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世的才华,掩盖不住那颗渴爱的灵魂
华哥说
一身才华,却一生飘零。1942年1月22日,76年前的今天,她带着无尽的怅恨离开人世。
世界华人周刊专栏作者:荠麦青青
萧红曾对骆宾基说过一句话:“也许,每个人都是隐姓埋名的人,他们的真面目都不知道。我想,我写的那些东西,以后还会不会有人看,但是我知道,我的绯闻,将会永远流传。”
果然!在她离世几十年后,人们对她“绯闻”的咀嚼多于对她才华的关注;对她轶事的评判多于对她成就的崇仰。
· 01 ·
1911年,萧红出生于黑龙江省一个小县城的地主家里。那座叫“呼兰”的县城差不多就是中国的最东最北部——所以一年之中,长达四个月皆白雪纷飞。
九岁时,她的母亲去世。原本就冷漠疏离的父亲变得更暴戾恣睢,偶然打碎了一只杯子,他就都要骂到使人发抖的程度。
萧红与生母姜玉兰合影
“父亲打了我的时候,我就在祖父的房里,一直面向着窗子,从黄昏到深夜——窗外的白雪,好象白棉花一样飘着;而暖炉上水壶的盖子,则象伴奏的乐器似的振动着。”
后来祖父也病故,那个唯一给了她爱与温暖的人也离她而去了。
童年时代的萧红
14岁时,萧红由父亲做主,许配给省防军第一路帮统汪廷兰的次子汪恩甲。王恩甲属于纨绔子弟,是个喜欢抽鸦片的瘾君子。
1930年秋,萧红初中毕业,不顾父亲反对,毅然背叛家庭,逃婚来到北平,并进入女师大附中读书。
她想象不到自己娜拉式的出走的后果,求学之路举步维艰。1931年,困窘中的萧红回到老家,怒不可遏的父亲随即将其软禁。与之年龄相仿的姑姑和七婶非常同情萧红的遭遇,于深夜时帮她出逃。
随着天气日渐转冷,在哈尔滨流浪月余的萧红,为了不至冻毙街头,只得投靠在哈尔滨上大学的汪恩甲。
1932年春节,汪恩甲母亲知道儿子与萧红在一起,就断绝了经济资助,汪不得已向家庭妥协。当时萧红已经怀孕,还是遭到了遗弃。
挺着大肚子的萧红,交不起租费,被汪恩甲留在东兴顺旅馆充当人质,为免于生产后被卖到妓院里的厄运,她向哈尔滨《国际协报》的副刊编辑裴馨园求救,萧军、舒群等文学青年先后到旅馆看望萧红。
萧军曾在东北陆军讲武堂学习,日后以作家身份成名。
21岁的萧红打动26岁萧军的,是她充满苦楚与悲酸的一首小诗:“那边清溪唱着,这边树叶绿了,姑娘呵,春天来了!去年在北平,正是吃着青杏的时候,今年我的命运比青杏还酸!”
1932年8月,怀孕的萧红与萧军在道里公园
同年8月,松花江决堤。由于萧红欠钱太多,旅馆不让萧红离开。萧军趁夜租了一条小船,用绳子把萧红救出水困。
萧红后被送医院待产,因无钱交住院费,萧军用刀子逼着医生救人。孩子生下之后因无力抚养而送人。
出院后,两个志同道合的青年共同生活在一起。在萧军的影响下,萧红开始在《国际协报》副刊发表文章。1933年,她以“悄吟”为笔名,写出第一篇小说《弃儿》。
这篇小说发表以后,她陆续发表了很多小说和散文,从此踏上文学征程。
从萧红情窦初开,到最后客死异乡,在萧红生命中最刻骨铭心的,莫过于与萧军同甘共苦的那几年。
最艰难的时候,他们交付了房租,便囊空如洗,再没有多余的钱租被褥;在哈尔滨滴水成冰的冬天,他们用脸盆喝过水,整天就一起啃一块干粮。
食不果腹,三餐不继,“活着”成了最大的问题。饥寒交迫的两个人,互相取暖,他们性格上的,三观中的诸多矛盾,也都被暂时掩盖起来。
直到萧军找到家教的工作,两个人的手头宽裕了一些,就一起去下馆子喝羊汤吃猪头肉。
萧军与萧红在哈尔滨商市街
这段被萧红称为“没有青春只有贫困”的生活,是她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
