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明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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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搜历史
汉武帝时代本是冤案多发期,太多位丞相死于非命,连皇后卫子夫和太子刘据都被逼自杀,但从中国历史上的热度而言,好像李广为何封不了侯才是汉武帝时代甚至汉帝国的第一奇冤吧。
岂非天哉?
李广少年成名时,汉武帝还没出生(10年后)。公元前166年(汉文帝十四年),匈奴入寇,李广作为“六郡良家子”(边郡良民)从军,因善骑射,第一次上阵就斩杀匈奴首级若干,被任为汉中郎。汉文帝曾遗憾地对李广说,“可惜啊,你生不逢时,你若生在高祖时代,封个万户侯不在话下!”在汉景帝时代的七国之乱中,李广从周亚夫征讨吴楚联军,勇冠三军夺了敌人军旗,震动了全国。
像李广这么出名的武将,天生热爱战争的汉武帝多半在小时候还会视作偶像一样膜拜吧。因此汉武帝即位后,李广也丝毫没有受冷遇的迹象,还被从边关调到未央宫做卫尉——还有什么比皇宫卫戍司令更能说明受器重的程度呢?
身怀骑射绝技,又顶着帝国骁将的盛名,再加上朝廷的器重,看起来,李广没有任何理由不在未来汉武帝对匈奴的帝国反击战中大放异彩。
但是,结果大家都知道了,李广一共参加了5次对匈奴的大战役,不是无功而返,就是被包围,或者是被俘后逃脱,甚至在大漠中迷路,羞愤自杀,死得不说窝囊,起码不够壮烈,总之,李广在武帝时代的汉匈战争中,没有取得什么值得夸耀的战功。
单纯从KPI考核来看,李广的战功的确够不上封侯,“李广难封”本身并无不公平之处,不要说去和卫青霍去病这两位战神攀比了,连李广的儿子李敢都凭战功封了侯。
李广为何封不了侯?历史上比较中立的说法是“运气说”。最权威的信源大概来自汉武帝本人,他将李广屡战无功的原因总结为:数次出征都因为奇怪的遭遇而无功,运气不好(“以为李广老,数奇,毋令当单于,恐不得所欲”)。
无论是古代还是当代,运气说可能都算是李广问题上的主流价值观了。我们习惯带着悲悯之心对李广报以极大的同情,把他视作大志难伸的悲剧英雄。
汉武帝偏袒卫霍?
在“挺李派”司马迁看来,“李广难封”自然也有“岂非天哉”的因素,但主要责任应当由汉武帝本人承担。司马迁在《史记》中专门为李广辟了《李将军列传》,饱含深情地为李广各种鸣冤叫屈。司马迁有意无意暗示,汉武帝力捧偏袒的是卫青霍去病这些“外戚系”,把最好的装备马匹士兵都优先配备给卫霍,把最有可能取得战功的仗都优先留给卫霍去打,帮助卫霍创造了战争神话。而李广呢,虽然说不上被汉武帝和卫霍打压,但也并不是汉武帝心目中的战争主角,更准确的定义是“辅助性力量”。
已故的逯耀东先生也算是“挺李派”。他在《抑郁与超越:司马迁与汉武帝时代》一书中更是写道,卫青霍去病所有的功绩,都是由以李广为代表的“六郡良家子”冲锋陷阵的血泪凝成,“司马迁似有意以李广一生的际遇,说明以六郡良家子从军形成的军人,虽然他们在讨伐匈奴的战争中,取得过许多不可磨灭的贡献,但却没有获得应有的尊敬”;“武帝虽有讨伐匈奴雪耻复仇的决心,然其择将帅,凭一己之偏,擢自恩幸柔媚之中,是故(李广)‘建功不深’”。
但我们有理由推断,司马迁如此力挺李广,除了出于反感“外戚系”的价值观层面之外,也可能和他与李广之孙李陵交好有一定关系。可见,即使如司马迁这样精才绝世的一代史家,在写到“当代史”时,也很难一点不被个人好恶和政治立场所影响。
只是单挑之王?
所以,除了运气不好之外,李广本人真的对“难封”没有一点责任么?
