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可能是中国历史上最斯文的四十年
文章来源：酷哥说（ID：kugeshuo）
01
一个并不出名的皇帝
中国历史上的二十四个王朝，大一统的有十一个，存在超过百年的只有六个。
这其中，有四个朝代，出现了五位在位时间超过四十年，文治武功堪称一流的君主，其中四位，赫赫声名都为中国人熟悉：汉武帝，唐玄宗，清圣祖（康熙）和清高宗（乾隆），在他们的治下，各自的王朝走到强悍之巅，称之为名震寰宇也不为过。
实际上，北宋王朝，同样有一位在位超四十年的皇帝。
不过，他既不是“一根棍棒打下四百军州”的宋太祖赵匡胤，也不是“烛影斧声、弑兄夺位”的宋太宗赵光义，更不是“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的徽钦二宗。
这位皇帝，叫赵祯，庙号“宋仁宗”。相比之下，这位中国历史上第一位“仁宗皇帝”，似乎既没有历史上的“存在感”，也没有世人口中的“丰功伟绩”，似乎“庸庸碌碌”度过一生，无论煌煌史册还是乡野闲谈，说到他，都只是轻描淡写的几句话：注重休养生息，一个老好人，很有人情味，好像，还有点儿傻......
事实上，皇帝堆里，庙号“仁宗”的都跟伟大扯不上关系。国人崇拜雄主，秦皇汉武、唐宗宋祖，这些开疆扩土的强人，才是国人心目中最好的皇帝。
但是，不要忘了，仁宗在位四十二年，国家安定，社会繁荣，尤其是人才之兴盛，举世罕见。
“唐宋八大家”里，有六位出现在仁宗一朝：苏洵、苏轼、苏辙、欧阳修、曾巩、王安石；“奉旨填词”的柳永，秾丽别致晏殊也出现在仁宗时期；论史家，刘恕、曾公亮、宋祁、司马光……灿若云霞；论书法，黄庭坚、蔡襄……字若珠玑；论谏官，唐介、包拯、范缜、吕诲云诸人名垂青史；论武功，狄青、韩琦等人扬名异域……
此外，世界第一张纸币诞生在仁宗一朝；四大发明有三项或出现或开始应用于仁宗一朝（活字印刷、火药、指南针）......
历史好像钟情仁宗似的，那些光耀千秋的巨擘，全然汇集于他在位的四十年，使那个看起来缺乏“大事件”的朝代，竟是那么的令人向往！穿越两千年风烟，想找出一个比仁宗朝更好的时代，怕不容易。被历史选择性埋没的宋仁宗，因何成就了两千年的高峰？
宋仁宗赵祯（1010-1063），北宋的第四位皇帝
02
宽容
宋仁宗嘉佑六年（1057年），苏辙参加制举科殿试，在试卷里愤然写道：“我听人说，宫中美女数以千计，只以饮酒作乐为生；皇上既不关心百姓疾苦，也不跟大臣商量治国安邦大计。”
这基本上是道听途说的虚妄之言。如此“恶毒攻击”一个九五至尊，简直“大逆不道”。这时，仁宗发话了：“朕设立科举，本来就是要欢迎敢言之士。苏辙只是一个小官，敢于如此直言，应该特予功名。”
最终，苏辙与兄长苏轼同登制举科。宋仁宗甚至还为兄弟俩的策论断言：“又为子孙得太平宰相两人！”
欣喜自得之情溢于言表。
又一次，包拯联合其他谏官，合力弹劾三司使张尧佐，指责他平庸无能，言辞十分激烈。张尧佐是张贵妃的伯父，依着张贵妃的恩宠任此要职，包拯这么一闹，仁宗感到很难办。
见拗不过包拯等人，仁宗想退一步再说，答应免除张尧佐的现任职务，放外去当节度使。谁料众谏官的态度更加激烈，包拯更是词壮声高。
仁宗也有些动气：“你们这是在声讨张尧佐吗？节度使是个粗官，值得这样争吵吗？”
