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年的苦恋

01-09 生活常识 投稿:清风饮露
50年的苦恋
八十五岁的顾颉刚,翻到初识谭慕愚的那页日记。五十四年前的日月,已如昨夜长风,清晰可辨的惟有字迹:“与介泉夫妇、缉熙及北大女生黄孝征、彭道真、陶桓连、谢祚茝、刘尊一、谭慕愚游颐和园、玉泉山……游甚畅。” 顾颉刚悲从中来,凝结为诗:“无端相遇碧湖湄,柳拂长廊疑梦迷。五十年来千斛泪,可怜隔巷即天涯。”继而,他以“一生之痛”来总结自己对谭慕愚的痴恋。余英时在题为《未尽的才情·从〈日记〉看顾颉刚的内心世界》一文中说:“顾为她写了无数的诗,也做了各式各样的梦,其情感之浓烈,可想而知。” 谭慕愚 (1902-1997),湖南茶陵人,原名湘凤,后改名惕吾,字健常。早年就读湖南省立第一女子师范学校,为湖南学生运动的风云人物。1923年,谭慕愚入北京大学学习。晚年的她回忆说,顾颉刚先生建议她学历史,半年后她转学法律。这一学科意向的变更,似乎预示着谭顾二人终无交集的人生。1993年,顾颉刚诞辰一百周年纪念会召开,谭慕愚发言,寥寥两百余言,仅讲述“顾先生的惊人记忆力”。对顾颉刚五十多年的痴爱,谭慕愚似乎并不领情。 (左起) 曹孟君,曾宪植,李德全,邓颖超,谭惕吾。五十年代中。 因而,余英时在梳理出顾谭之恋后,不免有大惑不解之憾。他说:“至于谭对顾的感情究竟是怎样回应的,她的内心又是如何感受的,我仍然是茫无所知。”事实上,谭的回应非常明确,她内心的感受也约略可以推知。简约而言,不过是“流水有意,落花无情”。这结论让人悲戚,与其说余英时有大惑在胸,不如说是宁故作不知。掩面却悲戚,多少使人好受些。 若说,爱一时而无回应谓之错爱;那么,爱一世而无回应便可谓之传奇了吧。世间之事莫不如此。你我皆凡人,且只看传奇吧。 遇到谭慕愚,顾颉刚时年32岁。仅半月,顾颉刚便在日记里直书:“予于同游诸人中,最敬爱谭女士,以其落落寡合,矫矫不群,有如幽壑绝涧中一树寒梅,使人眼目清爽。( 1924年4月29日)” 然而,顾颉刚彼时已有两次婚史,发妻吴征兰过世后,续娶了殷履安。殷履安对前任子女视如己出,侍奉公婆有礼有节。顾颉刚认为,已得到“以伉俪而兼朋友”的乐趣。每想到妻子,“心里的肃杀之气,都变成融融春意了”。 然而,这一切在谭慕愚出现后,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这些情感的波澜,在五封致俞平伯的信中表露无疑。 “我对于女子向来不感什么趣味,但这次竟给我看到一个非常合意的女子。她性情极冷,极傲,极勇,极用功,极富于情感……我一见了她,就起了很强的爱敬之心,不觉精神恍惚了……我的感情对我说:‘你若不去理他,你的生活就干燥得像沙漠了,太不美了,你就不可算作人了;至于事业学问,本来是桎梏性灵的东西,管它怎的。’平伯,我的理智同感情分了家,叫我如何是好?”(5月6日) “一个月来,我的心境不辨酸甜,不别悲欢,如睡在杨花做成的衾裯中,温柔到极度,又如被撇在一个无底的幽洞里,凄怆到极度。惜我无创作的天才,不能写将出来。但只此低回无奈之情,已够我一世的回想,已够我生活于美丽世界的骄傲。”