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死了,明朝才算亡了

07-12 生活常识 投稿:管理员
他死了,明朝才算亡了


张煌言(号苍水)最后一次回到家乡宁波,

是以一名被俘罪犯的身份。

父老乡亲听到消息,纷纷出城观看,

希望目睹这名坚持抗清近20年的孤胆英雄最后的模样。


脑袋后面已经拖着长辫的民众,

看见他头戴方巾,身穿葛布长衫,

一身明朝衣冠,恍如隔世,

大家不禁潸然泪下。


浙江提督张杰,此前为了抓捕张煌言费尽心机,

此刻他在衙署里“接见”张煌言,

第一句话就是“等你等得很久了”。


张煌言神色从容,立马接话说:

父死不能葬,国亡不能救,死有余罪。今日之事,速死而已!


从1645年参加浙东的抗清运动开始,近20年里,

他从未怕过死,他一直在等待死亡,

等一个恰当的时候。


现在,是时候了。

▲张煌言


1


张煌言被捕,根子在5年前就埋下了。


那是1659年的夏天,他与郑成功联合北征,

逆长江而上,一直打一直打,打下了芜湖。

这是多年来张煌言数次攻打长江,最大的一次胜利。


他后来回忆这一仗的凶险,说是:

两岸炮声如雷,弹如雨……骨飞而肉舞。


血腥的场面,因为胜利,而被他写出了音乐般的欢快。


这一刻的张煌言,一度以为光复故国有望。

临近的州府,一看他的势头,也纷纷改旗易帜,

最高峰时,长江两岸有30余座城池在他的掌控下。


然而,胜利来得快,去得更快。

张煌言的三千水军能够拿下这么多城池,

得益于郑成功的主力部队在南京城外牵制住了清军主力。


郑成功被胜利冲昏了头脑,认为打下南京如囊中探物,

因此迟迟不发兵攻城,一次次延误战机。

等到清军援兵赶到,郑成功却打不过了,不得已仓促退兵。

留下张煌言孤悬长江中游,没有进路,也没有退路。


此时满清重占长江,上下游音信断绝。

张煌言请一僧人密藏书信,经小路急送郑成功大营,

信中苦劝郑成功千万别撤退,天下事尚可图。


信还未送到,郑成功已将沿岸数百里舟师以及驻军撤了,

全军逃返福建。


深感绝望的张煌言在清军夹击下,退入崇山峻岭间打游击。

经过残酷的搏斗,他的军队牺牲的牺牲,溃散的溃散,

最终仅剩一个随从携印陪着他突围,

在善良民众的掩护下,一路往东,徒步两千余里,退回了海上。


这次失败之后,张煌言再难发起有力的进攻。

他的被捕,只是时间问题了。

▲剧照:郑成功


2


不过,先于张煌言被抓的,是他的至亲。


得知张煌言生还浙东的消息后,总督郎廷佐忍无可忍,

派兵抄没了他在宁波的老家,

拘禁了他的妻子董氏和唯一的儿子张万祺,

企图用人质逼迫张煌言投降。


张煌言不为所动。

十几年的抗清生涯,早练就了他的“铁石心肠”:

至亲可以怀念,但不可以成为谈判的条件。


他的妻子董氏,知道自己嫁给一个英雄,

知道聚少离多,但没想到会聚得这么少。

他们的第一个儿子出生后,张煌言就离家抗清去了。

直到三年后,他终于满身风雨出现在家门口。

来不及诉说思念,丈夫就说他是来辞别的,

钱塘江防线已破,他要随鲁王到海上征战了。


为了缓解妻子的不安,张煌言和董氏打了个赌:

投掷骰子,让老天决定他是走是留。

或许只有这样,也才能缓解张煌言的愧疚,

是天意要他走的,不是他自己想走的。


总之,那天之后,他终生再未与妻儿见面。


1652年,他的父亲张圭章去世。

张煌言幼年丧母,少年时代就随父亲出外,

他的人生观基本是父亲影响和塑造的结果。

得知父亲离世的消息,他悲痛万分,

但是,仍然没有回家奔丧。


张煌言被捕前两年,隐居在舟山附近一座荒岛上。

一个部将要他纳妾,并把战死的将领陈木叔的女儿献给他,

张煌言严词拒绝,说:

小姑娘是忠臣之后,怎么可以遭受如此对待?

何况我的妻子为我身陷大牢,怎么可以如此对待她?


在民族大义面前,他能做的就是,

独自面对漫漫长夜,以此弥补对妻子的亏欠。

▲张煌言塑像


3


清廷官员在与张煌言交战的近20年间,

无数次对他进行诱降或劝降。

可以想象,一个抛妻弃子在所不惜的硬汉,

又怎会对敌人许诺的荣华富贵动心呢?