包拯旁边的谏官唐介立马接着说：“太祖、太宗都曾担任过这一官职，节度使恐怕不能算粗官。”
仁宗气得干瞪眼，外放的事只得作罢。
回到后宫，憋了一肚子怨气的仁宗，把闷火撒在张贵妃头上，他对张贵妃吼道:“你只知道要宣徽使！你哪里知道，现在是包拯当御史呢！”
口含天宪的皇上被大臣逼得如此狼狈，千古罕见！反过来说，倘使没有仁宗的泱泱大度，又何来包拯的千古盛名？
宋仁宗一直在学习唐太宗，唐太宗节俭爱民，宋仁宗就把节俭做到极致；唐太宗有一个好老婆，宋仁宗就硬着头皮接受了非常讨厌的曹皇后；唐太宗写了《贞观政要》，宋仁宗就写了《洪范政鉴》；唐太宗擅长飞白，宋仁宗就苦练飞白；唐太宗沉迷丹药，宋仁宗没有。唐太宗也曾有杀掉魏征的念头“杀此田舍汉”，宋仁宗除了回到后宫对妃子发点牢骚，可是真没动过此念，“台谏之言，岂敢不行”！
赵匡胤黄袍加身后，告诫子孙“不得杀士大夫及上书言事者；纵犯谋逆止于狱中赐尽，不得连坐支属”，奠定了大宋朝厚待知识分子、宽恕异己人士的基础。仁宗一朝，将这一理念推行到令人称羡的高度。并且，不仅是对知识分子。饥荒年间，总会发生一些盗米和伤主事件，仁宗道：“饥劫米可哀，盗伤主可疾。虽然，无知迫于食不足耳。”饥民的死罪统统免除。
宋 . 黄庭坚 | 《题苏轼寒食帖跋》
03
审慎
仁宗朝，三冗问题（冗官、冗兵、冗费）已积重难返，宰相文彦博提出裁兵六万，仁宗犹豫不决，他担心，“裁兵一时爽，兵变火葬场”，多出来的六万人如何处置？
相比较，明末崇祯帝精简驿站时，一次裁掉八万员工，为朝廷省下大量白银，是不是很英明、很果敢？但稍具历史知识的朋友都知道，他裁掉的八万员工中，有一位叫做李自成。
宋仁宗反复与文彦博探讨，直到文彦博详细给他列出裁员条例和后续措施，并立下军令状，保证不会发生兵变，仁宗才最终拍板。
何况，宋仁宗清楚，之前王则起义（仁宗朝最大的农民起义之一），就是文彦博轻松平掉的，这是宋仁宗拍板的底气之一。最终，裁员任务顺利完成。
宋夏战争之初，西夏联辽攻宋，但满腹小算盘的辽国把军队开到宋辽边境，意欲先敲诈一笔。与此同时，半自治的广西壮族人民不堪交趾国的压迫，希望归顺宋朝以图大宋的庇护。
这本是好事，但此时答应，无异于宣布同交趾为敌。若换成国人所膜拜的秦皇汉武，那肯定就是西夏、辽、交趾三线开战，先打再说。
宋仁宗不敢冒险。他第一时间派富弼去和大辽谈判，自愿被敲诈。一个意想不到的结果是，大辽被争取到自己这边，辽主甚至御驾亲征帮助宋朝攻打西夏。
西南这边，暂且放弃广西。壮族首领侬智高撑不下去，投降了交趾，并帮助交趾攻宋，这就是所谓的侬智高起义。不过他起义时，宋夏正好打完，仁宗让西军将领狄青去平侬智高，很快顺利解决。三个威胁全部解除。
“好战者亡，忘战者危，不好不忘，天下之王”，这是宋仁宗常说的话。什么人喜欢战争？想靠战争获利的人。在宋仁宗眼里，战争是什么？“将以利物，不以害物；将以救之，非以危之”，战争是为了拯救，而不是为了带来灾难，“总而言之，帝王兴师，必本仁义。”
一个传统帝王能有这样的想法，实属可贵，但有多少人会认为他了不起？“岁币”一直被视为宋仁宗妥协大辽的屈辱。但是，假如宋仁宗宁愿背负屈辱也要践行他的理念，这样的人古今有多少？
民间有俗语，爷们汉唐娘们宋，意即大宋阉割了民族的血性。时至今日，仍有相当多的国家主义者在歌颂开疆拓土、虽远必诛的秦皇汉武，仍有相当多的民族主义者在赞美“驱除鞑虏、恢复中华”的朱元璋，然而，如果所谓的血性，就是让更多老百姓成为无谓的炮灰，究竟有多少人会力挺这种血性呢？