(5月15日)当晚日记又写:“写平伯书,详述我的爱美不求对方明了之故。虽胸膈一畅,但愈凄丽了。我苦情多,奈何奈何!” “我的怯弱的心灵时时想道:‘从今以后不要去见她罢,只当没有这个人罢。’但情感哪里肯答应!……我以前三十年竟不曾懂得什么叫做闲愁,而不期这人生的秘密竟于今年闯进去了。这真使我手足无措,不知怎样才好……大约从前人所说的‘肠断’,即是感情的爆裂。如果我终不免到此境界的,那么,我还是死心塌地地‘安排肠断’罢……”(6月21日)当天日记又记:“此心终不能自已,缠绵悱恻,殆不可堪,思之良愧!自游颐和园至今日,才六十九日耳,乃觉有半年之久,时间之主观如此。” “精神恍惚”“低回无奈”“缠绵悱恻”几个词语,准确传达了顾颉刚当时的心境。其后,顾颉刚抄存了五封信,钉成一册,题为《与平伯书》。1924年5月15日一信,次年删节后曾被发表于《我们的六月》一书上,顾先生不无担忧地在日记里说:“此甚非我意。万一给慕愚知道了,岂不难堪。” 面对这样的情感纠葛,顾颉刚自己也深感疑惑:“予凡见健常(谭慕愚),必致失眠,渠何以使我精神兴奋如此,岂非前生冤孽?” 六十岁上,顾颉刚自述云:“一个年轻人谁不善于钟情,一个所爱的人肯来昵就谁不愿意接纳,但我则以早婚的原因,不愿对妻子做薄佞郎,也不愿对于所爱者做轻薄儿,便假作痴聋把对方挡住在友谊的界线上,这在我的感情方面是多么痛苦,对方又必然以我为不近人情而恨我……”字里行间之意,现今可明了云何。 顾颉刚对谭慕愚的爱慕,曾告知过妻子:“今日写履安信,将数月来对于谭女士爱好之情尽量写出。予自问此心甚坦白,且亦无所谓得失,履安为我最亲之人,不应不直言,故索性畅快一吐,使胸中一爽。如履安览信后不感痛苦,则更大慰矣。”这样的信件,不知是希望妻子体谅,还是表明自己坦诚?顾颉刚难道不懂,安睡之榻,岂容他人觊觎? 顾氏夫妇的感情痛苦,谭慕愚却是丝毫不知的,她正投身于一系列的社会活动中。 “女师大风潮”后,谭慕愚投书曾琦,谓:“近年来中国的事无一不糟,就是神圣的教育也弄得秽气腾天,这是多么可痛的事!北京的教育界素来以糟糕著名,党阀的倾轧,名流的把持,政客的利用,无一不有……这次北京女师大的风潮足以证明以上的种种现象……”条分缕析,用语痛彻。 “五卅”惨案和“三一八”惨案中,也随处可见她的身影。当刘和珍等人倒在血泊时,谭慕愚将负伤的张静淑送往医院。1926年3月,北大学生召开“反俄援侨大会”,会议结束之际,有人持刀冲向主持者李璜,幸得谭慕愚以身护卫,李璜才得以脱险。 枪林弹雨中的救助,更彰显谭慕愚勇毅磊落之个性。这也正是顾颉刚极为欣赏谭慕愚的原因。顾颉刚有言:“予性有两个倾向,一爱好天趣,二勇猛精进。好天趣者,友人中如(俞)平伯、(叶)圣陶、介泉皆是,故甚契合。惟勇猛精进者乃绝少,而不期于谭女士得之。” 1928年6月,谭慕愚因提倡国家主义,诋毁而遭逮捕。顾颉刚竭力营救,“因致长信与蔡孑民、戴季陶先生,并发电,请其营救。与健常一函,托君珊转交,彼得此大哭,来书有‘最知我者惟先生’之语。”谭获救出狱后东渡日本,至东京高等女子师范学校深造。 1931年1月,谭慕愚回内政部工作,改名为谭惕吾。顾颉刚亲到南京探访,对于这次的探访,顾颉刚自述道:“情思郁结,日益以深。