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毛坦厂退学后，社会教会了我什么

2017年4月23日，距离那年高考还有47天。

那天一早，子豪（化名）瞒着父母“逃离”了就读的毛坦厂中学。这所学校被媒体称为“亚洲最大的高考工厂”，本科上线率连年超过80%。

他离开时背着书包、拖着简易行李袋，肩上还扛着一个军用被褥袋。他当过两年兵，也辍学过几次，所以当时22岁的他才上高二。

他曾相信来这里就能上大学，一切都会变好。但当他看到成绩并无起色，眼看着家里得花更多的钱供他读书，他毅然决定退学：“我想救我自己”。

一年过去，他过得如何？

讲述者 | 子豪   采访整理 | 木已
编辑 | 彭玮

偶尔我也会想，如果我没有离开学校，我今年就要高考了。

可转念想，我静不下心，到时候还是得落榜，或者还是会受不了跑出来，庆幸还好我提早出来了。

我家穷，一步步考大学太慢了，我想快点成功，在五年之内。

【一】

在毛中，学校禁止学生用手机。虽然我同学会偷偷用，但我没钱，就没有手机。我回老家苏州后的第二天，我爸给我买了个vivo的手机，一千块钱。他安排我去家附近的厂里工作。

我在的车间只需要负责做铝片的工作。领班会看着机器运送铝片，而我们动手敲打铝片，让它尽量薄，同时不能弄断。敲敲停停，敲敲停停，真的非常无聊。

车间里特别脏。有一次，我穿了了雨衣下去清垃圾。忙活一圈，整件雨衣都脏兮兮的。领导正好来了，他还表扬了我特别认真。

这份工作三班倒，凌晨12点到8点，上午8点到下午4点，4点到晚上12点。不过也不算累，高一我辍学时还上过12个小时的两班倒，完全不觉得有什么累的。只是觉得它没什么上升空间。

铝片的活做了一个多月，有个做别墅园林的老板在网上看到我退学的故事，联系记者找到我。他说很乐意给我一份工作，在南京江宁。

我有想过会不会是传销，但又一想，我一个当过兵的，他能拿我怎么样。就算是传销我也跑得掉。我收拾收拾行李，一个箱子一个包，包里装着被子，买了火车票就去了。我爸不放心我，还留了老板的联系方式。

到南京是在七月。工作时间是每天早上7点到晚上6点左右。老板的生意是帮有钱人搭建别墅的院子，那些房子至少也有两千多万了吧。工人忙着搭平台、造水池、做围墙图案。我刚来不会技术，所以主要的活就是搬砖，名副其实的搬砖：搬砖头、搬水泥。每天算我120块钱的工资。

虽然累，但每天忙忙碌碌也挺充实。老板对我很好，每次有饭局的时候他都会带我去，还会带两个合伙人和一个做设计的大学生。那里的工人看我年轻，重活累活都不太让我做。

到了八月，那几天天气特别热，四十度左右。老板给我们发了两千块钱，放了我们七天假。我就回去找我初中同学了，女的。

初中的时候还没感觉，后来才觉得挺难忘挺怀念的。我在qq上联系了她，跟她说：“我去找你吧。”

她在一个医院里做护士，刚见到她的时候我很开心。我就待在医院里，找个有插座的地方随便一坐，给手机充充电，待着等她。可实际一天能见到的时间都不超过两个小时。

我请她吃了几顿饭。她有一次想喝一种饮料，我没搞清楚是什么，就把超市里每种都买了，提了两个口袋带给她。然后她又叫我给她买蛋糕。我一想她还有同事，为了表示大方，我就买了三百块的蛋糕。

我提着蛋糕回去，看到饮料都被她同事拿光了。我也不知该怎么说比较好，竟然留了句“趁热吃”就走了。

后来我约她看电影，她答应了。之前我在医院里睡了三天，每天晚上都是在和蚊子打架。看电影前一天晚上，我特地找个宾馆住下，仔细洗了个澡。

我订了中午的票，因为她说不想晚上陪我看。到了时间，我去她医院等，等了一个又一个小时。我一个人傻愣愣地等，电影的时间早就过了。我想她可能有事，但打她电话发她消息，她都不应。

到了下午四五点，她终于回了我消息。她说，不想因为我改变她原有的生活时间。我呆住了。我想见她最后一面，但她不肯见我。

我委屈地哭了出来，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我实在不知道为什么就这样了，突然就变了。果然很多人都只是过客。我点了点，之前老板发的两千块钱还剩三四百，还好够路费。

