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不容失败的暗战
对32岁的萨勒曼王储来说,通过反腐收回分散于王室内部其他派系手中的政治和经济资源,将为随后的一系列改革措施以及他本人的最终继位奠定基础。沙特王国85年历史上规模最大的变革正在全面开启。
这不是一次孤立的司法行为。它本身就是阿拉伯半岛复杂的势继续升级的产物,并具有连带关系。
11月3日,沙特反腐发动大规模逮捕和清查行动后,利雅得街头军警林立
在2017年11月4日的24个小时里,沙特阿拉伯王国发生了如下震荡:包括11位王室成员和近30位前要人、富商巨贾在内的政商精英在本·萨勒曼王储发动的反腐运动中被捕,其余王室成员也被暂时禁止出境,超过1200个公私账户被冻结。也门胡赛武装向利雅得国际机场发射的一枚“火山”H2型弹道导弹在飞入沙特领空约800公里后,被防空军的“爱国者”型导弹击落,萨勒曼王储随后谴责向胡塞武装提供弹道导弹的伊朗正在发动“赤裸裸的军事入侵”。正在沙特访问的黎巴嫩总理萨阿德·哈里里突然宣布,因为存在被暗杀的风险,他将立即辞职。这位总理与沙特王室关系素来密切,但在去年年底重新上台后对真主党和伊朗政权态度暧昧。有黎巴嫩政治评论员揶揄说,哈里里形同利雅得的人质,是在人身威胁之下引退的。
“中东巴菲特”瓦利德·本·塔拉勒亲王是知名度最高的被捕者之一,他名下的上市公司KHC的市值因此暴跌13亿美元
毫无疑问,在反腐运动中栽倒的亲王们的名姓,是国外观察家和新闻媒体最为关注的。他们包括:
(1)开国君主伊本·沙特之孙、身家近190亿美元的“中东巴菲特”瓦利德·本·塔拉勒(Al-Waleed bin Talal)。他是上市公司王国控股(KHC)的董事会主席兼CEO,也是全球最大投行花旗集团的头号个人股东,在今年出炉的福布斯全球富豪榜上排名第45位。瓦利德被捕的消息传出后,王国控股的股价发生暴跌,公司市值在48小时内缩水约13亿美元。
(2)已故国王阿卜杜拉之子、国民卫队大臣和前司令米塔布·本·阿卜杜拉(Mutaib bin Abdullah),他的军旅生涯超过30年,自2010年起就控制着拥有10万人的“禁军”国民卫队,是全体王室成员安保工作的最高负责人。
米塔布·本·阿卜杜拉亲王(右)曾长期担任国民卫队司令,对他的逮捕使王储得以彻底控制禁卫军
(3)米塔布之弟、前利雅得省省长图尔基·本·阿卜杜拉,他曾在空军中任职多年。
(4)前空军副司令、气象与环境署主管图尔基·本·纳赛尔,他曾多次卷入与英国企业之间的军火采购舞弊和受贿案。
(5)前副国防大臣和海军司令法赫德·本·阿卜杜拉,他在21世纪初曾是全国海洋事务的最高负责人。
阿齐兹·本·法赫德亲王因为高调的炫富行为多次登上欧美小报头条。德国媒体报道称他在交火中身亡,但沙特官方随即宣布亲王依然健在
(6)前国务大臣和内阁主任阿卜杜勒·阿齐兹·本·法赫德,他也是声名在外的国际地产商和媒体经营者,并与突然宣布辞职的黎巴嫩总理小哈里里有着密切的商业往来。据多家中东媒体报道,阿齐兹·本·法赫德的卫队与前来逮捕他的安全人员发生激烈交火,他本人在冲突中身亡。
除以上六人外,被捕名单中还包括经济与计划大臣法凯赫、中东广播公司总裁易卜拉欣、沙特广播与电视网控制人萨拉赫·卡迈勒以及前海军司令苏尔坦。他们被控以贪污、受贿、渎职等多项罪名,暂时软禁在利雅得丽兹—卡尔顿饭店。