今日相见,自惴将不止陨涕,直当晕绝。”而在此前一天,适逢大雪,顾颉刚赋诗曰:“一天风雪冷难支,为约伊人不改期。我愿见时便恸绝,胜留余命更生离。” 1931年1月24日《日记》载:“予与慕愚一段情怀,从未道破,近日颇有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之势。今晨醒来,天尚未明,思欲作书致之,以极简单之词约之曰,‘我二人相逢已晚,无可奈何。然此世俗之常情,万流所共趋。以吾辈个性之强,自当超出恒蹊,别求慰藉。’终虑扰乱其心,不敢书也。”爱慕之情,仍深藏于心。 如何别求慰藉?顾颉刚自有办法,他致信谭慕愚,劝其向世界史及中国国民生活两方面着力,将来好共作一部中国通史,顾任上古至清,谭任鸦片战争以后至现在。他在日记中写道:“要是这个工作真能作成,我二人精神之结合将历千古而长存,不胜于百年之伉俪乎!只要她能答应,我的不安静的心就可安静了。”这封两千余言的长信,很快地得到了谭慕愚的响应。顾颉刚为之大慰,说:“只要她的学问有成就,我的生命也就有意义了。” 1931年5月9日记云:“悉健常以到内政部逾半年,例须由铨叙部审查资格,而渠已改名,恐北大预科毕业证书无效,嘱我向蒋、胡二先生言之。然我以耽浏览,来济(南)已逾期,审查期亦已过,怅甚。即写梦麟先生信,答应下学年在北大兼课事,请其即速证明健常资格。”为谭慕愚取得北大证明书,顾颉刚不惜改变初衷,进入北大这块“是非之场”。傅斯年、胡适一定不会想到,顾颉刚答应到北京大学兼上古史课,是因为谭慕愚的原因。 1933年,谭随内政部长黄绍竑赴绥远考察,回来后写成《内蒙之今昔》一书,谭将此书归功于“同学夏涛声之襄助,及吾师顾颉刚、杨秩彝两先生之校订”。谭对边疆问题的兴趣,甚至影响到了顾颉刚的研究方向:“过平时,健常曾至燕大我家一宿。自绥远归,又至燕大讲演,予受感动,遂有研究边疆问题之志。” 仅就谭慕愚对顾颉刚学术生涯之影响而言,研究顾的生平而不涉及谭,看来是失之偏颇的。 从认识谭慕愚始,顾颉刚就时有泪湿青衫之举。 1924年12月25日: 梦中见一人,昏夜中可近而卒不近,予谓之曰:“我没有法子和你好,你也不值得和我好,我们还是永远留着这一点怅惘之情罢。”醒来思之,不觉泪下。时天未晓也。 1925年12月9日: 她极勇猛,眼光又甚锐利,如得专心为学,定可出人头地。予交友多矣,如我之勇猛而肫笃者极少见,而不期于女友中得此同调。特其棱角太露,到处生荆棘,更使我悲伤耳。 1927年6月13日: 重庆人民因英舰炮击南京开会,漆树芬为主席,为军阀所枪毙,女学生惨死者甚众。未知摹愚已离川否?如未离川,不知加入此次开会否?如加入此次开会,不知性命无危险否?道阻且长,我劳如何!耿耿此心,如何可已?悲哉愁哉!不知此后尚有见面之一日否?倘彼万一不幸,我生尚有何乐趣!言念及此,心酸涕下矣。 1932年1月22日,顾颉刚回苏省亲,先在南京下车访谭。在车中赋诗两首: 是乐是哀浑莫知,别期似暂又似迟。百千量度都须废,只此愁心不可移。 只缘思极心翻木,更以情多见总羞。拼把吾生千斛泪,年年倒向腹中流。 1934年8月,谭、夏、顾三人为修订《内蒙巡视记》同在杭州西湖工作一个月,留下了不少唱和诗句。