我一个人在回家的车上想，我要快点挣很多钱，现在这份工作来钱太慢了。

我向老板提了不干了，跟他解释了原因，说我很对不起他，还没发的钱我也不要了。老板说：“没事，之后好好干。”

后来，老板把没发的一千块钱工资打给了我爸。我收到钱之后很快就花完了。我想，以后等我有钱了我也要去找他，算是报答。

【二】

当时我辞职回到家，我姐看我在找工作，就说，“你就去我之前工作的公司吧。”她说的是一家美容连锁店。一个大男人，做美容有点奇怪，不过我还是去了。公司在南京，面试问了几个简单的问题，比如问我上份工作做了多久，为什么不做了。

公司包住宿，面试结束后他们就安排了我住的地方。第二天我就去上班了。

员工宿舍就是居民小区里的房子。我住的这套房两室一厅，主卧住六个人，次卧住两个人，都是上下铺。房子有独立厕所，但很破，水还忽冷忽热的。厨房冰箱都没人用。公司告诉我们，这套房子每个月租金要四千块钱，等于平均在每个床位上是500块。

我的工作时间是早上9点半到晚上8点。公司有二十多个男员工，在南京不同片区的店门口搭讪女生：“美女，我们这边在做个活动，宣传宣传。帮我填个问卷吧。”

不过填问卷只是噱头，我需要带她们进去，店里的人帮忙推销，靠她们消费拿提成。

公司遍布全国各地，开了很多家分店。不过我搜了搜，网上都是差评。

店里的人能给你造梦。比如碰到年轻女性多说说皮肤的问题，年长一点就说子宫和乳房保养，毕竟每个人都有点问题。

我每天大概得问一两百个人。每次先按问卷的题目一个个来问，然后邀请她们去店里做个免费体验。体验过后，就问她们要不要来我们店办个卡。

我比以前更会察言观色了。女生说“赶时间”大部分是假的，都是误会或者害怕我们。在做问卷的阶段，我就会问很多，如果她们还在实习，我就不太愿意带她们进去了。她们很可能没什么钱，甚至会很反感这种推销吧。

我每天会遇到形形色色的女生。

有一次，一个跟我差不大的女生在路边哭了，我就安慰她。她就搂着我，我也搂着她。我工作也不管了，就在那里陪她聊了三个小时，买了包烟，买了杯奶茶，买了包餐巾纸。

她说她把朋友给她的戒指放在前男友那里了，结果前男友弄丢了。她还问我是不是一个人住，问我有没有钱。结果知道我跟人合住，收入又少得可怜，她就走了。

还遇到过有个女生独自一人，江苏连云港来的，23岁。她学广告设计，还在实习，感觉挺不容易的。我不知道她父母担不担心，反正我很担心。我跟她在路边聊了一会儿。下雨了，我给她买了把伞，还问她要不要请她吃饭。

我加过很多女生的微信，我偶尔问问她们过得怎么样，但她们也爱理不理的。我进不了她们的生活圈，她们也进不了我的。如果想帮助别人，还是要有钱才行。

有一天晚上，我在路边看到一个女的，她说她是南京人。我们店在11楼，我好说歹说把她带了上去。她做完体验还打了个电话给她妈妈征求意见。我以为她很赶时间，也担心她妈妈会阻止她。结果她一次办卡花了六千多。后来她还回来做其它项目，花了七万。不过七万就不能算在我头上了。

我几乎带不进人消费。底薪一千六的工资，客人消费一万算十三个点，也就是一千三百块钱。一万五就十五个点，两万就十七个点。我最高一个月做了三四单，拿到过4500元的工资。

我有一个同事，现在不在这里干了，特别努力，人特别好，但也许就是运气不好，或者还是形象不够好，业绩总是上不去，家里还有房贷的压力。

我们这里还有个同事刚来半年，平均每个月工资能达到一万五。他每天问各种人，逮准目标就一直缠着别人。他现在入股了公司，估计每个月还能再拿五六千吧。

我觉得这些都是运气。如果上帝眷顾你的话，一切都会特别简单。

【三】

现在这份工作，我已经做了半年多了。我们工作很自由，没人管。只要不是跟经理在一起，跑到哪里去也不会有人在意。

最近我已经很努力了，一天里填问卷也填了几十张，带进去也有五六个，但没有一个消费的。

我几乎每个月都拿着一千六的底薪，在南京这样的城市连饭都吃不上。我有时候请人喝杯奶茶，或者给同事付了饭钱。他们不主动还我，我也不会去问他们要。每天也就吃几顿饭，一百来块钱就没了。说起来也丢人，我问家里要了一万块钱，用了半年，到现在也快用完了。