宋 . 苏轼 | 《潇湘竹石图》
04
克制
某日早朝，某臣发现仁宗脸色难看，问何故。仁宗道：我是昨晚饿的。本来想吃口烧羊肉，但没现成的，就忍了一宿。
大臣们众口一词：何不传御膳房？
仁宗道：唉，我当时考虑，祖宗的法度中，没有夜供烧羊的先例啊，要是开了这个头，后世子孙就有可能一辈一辈传下去，这今后不知夜里要杀多少只羊啊！还是拉倒吧！
不要以为仁宗真的简单是因为“祖制”而节欲。他很清楚，放纵自己的欲望，便意味着朝廷权力的扩张，同时意味着民间权利的退缩与失守。
某日深夜，仁宗在宫中听到丝竹之声，问何处在作乐？宫人说：这是民间那些酒楼在玩耍。仁宗哦了一声不再过问，宫人却忍不住接着道：庶民都如此快活，咱这皇宫却如此冷落，这哪成啊！
这时，宋仁宗说出这样一句话：
正因为咱这里冷落，他们才有了这种快活；我要是想那么快活，冷落的就是他们了！
仁宗有一些妃嫔，服侍多年一直未晋升，提出升名位，仁宗说：“无此先例，恐行不通。再说我答应了，朝廷恐怕也通不过。”众妃嫔都不信：“皇上所言即为圣旨，谁敢违抗圣旨呢？”仁宗笑道：“你们不信？好吧，我现在就为你们写一道圣旨。”结果，朝廷中枢果真否决了圣旨。
事实上，历代帝王揽权，常用方法便是绕过宰相领导的（明清更是不置宰相，皇帝自任首脑），直接下手诏。仁宗并非没下过手诏，但都不是出于揽权——“帝性宽仁，宗戚近幸有求内降者，或不能违故也”：他性子软，有些近臣跑官，他不好意思拒绝，只好下一道手诏，请宰相给予破格提拔。
仁宗知道这是破坏法制的事，总是事先给宰相打好招呼：
凡我所下手诏，你们不必遵行，退回来就行了。
王权大不过制度。做不到不私发手诏，却明言其手诏“毋辄行”，这便是君权的自我克制。
仁宗一朝，“近臣有罪，不付有司议法”，仁宗自己当法官，准备直接给近臣判罪。“近臣”为皇帝身边的内侍，属于皇室家奴，以家法私自处置理论上并无不妥。但谏官王贽还是站出来抗议：“情有轻重，理分故失，而一切出于圣断，前后差异，有伤政体，刑法之官安所用哉？”
王贽认为，司法是一门专业技艺，“情有轻重，理分故失”，这里面的细微处，君主未必通晓，假如“一切出于圣断”，难免会因为不专业而出现差异裁决，闹出笑话。况且，君主当法官，叫专业法官往哪里摆？因此，王贽提出，“请自今悉付有司正以法”。
宋仁宗的回答只有两个字：许之。
宋 . 蔡襄 | 《谢郎帖》
05
什么是文明的真正内涵？
实事求是地说，缺乏野心、霸气和手段的宋仁宗，的确谈不上雄才大略。但他节俭、谨慎、宽容，有私德、不折腾，某种意义上，或许也代表了“文明”的真正内涵。
在中国历史上，大多数朝代创建之初，基本上都是采取“与民休息”的政策，但当国力渐渐恢复，基于专制统治的独占性本质，皇权与无为而治思想无法兼容，朝代之初的治理理念必然被碾压，因此，历史上数百位皇帝中，也仅仅有汉文帝、宋仁宗等极少数几位将这种思想贯彻到底。
同理，尽管在宋朝这样一个拥有宽松环境的时代，宋仁宗的出现是一个大概率事件，但传统制度的“人治”本质，必然导致再好的治理模式也将无法常继。古老的“无为而治”思想，就这样一直在历史的长河中闪着微弱的火花，但恰恰是这微弱的火花，最贴近现代文明中宽容、审慎、克制保守主义思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