交游中的隐约其辞和日记中的真情流露互为表里。现将顾颉刚日记中提及谭慕愚的诗歌略作浅析。 “人事纷纭苦不休,暂停征马岛俞楼。此心已为飘零碎,怕看西湖处处秋。”此诗乃谭慕愚悲秋之作,运笔大开大阖。“人事纷纭苦不堪,满目萧然处处秋”,顾颉刚只看到这一层,故而嫌其萧瑟,和之云:“一天风露且归休,莫以伤时怕上楼,度尽寒冬花即发,何须重泪对清秋。”这样的唱和恐怕只道出浅层之意,未触及谭诗内在的慷慨壮怀。谭诗第二句首两字为“暂停”,为“短暂停留”意,此句直抒谭慕愚休整身心以图“征马”大计之愿。谭慕愚十年前即“圣女贞德”之称,此时,年少之壮怀激烈已内化为中年的深沉厚重。此诗非言苟且偷生之遁隐,而是宣达将以有为之暂避。且俞楼又有暗指,谭慕愚显然以俞樾 “花落春仍在”句自勉自勖。 谭慕愚“西湖朔漠两般秋,尽向俞楼砚里收”两句可为佐证。此两句更见谭慕愚胸中丘壑。秋声肃杀,或云大江南北无别样,或道小桥大漠景不同,我将尽取肃杀之气诉诸笔端,当在秋意肃杀中寻得春气之盎然勃发。顾颉刚原有一诗:“媚人碧玉西湖水,落日黄沙大漠风。并落俞楼几案上,只缘我辈忽相逢”,顾诗前两句虽有参差对比效果,奈何后两句意向退减至个人相逢,除却用词平常松散,气象、气魄与谭诗也都不在同一水平上。顾颉刚有自知之明,即将己诗弃之而不宣了。这种情形,与李白登黄鹤楼见崔颢诗的境界颇为类同。 珠玉在前,顾颉刚自甘敛手,其后乃以红叶喻谭慕愚。诗云:“摘来红叶纳书囊,如此深妍好久藏。过却十年重检视,依然颜色压群芳。”在诗后,顾颉刚补添十字以明志:“健常聪颖,必知予之怀也”。将此诗与顾颉刚1931年4月20日日记合读,方可得此诗真意:“渠(指谭)问曰:‘近年有好的女弟子吗?’因成一诗记之:‘樽前温语叩从游,欲吐衷情又咽休。旧恨苦多心苦窄,更无余隙种新愁。’……其实,我心头要说的话,是‘除了你外更无别人’。所谓‘美者自美,予不知其美也’。”千江有水千江月,我自有水月一轮。过却十年,依然;过却一生,亦然。 谭慕愚犹有“明知花事随秋尽,犹吊嫣红姹紫来。”“北风怒发厉于刀,万壑千峰尽痛号。可惜离人心底恨,不曾削得一分毫”等句,皆才情合一,气韵兼备,非寻常之作。难怪顾颉刚常感慨“健常真是一个人才,有眼光,有志气,有魄力,有胆量。予交游弥广,而可以与谋大事者甚寡。得此一人,又受性(别)的阻隔,其当捶胸一恸。” 至于写文著书,谭慕愚则更为专注。《内蒙巡视记》便是她倾心之作。顾颉刚有诗赞:“制就长篇十万言,要从笔底固边藩。几回写到伤心处,仿佛遥闻啼峡猿。”这固然是老师对学生的奖掖之词,然未尝不可看做顾颉刚之感情无法落地生根的悲戚。从日记可窥知顾颉刚心境一二:“今日得与健常痛快游览一天,心神愉乐,一畅数月之愁郁。但分手之后,即觉百无聊赖,转较彼未来之时愁郁为甚。噫,既已有情,便当非离即合,今乃介于非离非合之间,此痛苦殆未易道也。”顾颉刚自己将此倍受压抑的情感比之“相见怎如不见,有情还是无情”,大概是确切的。 1936年,顾、谭两人同在南京,顾颉刚欲求谭慕愚当其副手协助研究,他征求妻子殷履安的意见,深知顾颉刚情愫的殷氏自然不赞成。7月8日,顾颉刚日记分析妻子的态度说:“在其立场上想自当如此,但我敢作誓言于此,予决不负履安,否则十三年之苦痛,忍住了有什么结果。