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越来越难交朋友
来自周冲的影像声色
01
和家人一起去喝早茶。
那是个临江的茶馆,桌子鳞次栉比,一张张比满全厅。
旁边有一桌,也是家长带着孩子,三四岁模样,和我家小家伙对上了眼,一声不吭,却一直羞涩地、执拗地看着对方。
茶点一样样上来,小家伙吃了三两口,坐不住,就去外面玩,碰碰树叶,拍拍秋千,和各种物什打招呼。
小姐姐也来了,站在他身边,什么也不说。
呆了半晌,从地上捡起一片树叶,递给小家伙。他接过来,看看她,玩了会儿,扔了。她又捡起,递给他。
如是再三,不厌其烦,GIF一般重复。
后来手就牵在一起了。
分离时依依不舍,两人几乎要哭。费了好大力气,将他注意力引到别的事情上,才止住悲伤。
母亲笑着说,你要写一文章,标题叫《一片树叶交一个朋友》。
02
之所以想到这事儿,是觉得成年人交友,终于不再天真,不再因为她送我一片树叶,便还她一腔热忱。
而是在他人进入的地方,设置N道槛:财富、地位、学识、名声、品行……差不多都过关,才风度翩翩地点下那个“接受”键。
“接受”以后,对方依然被我们反复丈量。
语气不好?PASS,下一个。
地位不够?拒绝。
在朋友圈晒穷,示弱?删除,赶紧地。
炫耀狂、晒娃控、控制癖、公主病、自大狂、心灵鸡汤重度依赖者……统统黑名单请。
03
冯唐有一个交友百分制,每一个刚刚进入朋友圈的人,他都打100分,以后逐渐扣。
言行不佳,扣10分,迟到,扣10分,不接电话,扣10分……
如此这般,扣到60、30,直接滚蛋。
当然如果表现好,段子说得清新脱俗,逼装得出奇不意,也会加分。
但总的来说,十个有九个让人失望。
这就是成人的交友。
公式化,有标准,看人下菜。
这是我们的理智,也是我们的势利。
我无法审判它好不好。
只是这样一来,微信里人来人往,闹闹哄哄,能在午夜时叫出来一起吃杯酒的,却再也难以找到了。
04
刘心武有一篇文章,叫《我忽然心里难过,忍不住给你打个电话》。
讲深夜里,电话铃响。
接起来。
是友人的电话。
“忍不住要给你打个电话。我忽然心里难过。非常非常难过。就是这样,没别的。”
说完挂断了。
他很感动。
因为,人人皆有可能,被一种忽如其来的难过所扼住。这种难过,不是愤世嫉俗。不是愧悔羞赧。不是耿耿于怀。不是悲悲戚戚。它平静,但深入骨髓。
但,我们不会轻易诉说。
把快乐渡给别人,算一种洒脱。
把难过宣示别人,则近乎冒险。
只有在最交心、最信任的人面前,才会让它袒露。
因此,在午夜能找到人说话,是一种福。
在午夜能接到“我心里难过,想给你打个电话”的电话,也是一种福。
这两种福份,却越来越少地,降临我们的生活。
05
还有一个小说,忘了名字了。
大致讲的是,一个人,坐在城市的某间屋子。夜色如书,楼群如诗,窗外的灯火,像一串串无言的省略号。
他感到无法承受的孤独。
于是,拿起电话黄页,想随机打个电话,找人聊一会儿天。
多次尝试未果。
最后,找到一个与他同姓的人,仔细一看,名也相同。
他兴奋得几乎紧张。
在这个城市里,居然有一个人,与自己姓名相同,而且,在这个夜晚,被我遇见,那么,除了缘分,还有什么能够解释呢。
他陷入了各种浮想连翩,各种臆想,各种猜测……
很久以后,他带着热烈的激动,拿起电话,摁下黄页上的号码,拔过去……嘟嘟嘟……
随之响起的,是自己的座机。
06
孤独,成了我们的时代症候群:
我们有意或无意地闭锁自己,拒绝被人琢磨,同时又那么渴望有人——至少有那么一个人,能分享我们的喜悦,或帮助我们化解忧伤。
但这个人,难以到来。
人过30,宥于以下原因,人际关系难以再有大动荡。
对朋友的要求高了。
对自己的时间更珍惜了。
收入与地位拉开了距离。
老婆孩子干涉了交往。
结交好友的三个外部条件都难以满足:近距离接触、反复见面、计划外的互动。
最重要的是,微信微博QQ陌陌等手机软件瓜分了社交欲。
站在人生的荒野中,当你环顾四野,没有一个人。
只有各种不同名字的APP,红的白的黄的绿的蓝的灰的紫的,方形,圆角,透着光,忽开忽合,在你身边跃动。
仿佛只要愿意,随时可以在网络上,打捞到我们的内向终结者,社交恐惧治疗师。
这一批不行?没事,再来一批。
密密网上友,一岁一枯荣。
拉黑拉不尽,摇摇又发生。
然而,沟通的便利,交友成本的低廉,反而使我们对朋友愈来愈不珍惜。
07
这就是当代人社交的真实现状。
朋友圈的人越来越多,朋友却越来越少。
见的人越来越多,交往却越来越浅。
一个友人说,
许多时候,参加一个活动,手机里就会多出一串联系人。
去赴一个酒局,也会认识一串“朋友”。
甚至去唱个K,微信里也会涨几个人,多一个群。
这些人,有可能带来机会,带来钱,带来性,带来人脉,带来资源……但是,你不会觉得内心安定和满足。
因为,他们与你,互不了解。
了解是什么?
