铿却说,我们天天喝美酒,给我们倒酒的人却不知道它的滋味,这不合人情啊。后来,直接导致梁朝灭亡的“侯景之乱”爆发,阴铿被贼人抓住,有人救援才幸免于难,一问,那人正是当初给他倒酒的人。还有一件事是,陈朝的第二代皇帝陈文帝有一次组了个饭局,让参加的大臣写诗,阴铿受到推荐也被陈文帝喊了来。陈文帝命他为新落成的安乐宫赋诗,阴铿提笔即成,大受赞赏。
这两件事好像都不算什么,对于阴铿来说,真正有影响的还是他的诗,那些被李白和杜甫“洗稿”的诗。不过,这里的“洗稿”跟今天说的洗稿可是两回事。上述李白和杜甫的做法其实叫“化用”,这是中国传统文学里十分常见的一种修辞手法,就是借用前人的句子又经过自己的艺术改造。
化用的例子实在太多了,王勃《滕王阁序》中的名句“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乃是化用庾信《三月三日华林园马射赋》中的“落花与芝盖同飞,杨柳共春旗一色”。苏轼《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开篇的“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化用李白《把酒问月》开篇的“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杨慎《临江仙·滚滚长江东逝水》开篇的“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化用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开篇的“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化用的妙处就在于能“化”又能“用”,将前人的句子巧妙加工为己所用,新句与原句相得益彰甚至青出于蓝。化用与今天的洗稿是完全不同的,自媒体领域是洗稿的重灾区,洗稿者把同时代别人的文章语句换个说法就成了自己的了,表面看起来不相关,其实不过是变相的抄袭。
唐诗是中国诗歌史上无与伦比的一座高峰,而李白和杜甫则是这座高峰上最明亮的双子星,他们周围还有群星闪耀。可是,纵然是李白和杜甫这样的大诗人,也是要学习的,而距离他们生活时代不远的南北朝诗歌就成为了重要的学习资源。除了“往往似阴铿”外,杜甫还说李白的诗“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春日忆李白》)。庾开府、鲍参军分别是南北朝诗人庾信、鲍照。李白对于南朝诗人谢眺更是推崇备至,清朝学者王士禛说他“一生低首谢宣城”(《戏仿元遗山论诗绝句三十二首》)。而杜甫自己呢,除了“颇学阴何苦用心”外,对庾信也是推崇有加,在《戏为六绝句》中赞道:“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笔意纵横。”
南北朝时期,正是中国诗歌由古体诗向近体诗(格律诗)过渡的重要阶段。不少南朝文人写诗已经很注重对仗和声律,谢眺、阴铿、何逊、庾信等人的很多诗歌就是后世格律诗的雏形。其中,阴铿流传到今天的30多首诗中,有将近一半是五言八句,而且对仗工整、声律讲究,跟后来的五言律诗已经非常接近。他的五言诗堪称从汉魏乐府五言诗向唐朝五言律诗过渡的一座重要桥梁。要知道,诗歌是一种内容和形式高度统一的文学体裁,而到了唐朝,注重思想内容和注重形式声律终于汇流,形成内容和形式完美结合的格律诗。
对于魏晋南北朝诗歌在中国诗歌史上的地位,有学者打过形象的比方:如果说唐朝诗歌是珠穆朗玛峰,那么魏晋南北朝诗歌就是青藏高原。如果没有青藏高原,珠穆朗玛峰的海拔无疑要大打折扣。同理,如果没有魏晋南北朝诗歌的积淀,唐诗也不可能取得那么高的成就。而在这座“青藏高原”上,有一位湖南诗人不应该被忘记。
他叫阴铿,他的诗曾被李白、杜甫“洗稿”,不,化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