但若因此而加重健常之苦痛,则将怎么办?噫,异性交情,其难如此!” 同年8月8日,顾颉刚有感而发,写了一首诗给谭慕愚,诗曰:“白门重聚首,悲喜俱难量。试看一腔血,顿成两鬓霜。此心但有托,便老亦何伤。敢以身为炬,与君共耀光。” 1943年5月,殷履安去世,顾颉刚云“有生以来,从未有如此之伤心者也。”然而,半月之后,顾颉刚即正式向谭慕愚求婚,此举无论就人情还是习俗,都未免失当,似对死者过于无情。然而,顾颉刚朝思暮想谭慕愚已愈二十载,此迫不及待之情或可宽宥?顾颉刚自陈:“予与健常钟情二十载,徒以履安在,自谨于礼义,此心之苦非他人所喻。今履安殁矣,此一副心肠自可揭晓,因作长函寄之,不知被览我书,将有若何表示也。(此事本当少迟,以彼将有远行,不得不速)”其情可悯,其行可恕。 这封写了6天,共计10页,约万言的求婚长信发出后,很快得到了回音。顾颉刚日记上说:“今日上午十时得健常信,态度甚冷,使我几晕。彼如何如此忍心?无意耶?弄狡狯耶?”忆及在柏溪时抓阄之事,竟以为谭慕愚“此函特试我耳”。于是其后两天,顾颉刚继续写信,思念太切,竟梦到谭慕愚,“予臂挟《辞源》一册,与之偕出。”辞者,别也。第二日,谭慕愚果来辞别。 两人同到金刚吃茶、饭,谈了一小时。谭慕愚表示:为顾先生着想,顾先生须当有后;为自己着想,自己是一活动之人,不能管理家务。这一明确的拒绝信息,顾颉刚宁枉不顾,在谭去西北之前,他又写了一封长信,凡一万三千字。然而,这次的信却没有送达谭慕愚。7月二26日顾颉刚记:“将致健常书复看一遍,出,打长途电话与健常,则已行矣。”顾颉刚又打电话到内政部,得知此前谭慕愚曾三次经歌乐山而不来看自己,不禁喟然长叹:“若然,则予既丧贤妻,复失良友,倒霉透顶矣!为此,下午及晚间均不能眠。” 往昔女弟子,今日绝情人。顾颉刚自称倒霉透顶,可谓语义确当。从谭慕愚的角度想,交往二十年,一直视顾颉刚为长者尊者,敬之重之,亦师亦友,又从未见顾颉刚有爱慕之表达,师母尸骨未寒,老师却长书求婚,此种情境,不辞而别以避免尴尬,谁云不善? 到了当年的10月,顾颉刚已然明了和谭慕愚之间再无可能,便接受朋友介绍,开始和张静秋交往。1944年5月,与张静秋订婚月余,顾颉刚拿出数年日记及去年致谭慕愚的信,与张静秋同读谈论。张静秋看了求婚书后,颇指摘谭慕愚无情,又以“用情纯厚”自夸其夫。实在说,很难理解,顾颉刚为何在两任妻子面前直抒爱谭之情。 顾颉刚与第三任妻子张静秋1944年结婚照。 1954年后,顾谭分别在政协与人大任职,仍免不了在公共场合会面。1955年5月8日,顾颉刚游北海,时杨花扑面,忽起感伤,以诗抒怀:“风光渐老见春羞,到处凝情感旧游。多谢长条似相识,乱飞烟絮上人头。轻红桥上立逡巡,渌水微波渐作鳞,手拈柳丝无一语,卅年春恨细如尘。噫,放翁行作稽山土时,尚感沈园之柳棉,况予耶!” 三十年前为1925年,恰是和谭慕愚同游北海的岁月。顾颉刚必是想到陆放翁“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的诗句了,岁月无情徒伤感,惊鸿一瞥似旧人。若推之顾颉刚廿年后“五十年来千斛泪,可怜隔巷即天涯”之诗,诗中之意就更加彰显了。 