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云长的仪式感
关云长跟圣诞老人合体,用我一个朋友惊叹的话说:一点都不违和!但怎么叫“违和”呢?必然是不协调,不般配。那么看看关公和圣诞老人的形体,应该说就是天作之合了——都是圆滚滚的胖子。
圣诞老人版关云长,图源网络
古代冷兵器武将得顿顿吃大肉,胖者数不胜数,可是,即使肚腹明显弹了出来,谁也不会说关公很胖。这是因为关公的造型不只是造型本身了,适用于其他人的描述不适用于他了。丹凤眼,卧蚕眉,美长髯,红脸,这些元素的组合不只是组合,就好像一套红木家具不只是一套红木家具,人们看到的其实是富贵、传统及一些特有的家风。
张国良的评话三国,其中说关公戎马一生,只砍死过十九员将。乍一看有些不可思议:如此彪炳史册的大将,斩了多少人头怎么能数出来?可是,若是抠演义里的字眼,则的的确确只有十九人死在关公的手下,这其中当然包含了过五关时候斩的六名守将,外带古城会时的蔡阳——他们算名将吗?其他被杀者中一时能想得起来的,也就华雄、颜良、文丑(华雄、文丑史载并非被关羽所杀,在此不论),以及水淹七军时俘虏的庞德。
“武圣”有名不符实之嫌,但说书人却巧妙地加以利用,突出关公的高素质——只砍马上之将,不杀无名小卒,就是搁今天以战争法来衡量,关公也是一位人道主义者。这还不算,被关公杀掉的人,哪怕《三国演义》里只是草草带过,说书时总还得做点渲染,比如汜水关守将卞喜,他那柄流星锤,就得被描写成力量惊人的暗器,而孔秀、韩福等人也决非善茬,不但手上有两下子,而且性格狂妄,完全不识好歹。关公过五关,五次遇阻,情况次次不同,起初两仗是硬碰硬打过去的,后来遇卞喜、王植,则主要靠着义人出手相救,其次靠自己的实力。在荥阳,王植诱关公到馆驿住一夜,暗派胡班去放火,结果,胡班夜探关公一事,书中写得虽然简练,画面感却很强:
胡班寻思:“我久闻关云长之名,不识如何模样,试往窥之。”乃至驿中,问驿吏曰:“关将军在何处?”答曰:“正厅上观书者是也。”胡班潜至厅前,见关公左手绰髯,于灯下凭几看书。班见了,失声叹曰:“真天人也!”公问何人,胡班入拜曰:“荥阳太守部下从事胡班。”
要说关公警觉吧,他确实亲自守在甘夫人糜夫人的房间外,彻夜不眠;可是就连一个驿吏都能随时掌握关公的动向,告知胡班“正厅上观书”,那么他这种警惕性,想来又实在有些荒唐。如果胡班不为关公“天人”之貌所动,很可能就真把馆驿给点着了——因为你看,当胡班告知关公王植如何布设阴谋,关公是“大惊”的,然后跑出门,才看见手执火把的士兵。这说明此公虽然醒着,却压根就没有注意到外边的动静。
怪只怪《春秋那些事儿》写得太好看了……不,我还有一个合理的推断,那就是关公对自己的形象早就产生了一种自我仪式感,哪怕周围一时无人,他都很“慎独”地把自己的仪容维持在随时要被人膜拜的程度上。
不受电视剧影响,我们只说原著:你看《三国演义》里,关公在十八路诸侯讨董卓的时候,为讨令去战华雄,还得自己从刘备身后走出来,用“大呼”的方式来引起别人注意。这之后,刘备救孔融,陶谦让徐州,等等,刘备的势力一直跟吕布纠缠在一道,有吕布在,关公的存在感并不明显。最后,吕布被擒杀,曹操突然产生了对关公的极大的器重,似乎是将对吕布既嫌弃又遗憾的感情统统转嫁到了关公身上,发愿一定要收服他不可。也就是从入了曹营之后,通过曹操的观察和关心,关公其人不仅存在感大涨,而且一点点凸现出了仪式感。