上个月我也是一单都没做成。现在美容院那么多，有钱的人应该早就办了卡吧，没钱的还是一样不会办卡。

工作做五休一，但不休息也没关系。我大概做上六七天，累了再休息一天。这两天本来想休息一天，但是业绩不好，不好意思休息。

虽然我没什么业绩，老板也不会说什么。毕竟老板能赚到几万的时候，我们还是只能拿一千块钱。

平时我都一个人，没有关系特别好的同事。我同事也都是小学、高中学历。同事聚在一起就是讨论自己跟多少女人上过床。他们爱吹就吹，我就听听。他们也爱抱怨这份工作，挣不到钱，没意思。

我觉得这份工作肯定干不长久，但自由，可以自己多想想，多看点书。现在真要我出去我也不知道做什么比较好。我总得身上攒点钱再找工作，但现在每个月都攒不下钱。

我买了好几个视频网站的会员，回家就看电影刷抖音，无聊的时候打发时间。我爸买的手机太卡了，没法玩游戏。半年前，同事想换iPhone X，就把他的苹果6s两千块钱卖给了我。

我喜欢耳根和今何在的小说，他们都是一个小说网站的白金作家了。还有唐家三少、天蚕土豆，他们都是上过《天天向上》的作家。

搜小说看的时候我看到了《局外人》这个名字，我感觉有什么打动了我。我看了一眼作者，叫加缪。我觉得主角有点像我，仿佛我在用上帝视角看我周围的事情。

主角的妈妈去世了，他无所谓。他女朋友说要结婚，他好像也无所谓。我也觉得我好像对什么事情都无所谓。身边的人都会走，最后还是得靠自己一个人。

我也会表现得很冷漠，但其实并不希望周围对自己那么冷漠。

我相信作者其实想痛斥这个世界的冷漠，他一定不想成为一个冷漠的人吧。如果有选择，其实主角也不愿意那么冷漠吧。

【四】

我在路上拉人的时候遇到很多逛街的大学生。我都会问他们大学怎么样、在读什么书。这都是我个人想问的问题。

我觉得大学里肯定会有更专业的东西，如果读了大学的话应该可以操作电脑，可以当文员。而且大学的平台应该会更大，到这个平台上就能一步步走下去，看到更多机会。

我想大学生应该看过很多书，知道我不知道的知识。我就问她们我喜欢的一些作者，比如我喜欢余华，但她们很少有知道的。她们都说不怎么看书，没什么用。她们才二十岁出头就想着结婚生小孩。我还会问她们谈过几次恋爱。有些人从小学就开始谈了，她们说不会把感情当回事。我想，大学生也就这样吧。

我爸妈倒没催我找女朋友，他们内心肯定是急的。但毕竟我家没有钱，他们也没办法。

我们公司刚来一个1999年出生的女的，感觉她很单纯，我就打算追她。

我请她看了电影，跟她搂搂抱抱，但是没亲上。我跟她说了很多海誓山盟的话，给她借过几十块钱。晚上怕她工作太累，给她发过几个红包，让她打车回去。

后来她一直说对我没感觉。有一次我进她QQ空间看，看到她给别人留言说“老公我爱你”之类的。我追她追了那么久，她跟我说有男朋友不就好了？我当时真觉得恶心，特别崩溃。

做这个工作以来我只回家过两次，外公去世的时候和姐姐结婚的时候。爸妈偶尔会来问问我过得怎么样，我就说“还好”。

只要我在这里还有份工作，我就不会跟这个城市脱节。 

到了大城市，就会发现本地人总是最有钱的。他们拆迁得了房子，或者上代人攒了房子，每天收房租就能过得很好。所以我们路上找人的时候也会多问一句“是不是南京本地人”，他们消费的可能性更大。

我在店里碰到过一个保安，他告诉我他在南京有六套房子，在安徽有三百平方的房子，因为在家里太无聊了，所以出来当保安。

我想如果有钱的话我肯定不会去当保安啊，可以用钱旅游、看书、学点爱好，多好。

读书的时候很烦，烦学习上不去，烦很多人管着。早上5点多就要起床，晚上10点多必须睡觉，现在是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但我还是很烦现在的状态。现在逃避的责任，将来还会回到自己头上。将来父母生病了要花钱怎么办？我出了意外怎么办？

我挺对不起我父母的。他们花了那么多钱，我还是半途而废没能读大学。想来，这一年里我没经历过其他什么大事，离开学校就是我做过的最大的事了。

我必须早点成功。比如赚到一千万、有自己的房子、经常去外面旅游、有自己的爱好。实在不行，能养活自己、不欠任何人，对我来说也算成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