对此,一种或许有些促狭的说法是,李广的盛名更多是来自个人武勇,他的骑射能力的确是第一流的,早年传世的那些战功都是类似斩将夺旗这样个人英雄主义的,但却看不出李广有任何率领大兵团作战的才华。李广带兵作战的代表作似乎仅仅是带领“百余骑”,成功将匈奴数千骑兵“诈走”。都看清楚了吧,是“百余骑”。更何况,李广带兵素有管理松散纪律不彰的名声,行军无部伍编制和行列阵势,扎营时连敲锣巡更的人都没有。
因此,当李广进入汉武帝时代的大兵团作战模式,就显得进退失据百般不习惯,“老革命遇见了新问题”,五次战役中有四次独领一军竟无一次胜利就是证明。黄朴民先生在《历史的第三种读法》一书中更是相当辛辣的写道,“一个残酷的事实是,李广只是一名斗将,而非真正大将之才,他明显缺乏战略战役指挥上的大智大勇,尤其不善于指挥大规模骑兵集团远程奔袭、机动作战。而这一点正是身为汉武帝时代高级将领的致命弱点,也是他一生不得封侯的最主要原因”。
简单来说就是,李广单挑很行,但率大军打仗不太行。
改革时代的落伍者?
但我总觉得这样的说法还是偏于简单化了,有点过于纸上谈兵的意味。对此,最新也是最有深度的解释来自李硕先生的新著《南北战争三百年》(其实是博士论文)。我猜,李广若看了,可能也会先是拍案叫绝,继而羞愧莫当,将李硕引为隔代诤友。
李硕认为,李广之“败”不能单纯归咎于他个人,其实源于战略战术落后了一个时代。卫青霍去病率先在汉军中发起了“骑兵战术革命”:不与匈奴人较量他们擅长的远距离骑射,而是把中原步兵擅长的正面集团冲锋战术移植到骑兵身上,用肉搏冲锋战抵消掉匈奴人的骑射优势。
汉匈战争中,汉军骑兵采用近身肉搏战术,抵消匈奴的骑射优势。
正面集团冲锋战术需要的是高度严明的纪律和对高伤亡率的容忍,而这恰恰是松散部落制的匈奴人所缺乏的,也是纪律松散的李广部所缺乏的,更何况,擅长骑射的李广也很难“自我革命”。李硕写道,“卫青、霍去病已做出表率,几乎所有的汉军骑兵都接受了步兵坚忍血腥的冲锋肉搏战术时,李广仍然迷恋着他已经艺术化的骑射本领,不甘忍受军事纪律和组织的约束,最终以失利自杀结束了其充满争议的一生”。
李硕甚至对司马迁也颇有微词,“司马迁对李广的同情和推崇,几乎遮蔽了卫霍骑兵创新的功劳,以至中国军事史上的这次革命性转型几乎少有人注意”。
我再概括一下李硕的意思,在卫青霍去病的“骑兵战术革命”后,李广你过时了,并且还固步自封拒绝改革,最终被时代所抛弃。话风听起来,是不是像极了鸦片战争后,八旗骑兵仍然沉迷于冷兵器骑射的状态。
大唐皇帝的祖宗?
李广因大军迷路失期而自杀身亡后,李广家族像是一个百年孤独的家族一样,陷入了三代人的神秘厄运中。
先是小儿子李敢。李敢在父亲自杀后,认为是给李广挑选了行军路线的卫青负有不可推卸之责任,就“击伤大将军”。一向低调的卫青没有伸张此事,但外甥霍去病得知后,决心为舅舅报仇,在甘泉宫狩猎中射杀了李敢。
再是孙子李陵。李陵的故事过于有名,就不多说了,李陵虽然投降了匈奴,但全家老小都被汉武帝诛杀。李广家族至此也名声扫地,陇西一带士人都以李陵不能死节而累及家室为耻。
但神奇的是,有如被诅咒一般的李广一族在魏晋在乱世中却一举兴起,“陇西李氏”成为了那个时代可以与清河崔氏、范阳卢氏、太原王氏等大族并称的高门,其间甚至还出了一位皇帝:西凉太祖李暠,自称李广的十六世孙。
到了隋唐时代,背景神秘的李渊家族也自托为“陇西李氏”,将李广视作先祖。
李渊也曾攀附陇西李氏
就这样,一生没有封侯运,且身后儿孙命运凄凉的李广一下子成为了两朝皇帝的祖先,大唐皇室的认祖归宗更是成为了李广家族的荣耀巅峰。
或许就是出于追捧“本朝”先祖的原因,李广的形象在唐朝得到了极大的“神化”,李广成为了唐朝大诗人笔下的头号大V和战神。王昌龄在《出塞》中写道“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王勃在《滕王阁序》中感慨“冯唐易老,李广难封”;卢纶在《塞下曲》中写道“林暗草惊风,将军夜引弓。平明寻白羽,没在石棱中”;高适在《燕歌行并序》中写道“相看白刃血纷纷,死节从来岂顾勋。君不见沙场征战苦,至今犹忆李将军。”
念及于此,您还认为李广是一个悲剧人物么?一个在战场上并无特别建树的话题将军,最后成为了皇帝的祖先,成为了诗人笔下的战神,这分明就是历史级的人生大赢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