顾颉刚言及“勇猛精进”的品性,谭慕愚恪守终身。 早在1947年7月,谭慕愚成为立法院仅有的两位女立法委员之一,媒体有专门报道:“她有一双炯炯有神而又秀丽的眼睛和一只高高的稍有点尖的鼻子……充分表露出她的智慧,坚毅,明快,热情……她爱文学,特别是旧诗旧词。她爱古玩,在她书房中,有一架古香古色的盘龙椅,有一座古画上常见的砚盘,还有不少古盘,古碗。如果你只看看她书房的陈设,你是很难想象她是这么一名在争独立,争和平,争民主的营垒中的女英雄!” 1957年6月5日,谭以《党不应该另搞一套机构》为题发言,提出党领导国家的方式、党的政策应如何体现、党遵守宪法和国家制度、党接受全国人民的监督等四点建议,随后即受到严厉批判并以“批评意见最大胆、最尖锐也最具理论系统”,成为“右派急先锋”。虽被迫检讨,却并未过关。这位被称为“预备带着花岗岩脑子进坟墓的人”,在交代时竟然提出“是否可以在罪行认识中写一些她不同意的事情”! 1957年12月14日,民革举行“揭露批判右派分子谭惕吾(谭慕愚)反动言行大会”,民革副主席熊克武以《谭惕吾是右派向党进攻的急先锋》为题发言:“谭惕吾与右派分子黄绍竑,一向在政治上紧密勾结,在这次向党向社会主义进攻中,更是狼狈为奸,此唱彼合。关于这方面的事实,谭惕吾迄今还未彻底交代。谭惕吾与大右派学生林希翎,早在今年3月间就勾结在一起,攻击人民司法。‘鸣放’期间,谭惕吾还勾结‘章罗联盟’的骨干分子范朴斋、社会主义学院右派分子唐现之等人,企图互相策应向党进攻。由于人民群众及时展开‘反右’斗争,其阴谋诡计始未得逞。”民革常委朱蕴山接着批判了谭惕吾的“顽固态度”,他说:“可是直到今天,右派分子谭惕吾还是不肯交代自己严重的政治罪行,更没有真诚悔过自新的表示。”此外,楚溪春等人也联合发言,历数谭惕吾“争名争利的丑行”。 1958年1月,民革整风办公室编印的《揭露批判右派分子谭惕吾反动言行大会发言汇辑》的册子,篇幅达一百三十六页。 面对疾风暴雨的批判,谭慕愚如何应对呢?顾颉刚有记:“本月(按:1958年4月)十八日到社会主义学院参观大字报,诸大右派分子章伯钧、罗隆基、陈铭枢、李健生、黄绍竑、储安平、费孝通……咸有,独不见龙云、章乃器、谭惕吾三人,盖彼辈不肯学习也。与伯昕谈,我辈要否去劝一劝。渠云不必,统战部曾召集右派分子开会劝导,谭惕吾发言仍强硬不服罪,说,让他们待着看罢。闻之殊为忧虑,今日何日,乃犹作死硬派耶!龙云年老不必说,章乃器、谭惕吾年均五十余,在社会主义建设时期大可作为,乃将以死硬派终耶?”谭慕愚的志气、良心、气魄可见一斑。 正当谭慕愚“负隅顽抗”之际,顾颉刚却正积极主动地“向党交心”。中国民主促进会整风办公室编印的《自我改造大跃进快报》记:“不少领导同志在竞赛中一再挑战加码。中委顾颉刚同志原交二百条,但他在翻阅自己解放头两年的日记后,感到要说的心里话很多,就主动提出增加指标到五百七十条……”顾颉刚亦在1958年4月16日的日记上说:“今日予向同人挑战,不但比数量,而且比深比透,成一积极分子矣。归后为静秋言之,渠喜而不寐。” 打成“右派”后仍然不肯屈服、拒绝“学习”,谭慕愚之桀骜倔强已显露无遗。更出人意表的是,公开场合下的谭慕愚“仍强硬不服罪”,这已非“勇猛”、“胆识”所能涵盖。