类似的宫廷政变在沙特王室历史上并不是第一次发生。但这一回,反腐行动的总导演、32岁的萨勒曼王储把他变成了一场更具美国色彩的表演:对瓦利德和米塔布的逮捕行动全程有新闻记者跟随,国家电视台的摄像机拍下了这些达官贵人们在丽兹—卡尔顿的大堂里面色铁青、一言不发的镜头。看上去,和扎克伯格以及特朗普都有着不浅交情的萨勒曼已经习得了更加时髦的斗争策略。电视机和电脑之前的平民阶层会欢迎这一切:在取消他们历来享有的成品油、水和电力补贴之后,王储正在以欧美化的改革措施吸引年轻人和自己站到同一阵营。这些措施包括解除女性驾驶禁令、对宗教警察的权力提出质疑、为本地年轻人提供职业培训以及鼓励国民创办中小型企业,对腰缠万贯的王室巨头们的清查则是最新步骤。和萨勒曼打过交道的美国参议员林赛·格拉汉姆盛赞:“亲王显然懂得,在沙特这样一个国家里,让多数人得到更多的时候已经来临了。”
与大国领导人的频繁会晤是萨勒曼王储巩固自身地位的手段之一,这是今年3月他在白宫接受特朗普的接见
但这首先依然是一场以巩固权力为出发点的“大扫除”行动。在今年6月被正式确立为沙特王位第一顺位继承人之后,萨勒曼王储和他的父亲、81岁的萨勒曼·本·阿卜杜勒—阿齐兹已经在事实上撼动了伊本·沙特以降延续超过半个世纪的“兄终弟及”惯例。而在过去数十年里分散于王室不同支系,尤其是先后被废黜的穆克林、纳伊夫两位前王储及其家族成员手中的政治和经济资源,自然成为这种“有悖祖制”的操作的显著威胁。伊本·沙特之子、萨勒曼国王同父异母的哥哥“红亲王”塔拉勒(他正是此次被捕的瓦利德亲王之父)就公开批评称,萨勒曼传位给儿子的计划打破了王室内部由来已久的政治平衡。控制国民卫队、在军中广有人脉的米塔布亲王,更是使年轻气盛的萨勒曼王储随时处在被政变或“兵谏”赶下台的阴影之下。
作为一名年轻的“85后”,萨勒曼王储重视通过媒体塑造自己的正面形象。这是他在经济改革主管任内接受阿拉伯电视新闻网的专访直播画面
有鉴于此,萨勒曼父子采取了两手准备以应对潜在的风险。首先,自2015年春成为副王储(两年后“转正”)以来,萨勒曼便频频陪伴父亲出访中、美、俄、日各国,在国际媒体面前高调亮相,并主导了石油输出国组织(OPEC)的几轮限产谈判。两任美国总统奥巴马和特朗普都对这位年轻王储夸奖有加,并公开做出了“希望沙特阿拉伯长期保持稳定”的表态,显然是对既成事实的承认。在今年年初,萨勒曼王储亲自前往美国为特朗普上任后的中东之行部署前期安排,并和美国军工联合体(MIC)中的要角做深度接触,最终签署了总值1100亿美元的武器装备和后续服务进口协议,个中不无“投名状”的成分。其次,尽管王储的政治资历尚浅,但他从2010年起便作为父亲的主要顾问和助手介入国内事务,对利雅得省、国防部、石油部、经济与规划部以及国内改革的相关业务领域多有涉猎,也因此与建制派势力频繁产生摩擦。2016年5月,他就曾在毫无先兆的情况下解雇了过去30年间实际执掌沙特能源政策的石油大臣纳伊米,在坊间引发轩然大波。
2017年6月萨勒曼正式被扶正为王储后,利雅得街头的青年高举他本人以及萨勒曼国王的照片。本地中下阶层是王储的改革意图吸引的对象
然而事实证明,王储的赌博成功了。在纳伊米黯然出局之后,沙特开始和OPEC成员国以及俄罗斯、委内瑞拉一起,厉行严格的限产政策,在两年内削减了接近三成的原油出口量,国际油价因此得以回升到每桶56美元以上,大大缓解了外汇储备急剧缩水的沙特的财政窘境。现在,王储又开始通过反腐行动和插手巨型国企,进一步推动被称为“中东版撒切尔计划”的《2030年远景规划》(Vision 2030)的实施。该计划最重要的部分在于,将全球资产估值最高的单一企业沙特阿美(即沙特阿拉伯国家石油公司)不超过5%的股份在海外进行首次公开募股(IPO),并对国家通信公司等大型国企进行程度不一的私有化,以使本国主权财富基金沙特公共投资基金(PIF)的规模增加至2万亿美元以上。沙特计划利用这笔资金在全球范围内进行多元化的资产配置,以使国家财政在能源收入之外还能获得年均1000亿美元的稳定进账,摆脱对起伏不定的能源红利的依赖。另外,沙特也将向外国资本开放长期封闭的金融、制造和旅游业,以促进国民经济的全面转型。
王储高调推出的“2030年远景规划”蓝图,主旨是摆脱沙特经济对能源收入的高度依赖