1934年11月初,两个人前往上海,结识鲁迅。不久,她第一次以“萧红”为笔名的长篇小说《生死场》在上海出版,在文学界引起巨大轰动。
小说《生死场》
鲁迅在为《生死场》所作的序言中,称赞萧红所描写的“北方人民对于生的坚强,对于死的挣扎却往往已经力透纸背;女性作品的细致的观察和越轨的笔致,又增加了不少明丽和新鲜。”
萧红也因此成为当时中国文坛知名的女作家,被誉为“30年代的文学洛神”。
那时,萧军也已成为一名实力派作家。按理,当生活的境况改善后,他们更应该举案齐眉,惺惺相惜。
但广阔新天地却让他们的裂痕不断加剧。
曾经,他是她的桃花源,也是她的避难所。她炽热的身体与灵魂,全部给予了他。他就像她在沙漠中跋涉的孤旅者,在濒死的边缘,遇到的一方绿洲。她啜饮,她吸附,就像一个渴爱的孩子,穷尽所有的贪恋。
但一个小女人,一个大男人的结合,弄得好,是我的光热温暖你的冰寒,以我的皎月一轮照彻你的无边黑暗;啮合得不好,就是南辕北辙,就是大相径庭。
萧红与萧军
更何况她不会若即若离,不懂适可而止。她生来就是一只飞蛾,遇到他,她倾其所有,全力以赴。
但是,当他需要的只是一条小溪的时候,你给他的浩瀚海洋会淹死他;当他要的是温良恭顺,你的桀骜不驯便成了他的心头刺。
最致命的是,那时他的暧昧之事不断传到她的耳朵里,导致他们的冲突不断,性格暴躁的萧军最后对她拳脚相加。
萧军晚年时坦承,当初并未拿萧红当成自己最后的归宿:“她单纯、淳厚、倔犟,有才能,我爱她,但她不是妻子,尤其不是我的。”
晚年的萧军
你看,她不过是他人生规划外的“副产品”,所以他认为自己有这样的“特权”:可以予取予夺,可以移情别恋。
· 02 ·
1936年7月,为了求得解脱,缓解矛盾,萧红只身东渡日本。
萧红把自己在日本留学的那段时间称为“黄金时代”,在很多人看来未免匪夷所思。毕竟,那么多痛苦加诸一身,无论是萧军对她感情的背叛,还是她爱戴的人生导师鲁迅的逝去。
1937年,许广平、萧红、萧军、周海婴于鲁迅墓前合影
那段时光,也许是她生命中最宁静的时光了吧,没有颠沛流离,没有争吵打骂,人生的一切凄苦,都因为隔山隔水,因为暂时被阻挡在千里之外,也不那么令她感觉悲怆了。
在此期间,她昼夜不息,写出了《红的果园》《孤独的生活》《家族以外的人》等诸多作品。
但随着两人的裂痕变成沟堑,各走各路便成必然。
两人在1938年4月初公开分手,但在分手时她已怀上了萧军的孩子。
可是,享受过温暖的人,就不能在极寒中多捱一天。
萧红和萧军分手后,将自己的另一次婚姻给了同样来自东北的作家端木蕻良。
端木蕻良
医得眼前疮,剜却心头肉。
端木身材瘦高,说话和声细语,文质彬彬,与萧军的粗犷、豪放、野气形成鲜明对比。此前,在很多作家争论问题时,端木一般都站在萧红一边。
尤其让萧红感到欣慰的是端木“不只是尊敬她,而且大胆地赞美她的作品超过了萧军的成就”。这是其他朋友没有做过的。
不能比翼齐飞,哪怕过上踏实温暖,有人知疼知热的小日子也是好的;在没有拳脚相加,没有绝望的泪水相伴的小确幸里,和那个人在烟火气十足的生活中,白头到老也是好的。
1938年4月,主持婚礼的胡风提议新人谈恋爱经过,萧红坦言:“掏肝剖肺地说,我和端木蕻良没有什么罗曼蒂克的恋爱史。是我在决定同三郎永远分开的时候,我才发现了端木蕻良。我对端木蕻良没有什么过高的要求,我只想过正常的老百姓式的夫妻生活。没有争吵、没有打闹、没有不忠、没有讥笑,有的只是互相谅解、爱护、体贴。我深深感到,像我眼前这种状况的人,还要什么名分。可是端木却做了牺牲,就这一点我就感到十分满足了。”
萧红、端木蕻良合影
但她没有想到的是,她并没有因此获得爱的救赎。
两人婚后不久,日军轰炸武汉,端木蕻良为当战地记者,留下怀孕的萧红,一人前往重庆。她曾这样描述自己的心情:“我好像命定要一个人走路似的......”