仅“虽千万人,吾往矣”和“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的境界,庶几近之。对此,连对顾颉刚痴情推崇备至的余英时先生,也不无感慨地说:“顾先生想去劝她,可见关怀之情不减往昔。但是他们两人此时的思想距离,相去已甚远。” 顾颉刚一生有三次婚姻,而谭慕愚则终身未婚。关于谭慕愚的不婚,是她抱定独身主义,还是另有感情寄托而不得,一直是个让人琢磨不透的谜团。 丁玲《我所认识的瞿秋白同志》一文中,有关于谭慕愚的一段文字,此前丁玲好友王剑虹与瞿秋白恋爱,婚后半年王剑虹过世,不久瞿秋白便移情别恋。丁玲将此事告之谭慕愚。谭慕愚用冷静的态度说,这不值得难受,并让丁玲“把这一切都抛向东洋大海,抛向昆仑山的那边。”尽管丁玲认为谭说得有道理,对世情看得透彻,但却与之疏远了,丁玲解释说:“我不喜欢这种透彻,我不喜欢过于理智。”谭当年仅22岁,对男女情爱已有“看破”倾向。多年后,谭慕愚竟遭遇顾先生亡妻不久的求婚,此情此景,是否让谭慕愚忆及往事,而她最终抱独身终世,是否由于顾颉刚一时匆迫,加重了她对于男女情爱变幻无常的感受?此处存疑。所谓“君向潇湘我向秦”,顾、谭之“有缘无分”,或与双方个性有关,谭有不让须眉之气,是身体力行的实践者;而顾先生钟情历史,长于冥想,缠绵悱恻时可与闺怨诗词中的女性媲美。两人悬殊的性格差异,南辕北辙的兴趣爱好,或许使得谭慕愚从未将顾颉刚视为可选择的人生伴侣。 谭慕愚与黄绍竑的关系,更为扑朔迷离。 叶永烈在《反右派始末》书中言:“一九三三年黄绍竑赴内蒙古巡视时,调她(谭慕愚)作为随员,从此她与黄绍竑有了密切的关系,以至成为黄绍竑的‘感情的俘虏’。”沈育光《我所见的靠拢人物》一书言:“黄的风流事迹,并不因在红朝失意而减少,他与‘民革’女中委谭惕吾,也往来甚密,黄公馆常有谭的芳踪。”雷啸岑著《海啸楼谈荟》、陆宝千等《黄通先生访问纪录》、毓柱著《民主掮客》书中,均有“二人关系暧昧”“谭是黄绍竑的情人”之说,甚而,还有“她的丈夫是黄绍□”的讹传(见杨佳欣著《丁玲评传》,“竑”字原缺)。谭于1945年加入中国民主革命同盟,1949年还帮助华南局,劝黄绍竑脱离北上参加的“新政协”。此举也佐证谭黄关系之亲近。“反右”运动中,黄、谭一同厕身于民革“四大右派”之列,另有一份“反右”时的揭发材料提到,人民大学附属工农速成中学女学生刘则智,曾问谭同黄绍竑是什么关系?谭慕愚答:“那是精神上的爱!” 总之,谭黄二人在政界相知共事二十余载,谭、黄之间的情愫,似乎也是毋庸讳言的事实。当年谭慕愚拒绝顾先生的求婚,或与黄绍竑有关。 黄绍竑(1895~1966),字季宽。新桂系三巨头之一,和李宗仁、白崇禧并称,为一时俊杰。文武双全、谋略过人,28岁当军长,30岁任广西省主席。其回忆录名《五十回忆》,自道平生懒写日记,一切一切,全凭回忆,所以干干脆脆将回忆文字定名曰“五十回忆”。 黄绍竑。四十年代初。 序言中,黄绍竑谈及写回忆录的为难之处:“现在虽然是民国时代,人民有言论出版的自由,但是仍然怀着历史上的恐怖。一则恐怕触犯了当局,二则恐怕得罪了生人,甚至恐怕得罪了与死人有关的生人。所以要写起真实的史事来,的确有许多为难的地方。”