了解是看见。
是看见之后的接纳。
是接纳之后的共同成长。
当我裸露我的一切,疑惑与问题,狼藉与溃败,困窘与病症,你不审判,不评价,不指责,只是说:“我懂你,正如你懂我!”
那么,人与人就会开始靠近。
而在接纳之上,又投注了大量时间,与大量自我完善,真正的亲密,就会开始发生。
当然,这并不容易。
它需要时间的投入,需要三观相似,更需要缘分。
更多的我们,一直在等待,从不曾遇见。
正如廖一梅所说:在这个社会,遇见性、遇见爱,都不稀罕,稀罕的是遇见了解。
08
柏拉图《会饮篇》里,阿里斯托芬讲了一则故事:
很久以前,我们都是双体人。
有两个脑袋、四条胳膊、四条腿,由于人类的傲慢自大,众神之王宙斯把人劈成两半。
于是人类终其一生苦苦寻找另一半。
但是被劈开的人太多了,找到“另一半”成了最难的事情之一。
但是孤独的“半人”仍然苦苦寻找着。
这种寻找,不仅是恋人,也是朋友。
寻找恋人,是为了身体的契合、经济的共享、时光的陪伴。
寻找朋友,是为了灵魂的映照。
这个太难。
许多时候,我们微信上么么哒一万遍,依然是个陌生人。
在写字楼里打过无数招呼,依然深觉寂寞。
因为,你依然不被接纳,不被安慰、鼓舞或引领。
究其根本,唯有分享过我们呼吸的人,才会进入生命。
唯有人与人真实的链接,才能让我们对彼此生出期待。
真正的朋友,会交换感情,也会分享观点。
他们会时间之海中,一起扑腾出美妙的回忆;也会在观念之途中,留下灵魂共同成长的余音。
09
做不到这一点,那就承认孤独吧。
这不是一种心理状态。这是全人类要面对的客观事实。
刘瑜说,孤独得像一颗星球。
但是,她仍然在寂静的时间荒野里,建设起来自己的城堡。
在那建设的过程中,她早已不觉得孤独是一件需要解决的事。
卡夫卡一生都为孤独为伍。
然而,因为他一直与自己为伴,与全人类的苦难为伴,从不觉得难熬,甚至觉得,热闹而毫无作为的日子,是一种腐烂。
他们摒弃干扰,远离喧嚣,在自己的领域中,孤独地战斗,寂寞地成长。
这很有点悲剧英雄的意味。
但是,他们喜欢,也感到舒服。
孤独让他们游刃有余,独木成林,一个人就像一支队伍。他们不需要联结一个热闹的社会群体,来给予自己存在感,价值感,幸福感。
他们需要的,是在孤寂状态中,向时间调兵遣将,向注意力招兵买马,去深思,去追问,去创造,去发现庞大无垠的世界,并在那里,找到斑斓而宁静的道路,以安放那颗卓越而明亮的灵魂——
他安放了自己的灵魂,也在莽莽时间中,为人类找到一种新的灿烂。
对于他们来说,这才是幸福,也是生之意义。
10
在这个凛冽如人间的冬夜,我在广州的某座楼,看灯火像灿烂的响尾蛇一样流窜,看珠江心事沉沉,看棕榈树筛着南方的风,看着一个远在异国的人,在后台给我留的言:
我就像一个二进制代码一样,活在这个程序空间里,没有人聊长夜,没有人共欢歌,没有人一起,将人间欢爱一点一点地尝……
我该对你说什么呢?
我无法请你坐下来,在广州的某个酒吧,一起聊聊这一年的疲惫,这半生的伤疤。
也无法告诉你,你所恐惧的,我也曾经恐惧,你所为之泪流的,也曾令我饱含辛酸。
唯有说,倘若我们无法遇见一个人,一起领取大地的情书。那就以赤子之心,去创造一个更明亮的自己。
幸福金粉扬扬,正在阳光下。
而那阳光下的,都是我们孤独的族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