“救白马曹操解重围”,关公是由曹操请出来去战颜良的。其实他自己很想去,但曹操这一请——“颜良连诛二将,勇不可当,特请云长商议”——实有必要,等于是在关公的脚前垫了个台阶。对他来说,有没有这个台阶是很不一样的。我对此深有体会。最近一个多月里,我做了好几场新书推介活动,其实是我自己指望借书店的场子多卖几本书,但每次活动都得书店的人先登场介绍几句,再隆重地引出我来,有一场活动中,书店疏漏了主持人环节,于是我眼瞅着台上的话筒,脚下就想走人。仔细想想,其中的逻辑跟曹操请出关公十分相似:我必须被“垫高”一点,才会真正感觉到台下的人(哪怕人数只够凑一桌麻将)都是冲着我来的。
人都需要垫高。你被一个人公开表现出重视和敬仰,就会有更多的人跟进,如果那个人自己也不是无名之辈可就更好了。关公的气场,主要不是在砍下多少名将的脑袋中积累而成,光靠他与生俱来的骄傲来支撑也还不够,而是得靠其他人垫他一把,让他得以一直端着。仔细想想,辞别曹操那一段,从挂印封金到刀挑锦袍,完全可以解释为云长的大丈夫气概以及警惕性高,但这几个动作本身的表演性也实在是够强的,特别是后者。
当他习惯于端着之后,仪式性的时刻也渐渐往他身上聚集。在徐庶给刘备当军师的短暂时期,正面迎战曹仁的是张飞和赵云,而偷袭樊城这样的事就交给了云长,他的任务是往城楼上一站,说一声“吾已取樊城多时矣!”到诸葛亮接班,在往汉津撤退这一路上,关云长被派去做体面的工作——向江夏刘琦借兵,而保护刘备及其家眷的累活脏活则又落到张、赵二人头上。这段故事的结束非常具有戏剧性:刘备一行人困马乏,将要被曹军追上,而关公突然杀出,说了一句“我在此等候多时了!”曹操一见立刻退走,虽然念叨着“中了诸葛亮之计”,但此时的关公,距离光凭形象就能震慑敌人的境界,已很近很近。
他斩将的机会越来越少,相反,他发挥仪式性功能的机会则越来越多。华容道故事是最为典型的一出:为什么不派张飞或赵云站最后一道关,而要派云长去呢?诸葛亮的解释是不希望曹操死,才故意派云长去放了他——也不是没道理,然而,放着青龙大刀当摆设,让关云长去跟只剩半条命、带着几十上百口从人的曹操去做说服工作,这种安排怎么想都有点滑稽,让人怀疑诸葛亮是不是已从心底认定,关羽这个人已不适合战场了——形象大使之类的角色更值得考虑。
再后来,守荆州的任务交给了他。不让他上阵了,而赵云到七十多岁照样在一线拼命。关赵两人的对比简直太有意义:关公是自带着排场而来的,关平周仓侍立两侧,还有一众从人,赵云则是自始至终的“孤胆英豪”,总是当先冲阵,杀一个是一个。当关公从荆州北伐时,他对自己的高估也已达到了巅峰,在襄樊之战中,他靠着“神威凛凛”的相貌致敌惊惶、败退,而当庞德抬着棺材前来迎战时,关公的怒气中夹杂着巨大的困惑:天下竟还敢有人与我对敌?
在郑州的松社书店,有人给我打开了嘉宾留言簿,并且把笔递到我手上。不是什么值钱的金笔,留言簿上还尽是些别人留下的难看的手迹,可我依然有种被推高了的感觉,就像我明明可以自报家门,却非要别人来介绍我那样(当然还少不了美言几句,对此,我倒是不能胜任)。仪式是有大用的,但仪式也会束缚人,有了这么一次,下一次再写留言时就会等笔入手,否则就要恼怒。
即使周围没人,你也要掇块砖头来给自己垫脚,因为仪式感一旦形成就必须勉力维持,差一点都不行。关公即使行军没带着书,夜里也得挑灯看点什么。在人生的后半程,关公必须从周仓手中接过青龙刀才能上阵,否则他将会感到异常失落,他的自我形象——那个早在荥阳馆驿里就着意塑造的人设——正在坍塌。而敌人则更是一眼就发觉了问题所在:云长公自己拿着刀冲过来了,嗨,他今天有点不淡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