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为什么看不上孟浩然
苏轼评价孟浩然:韵高而才短。
这句话半褒半贬。听上去,还有点小瞧他的意思。
细说说,什么叫韵高。
一,妙极自然。
如“今宵有明月,乡思远凄凄。”“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忧或喜都平铺直叙,没有拗口艰深之态。写诗平白如话,闲语家常,碎碎念。“一气挥洒,妙极自然。”听上去似乎简单,但没有由繁至简的过程是做不到的。一般妙极自然者皆为大师。
二、空灵幽远。
“泊舟浔阳郭,始见香炉峰。”
山高水远,云遮雾绕。
“东林精舍近,日暮空闻钟。”
林中书院,空谷回音。
“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
天地辽阔,银辉如练。
“莫测幽源里,仙家信几深。”
云生不知处,仙家无踪迹。
画面展开皆是空阔悠远,意象清幽、飘渺灵动。此谓空灵之境。孟浩然少有归隐之志,年长后又不得不入红尘。所以他眼中有山水田园,心中有喜怒哀乐,情景交融方有真意。空灵之灵便是指内心的精魂所在,否则便是空洞,也谈不上有境无境了。另外,这种文人情怀也并没有世人想的那样唯美,它把理想破灭或消亡的结果诗化了,美学化了。其实饱含痛苦和哀伤,“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余音绝响,人间宿命。
三、余味无穷。
“永怀愁不寐,松月夜窗虚。”愁不寐,“虚”无影。
“迷津欲有问,平海夕漫漫。”先有迷津,后有“夕漫漫”。绵长悠远,如梦如幻,无穷无尽。
“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似乎一锤定论了,但字里行间还是蕴藉深微,咀嚼不已。如皮日休所言“往往点燃空灵,笔意在若有若无之间”……
很多事到了后来终无可终,了无可了,伴随余生的郁结、无奈时常萦绕在心头,挥之不去。一切景语皆情语。孟诗之味犹如“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风雨无情,落花尤美。就是这样的一种大悲大爱叫人回味不已,感慨至今。
这就是苏轼讲的韵高。
二、
那么,苏轼为什么又说他才短呢?
那要看两人的经历了。
苏轼雄才大略仕途复杂,他从应中制科考试为“百年第一”起做过大理评事、凤翔府判官、杭州统判、密洲知州、徐州知州、黄州团练副使、礼部郎中、颍州知州、扬州知州、定州知州、儋州知州。不断被贬,越走越远。
孟浩然,只有一句,一辈子没有做官。
不仅没有出仕,而且进士举也不第。那时科举制度在唐朝基本虚设,门阀士族垄断权利。文人要出仕基本靠推荐。他25岁下山,先后到过长江流域、洛阳、扬州,再回到襄阳再辗转、洛阳、吴越,江浙、荆州、蜀一带。三十年内穷极山水之胜,结交公卿名流以求赏识。实际上就是一直在混朋友圈。
他的朋友圈有李白、王昌龄、王维、张九龄、袁左臣,贺侍郎、李侍御……看上去很厉害,但是为了求个一官半职,他在朋友圈里都干什么了?
游凤林寺西岭、游精思观、游江西、游景空寺兰若、游明禅寺西山兰若、疾愈过龙泉寺精舍、登安阳城楼、登南阳驿门亭子、登万岁楼、登嵩阳楼、寻陈逸人故居、寻白鹤岩张子容隐居、寻天台山、寻菊花潭主人不遇、宿建德江、闲园怀苏子、与崔二十一游镜湖、耶溪泛舟、武陵泛舟、初春汉中漾舟、陪张丞相、陪卢明府、送韩使君、送王七尉松滋、和张丞相春朝对雪……
从这些诗的题目来看,他就是写诗助兴,陪伴左右,每有宴请或郊游,必受命吟咏,赋诗纪实。不由心惊。这跟侑酒助兴的歌女才人伎公有何区别。
如果说苏轼被贬,是一场无止境的噩梦。那么,孟浩然求仕,也是一次痛苦绝望的旅程。
苏轼说他才短,指的是“如造内法酒手而无材料尔”。也就是工于技巧但缺乏经历。按苏轼的贬谪路程和眼界见识,他是有资格说他的。
比较一下:
孟浩然:“皇皇三十载,书剑两无成。”
苏轼:“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
一样是红尘历遍岁月感怀之作。亦无优劣之分,只是一个略显无奈一个旷达释然。
“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孟浩然因这句诗在太学声名鹊起。关于云、雨之诗,品之总有一股淡淡的忧伤,到这句已算淡极无痕了。但苏轼不同,他写的是:“墨云拖雨过西楼。水东流,晚烟收。柳外残阳,回照动帘钩。”丝毫没有凄迷之态,甚至连水汽都很快蒸发尽了,虽是残阳,却也令人心中一亮。后面再接“今夜巫山真个好,花未落,酒新篘。”竟是兴致越来越高。一直到下阙的“歌扇萦风,吹散一春愁。”整个人都明朗了。苏大人的愁闷挥洒自如,不说他见多识广有胸襟有雅量,便是风雨成趣的姿态也够令人深爱了。
再则,孟浩然有“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澎湃有力,叹为观止。比起他山水诗惯有的清淡之风,这一首尤为突出。那是初见公卿渴求出仕喷涌出的一种入世的豪情,引起的震动和嫉妒同样惊人。也许就是这样又失去了一次引荐的机会。
苏轼历经官场险恶,他说“一洗胸中九云梦。浮来山高回望失,武陵路绝无人送。”把梦洗净了,山水看真了。便是“身轻可试云间凤”。凤舞人间,祥瑞安康。难怪苏轼长寿。豪放中亦有沉著是他胜人一筹之处。
苏大人这每一句都不是想象,是他“竹杖芒鞋,一衰烟雨任平生”中得的。没有什么比亲历更能了解,红尘本来就是破的。所以不需什么勘破放下,只要一杯菩萨泉。
“送行无酒亦无钱,劝尔一杯菩萨泉。”
孟浩然,难怪苏轼有点小瞧你,不能老在朋友圈里混啊,哪怕回鹿门山开荒种田讲经办学与村野老叟相见欢啊,走不出这一步,终要被后人说一句“韵高而才短”。
相望试登高,心飞逐鸟灭。
扁舟泛湖海,长揖谢公卿。
且论杯中物,谁论世上名。
这是孟浩然的诗,都说他有隐逸之风,但其实他从来没有真的归隐过。他热爱的还是红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