这种恐惧心理,黄认为:“真有些可笑。”但其后又说:“能否尽如吾意,我尚不敢自信。”在《食色两事应有正确认识与合理解决》一章中,对男女事不作伪饰,他说:“纵然因为受到旁人的批评而感觉不安,但不安的心理,终敌不过生理机能上的冲动。”不难看出,黄绍竑为人磊落直率,他的一系列言谈,都有着迥乎时人的卓异处。 黄绍竑奉命宣慰内蒙时,亲调谭慕愚随行。内蒙行程中,黄绍竑携带贵重礼物,就内蒙自治、人口锐减、蒙古人的游戏和战斗生活等多方面问题进行了调查,并与内蒙领主德王初步达成共识。值得一提的是,黄绍竑曾拜谒昭君墓,并填词云:“来凭吊,正值塞锋高,野草年年烧不尽,夕阳红照一荒坵。评汉史,千载有春秋,卫霍几人攘外患,红颜白骨付胡收,愧对女儿曹。”卫青、霍去病之雄才大略,面对昭君出塞的使命,怕也只有愧对之情吧。黄绍竑言边疆事重,而深切关心者却不过几人。黄绍竑一行仅十余人,谭慕愚为唯一女性。同声共气、知己相惜,怕也并非捕风捉影之事吧? 内蒙归来,谭慕愚写成《内蒙之今昔》一书,黄绍竑亲为作序,以“任事之勇,著述之勤”赞谭慕愚。黄绍竑另有《菩萨蛮》词:“客身远去心仍住,焦思每共秋云聚,烽火阻衡阳,鹧鸪啼断肠!山中桐叶落,月在疏林角,山外剑津声,铮铮鸣不平。”词意不甚高妙,惟大气恢弘意象,颇与谭慕愚诗相仿。 顾、黄二人,一为兢兢业业、埋首故纸的书生;一为叱咤风云、壮志豪情的将军。用现今的心理学层面的理论解释,男性的最终目标是寻求一位与他个性指标不同的女性;而女性最终目标则会寻求一位在智力上志同道合的男性。谭慕愚因性格之别,兴趣之差,而将感情的天平倾向于黄绍竑,似也在情理之中。 1966年8月,“文革”席卷全国。31日下午,黄绍竑看望李宗仁,面露惊慌之色。言:“我不为自己打算,我担心的是德公。”当天,黄绍竑自杀,终年71岁。据传留有遗书,言:“九泉下亦无面目见万民。”黄绍竑剑断尘缘之举,在当时亦属寻常。 1979年2月24日,顾颉刚日记云:“今日报载人大常委会中设立法制,费孝通、谭惕吾皆在,知1957年之冤狱一洗而空矣。为之喜慰。”一年后, 1980年年底,顾颉刚走完了人生最后一程。 1990年,顾颉刚的弟子王熙华发表文章,言顾颉刚毕生爱着一位女子,“此事,他续娶的夫人知道,他的子女也知道,并和她有着友好的往来关系。因为,她尚健在,这里就暂隐其姓名了。” 2000年5月,《顾颉刚日记》由台北联经出版事业公司刊行,凡十二卷,约六百万言。顾颉刚一生痴恋的女子谭慕愚,终于浮出水面。顾颉刚一生之痛,方尘埃落定。马斯洛认为,痛苦同样是快乐的源泉,因在痛苦中,凝聚有个人全部的人格力量。因故,顾颉刚求而不得之痛苦,亦可视为其保持部分心灵自由、完善自我而获得之额外幸福。 近代中国急遽变迁,女性戛戛者寥寥可数。谭慕愚以一女性身份,于政坛沉浮经营数十年。在九十五年的人生中,她究竟有怎样的踬踣困顿,又如何在疾风暴雨的批判声中傲然独立?惜乎无其自述文字流传于世,直为一叹! 【原题】:谭惕吾:顾颉刚一生之痛 【作者未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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