其后萧红历经磨难到达重庆。1938年年底,萧红在白朗家生下一子,产后第四天,孩子即夭亡。
1940年,萧红随端木蕻良离开重庆飞抵香港。香港沦陷,萧红同意他先撤离,他便抛下萧红,独自逃亡。
从1940年1月到1941年6月,在逼仄破旧的陋屋中,在贫病交迫里,她以惊人的速度完成了一生中最为成熟的作品:《马伯乐》《呼兰河传》《小城三月》。“她仿佛早已预知时日无多,要拼尽全力,发出最后又是最灿烂的光芒。”
1942年1月12日,久被宿疾困扰的萧红,渐感不支,求医心切的她被庸医误诊为喉癌而动了手术,术后的萧红不能饮食,无法说话,痛苦不堪。
1月18日,病情急遽恶化的萧红被端木蕻良和骆宾基转入香港玛丽医院。
次日深夜,自感时日不多的她在一张纸片上写下:“我将与蓝天碧水永处,留下那半部《红楼》给别人写了!半生尽遭白眼冷遇……身先死,不甘,不甘!”
1月22日,萧红带着无尽的怅恨离开人世。
萧红死后,她的一半骨灰埋在浅水湾,而另一半,则被端木蕻良买了一个花瓶,偷偷埋在西环半山的圣士提反女子中学里。
萧红浅水湾墓
1957年,萧红的骨灰被迁葬于广州的银河公墓。一生飘零,至死都未再回故乡。
萧红的骨灰被迁葬于广州的银河公墓
在《呼兰河传》里,她写道:“春夏秋冬,一年四季来回循环地走,那时自古也是这样的了。风霜雨雪,受得住的就过去了,受不住的,就寻求着自然的结果。那自然的结果不大好,把一个人默默地一声不响地拉着离开了这人间的世界。”
这对那些挣扎于时代和命运最底层,最终又被悄无声息地毁灭的人们的喟叹,仿佛也是她短促而坎坷一生的写照。
· 03 ·
多年后,有女作家将她生前的经历多舛归结为“堕落”:“从一个男人到另一个男人,从一种攀附到另一种攀附,从一种被弃到另一种被弃。”
甚至有人管中窥豹,分析她生前的种种行为,做出“不作死就不会死”的妄断。
何其刻薄!
一个“作”字,就轻轻抹去了太多的罪愆,仿佛她一生的苦难与早逝都是她咎由自取,皆该由她一人来承担。
萧红
就像鲁迅先生的《祝福》里,当柳妈知道祥林嫂被迫再嫁后,质问并讥讽她:“我不信。我不信你这么大的力气,真会拗他不过。你后来一定是自己肯了,倒推说他力气大。”
甚至冷血地说,“再一强,或者索性撞一个死,就好了。”
你看,往往相残的,竟是那些喜欢居高临下的同类。
人生的悲剧莫过两种,一种是命运悲剧,一种是性格悲剧。
前者,覆巢之下无完卵,被时代的洪流、社会的泥沙、家庭的阴霾所裹挟,所倾轧,直至被损害,被牺牲。
面对数次被抛弃的结局,就如萧红所说:“女性的天空是低的,羽翼是稀薄的,而身边的累赘又是笨重的。”
萧红
她曾无数次以孱弱之躯去抗争,但大多时候都是从一个虎穴跳入另一个泥潭。
一生多病,没钱看医生,没有固定地址、家庭和工作,辗转于出逃中,战乱里和不断的背弃里。
萧红曾和作家舒群在北京路过一家商店,她在童装橱窗前停留了下来,喃喃说起自己第一个孩子要是能活着,该多大了、多高了。
至于性格悲剧。有人说,“人缠不过自己的性格,常常在万籁俱寂时,在走投无路时,以刀铤与自己短兵相接。”
能战胜的,兵不血刃;战胜不了的,则受困于自己的“死穴”。自小就没有被爱眷顾过的孩子,一直让她汲汲于去寻求一份温暖,一束光亮,她不知疲倦地趋奔,朝着所有希望的方向,努力地去修补与疗愈生命中的那些缺失与暗疾,意图在乱世里和苦难中暂得栖身,容她不肯沉沦的倔强,赐她与常人一样的幸福。
哈尔滨萧红公园的萧红雕塑
她曾说过:“人和动物一样,忙着生,忙着死。我不能决定怎么生,怎么死,但我能决定怎么爱,怎么活。”
但最后,她一次次铩羽而归,就像那个逐日的夸父,直至绝倒于途中。
她死于时代,死于际遇,死于庸医,也死于自己对生命,对自由,对爱的渴望。
“她从呼兰逃出来,到死都没有找到自己的屋子,一直住在不同的旅馆里。中国少了一个家庭妇女或姨太太,多了一个流浪者,一个对自由的追逐者,一个在文学上做出独创性的作家。”
我想,这样的客观公允才是对她在天之灵的最好告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