他对各种劝降信,都不屑一顾,

回信也总说自己是“明室孤臣,有死无贰”。

但事实上,1644年清军入关时,

25岁的张煌言仅是一个举人,而非明朝的官员。


明亡之后,一些士人精英选择了投奔新主,

一些选择了抗争,一些选择了隐居。

每个人都经受了生死的道德拷问,

而张煌言则成了最有道德洁癖的那个人。

他一定要选择抗清,不抗争就毋宁死。


到底是什么塑造了他如此孤高的道德感呢?


最根本的,是他在历史上找到了他的精神原型,

一个他希望对标的灵魂偶像——文天祥。


他后来的临难诗中,有这么两句:

叠山迟死文山早,青史他年任是非。


谢枋得(号叠山)当年未在元灭宋之日即死,

尽管他在元朝建立之后不应征召绝食而死,

张煌言也要拿他与文天祥(号文山)互较高下,叹其死得迟了。

那些投降的,如留梦炎之流,更要被他骂祖宗十八代了。


一个清廷官员给他写信劝降,张煌言毫不客气地回信:

不孝未便以文文山自况,执事正不必以留梦炎辈自居耳!

我自己不方便说我想做文天祥,

但你也不用让天下人都知道你想做留梦炎吧?

一句话,怼得这名劝降者羞愧不已。


南明先后存在好几个政权,但每个政权都藏污纳垢,

内部争正统、争权力的劲头,比打清军大多了。

各种互相出卖,内讧诋毁,投降变节,

几乎每天都在轮番上演,底线越来越低。


张煌言与那些醉心利禄、腐败透顶的南明官吏有天壤之别,

他纯粹得几乎完美,眼里只有忠义,没有其他。

很难想象,这么一个完美的道德主义者,

如果没有对于偶像的死心模仿,没有对于抗清的高度紧张,

他一定会对他卖命的小朝廷感到崩溃的。


所以,张煌言的后半生,都在自我暗示中度过。

他在给友人、给敌人、给自己的话语或诗歌中,

无处不在强化一个感觉——我是文天祥。

哪怕在最郁闷的日子里,他也会通过一次次的战斗,来转移他焦灼的心绪。


文天祥最后从容就义,实现了青史留名。

张煌言肯定也会走上这条路,只是迟早的问题。

▲张煌言画像


4


这一天,终于来了。


1661—1662年,顺治和康熙交接的这两年间,

南明反清阵营厄运连连:

永历帝朱由榔被绞杀,郑成功在台湾去世,鲁王朱以海病逝……

郑成功之子郑经全线撤退到台湾本岛,

东南的抗清武装,仅张煌言一支独存。


满清统治者不断调整对于汉人的政策,变得越来越汉化,

举目望去,天下早已不是1645年的那个天下。

心力交瘁的张煌言,抗争下去已无意义,

他最终遣散了部队,仅留几个死忠在身边,避隐舟山一个海岛上。


从此时起,他已经预想了无数遍被捕就义的情景。


这一天,终于来了。

两名伪装的僧人,抓到了出岛换米的随从,

浙江提督张杰因而获悉张煌言藏身的小岛。


康熙三年(1664),七月二十日,趁着夜色,

一队清军从山后突入张煌言的住处。

当时去逮捕张煌言的一个士兵后来回忆说,

张煌言的床下都是书,旁边有一副棺材,

床头悬着一柄利剑,张煌言想去取剑,

不幸被床帐绊倒了,所以来不及自杀。


三天后,他被带到宁波城,

一生中最后一次返回故乡,以一个被俘罪犯的身份。


又十天,劝降失败的张杰,派人把张煌言押送杭州。

在杭州的监狱内,张煌言绝食相抗,仍旧不降。

后来体恤狱卒会被上头处罚,勉强以水果维持生命。


杭州市民跟追星一样,追到监狱里。

他们买通狱卒,以一见张煌言为荣,或请张题诗留念,

那些日子里,张煌言从一个带剑的诗人,变成了一个写书法的囚徒,

在监狱里恣情挥毫,忙得不亦乐乎。

写的什么?

一张一张,写的都是文天祥《正气歌》!


九月初七,张煌言被押赴刑场,

看到太阳照在凤凰山头,他吼了一声:好山色!

▲张煌言眼中的好山色或许如此


行刑官问他还有什么遗言。

他随口吟出了早已打好腹稿的四句短诗:

我年适五九(指45岁),复逢九月七。

大厦已不支,成仁万事毕。


现场文书当即用笔记录了下来。


行刑的时刻到了。

张煌言拒绝下跪,昂首挺胸,就义于刀下。


对他而言,

一个张煌言死了,又一个“文天祥”活了。


此前数日,他的妻儿,已在镇江被害。

没有人告诉他这个悲伤的消息。


数年后,一个没有留下名字的史家,一字一字地写下:

煌言死而明亡。


一个朝代,从它被宣布灭亡起,整整残喘了20年。

张煌言,是这20年最后的孤胆英雄,

最后那个坚毅而悲伤的句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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