在2017年初的亚洲之行中,王储已经开始为他的2030年规划做全面布局。在日本,他会见了软银株式会社创始人孙正义,确认将在5年内向后者发起的“软银愿景基金”注资至少450亿美元,以使这支总规模达到1000亿美元的私募股权基金成为未来15年里全球科技业的革命者。日本首相安倍晋三也宣布发起“日本—沙特2030年愿景”,将协助利雅得当局设立经济特区,吸引包括丰田汽车在内的制造业、医疗和电子科技企业入驻。在访华期间,王储曾与万达集团董事长王健林会面,还和中投、中石油高层进行了接触,以探索中资企业参与沙特阿美上市计划的可能性。在沙特与中国签署的14项、总金额达650亿美元的谅解备忘录和意向书中,包含有住房和公路基建、电力和通讯网络建设、医疗器械生产、汽车和电子制品组装、核反应堆论证、航天工业等非能源项目,旨在逆转“石油土豪”的一贯印象,将“去能源化”打造为沙特的新名片。
正是在油价因限产而逐步回暖、2030年规划又方兴未艾的背景下,萨勒曼开始对王室内部成员,尤其是控制全国军火采购、传媒和地产业的亲戚们动刀。长期以来,总数超过2000人的沙特亲王们(不仅包含开国君主伊本·沙特的后代,也包括他赖以崛起的内志沙特家族的其余后裔)都以一掷千金和奢侈闻名于世。但这对沙特的国民经济本身并无帮助——亲王们的消费目的地并不在缺少娱乐设施的利雅得,而是在美国、西欧和其他海湾国家。他们按照秘而不宣的王室财富分配规则从国家的石油收入中抽成,随后在纽约、巴黎、伦敦购买豪宅和五星级酒店,既不向本国纳税、对未来的经济改革也毫无贡献。而长期被图尔基·本·阿卜杜拉、图尔基·本·纳赛尔以及苏尔坦海军上将把持的军火采购业,尽管屡屡签下数百亿美元的大单,却连起码的保障维护和弹药补给都无法完成。几位亲王本人更是从订单中索贿、贪污甚多。即使是在2014年全球油价逐渐陷入“熊市”、沙特国家财政出现上千亿美元的赤字的情况下,亲王们的奢侈生活也不曾稍有收敛。当年夏天,阿卜杜勒·阿齐兹亲王在巴黎街头遭遇武装匪徒抢劫,仅现金就丢失33.5万美元,引发舆论骚动。
作为一位没有军队服役经验的王位继承人,萨勒曼重视对军队的控制和安抚。这是他乘坐直升机视察驻也门边境的部队
正是在此背景下,萨勒曼王储对他的堂兄弟和叔叔们痛下狠手,吸引了全球舆论的关注。这位王储现在具备了沙特历史上少有的不容置疑的权威,去推行他的经济和政治改革计划;并且从他的年龄看,这一趋势或许会持续很久。但不确定性依然笼罩在这个“土豪”王国上空——射向利雅得的弹道导弹,正是对王储竭力推行的地区内干涉政策的反应。由于极度忌惮伊朗领导的什叶派阵营在最近10年的影响力上升,王储力主介入也门内战,并配合美国的中东政策、对德黑兰实施全面对抗。随之带来的安全和财政压力,也须由沙特独立承受。尽管在2017年初,沙特开始通过和以色列的接近来扩大对抗德黑兰的同盟,但随后爆出的卡塔尔断交风波仍显示:沙特王室长期奉行的以邻为壑、转移风险的政策,在2017年的世界里效能正在衰减。
同样值得担忧的还有雄心勃勃的《2030年远景规划》。2017年夏天,有美国记者造访了麦地那省的玛甸沙勒古城遗址,在《2030年远景》的实施细则中,此地将被开发成一处特色度假村,并且已经在英国旅行社推出了单价6000美元的观光套餐。但直到今天为止,沙特也尚未放开旅游签证的申请,高级旅馆花园中的观赏用孔雀、为咖啡馆提供鲜奶的牛群依然和建筑工人住宿用的帐篷一起乱糟糟地挤在绿洲的一个角落里。被寄予厚望的沙特阿美IPO计划,由于资本市场的极度不看好,已经被推迟到了2018~2019年。而无论是王储还是他年迈的父亲,都承担不起改革失败的代价。这座崛起于沙漠之中的巴别塔,依旧是孤独和脆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