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贺|纵是天才 也有万般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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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817年,洛阳昌谷,李家大院。
重病不起的李贺,正躺在卧榻之上,双目紧闭,奄奄一息。母亲和姐姐都守在屋里,轻声啜泣。
忽然,他睁开双眼,将目光投向窗外。庭院上方,一个红衣之人,乘坐龙车,手持竹简,上刻太古之篆,面向李贺朗声宣读:“奉天帝之命,召李长吉觐见”。
李贺听后,惊恐万分,连忙挣扎起身,跪拜回应:“家母年迈多病,吾身为长子,不能远离”。
红衣人大笑:“天帝新建白玉楼,命你作文以记之,此乃乐事,切莫推辞”。
李贺仍是不肯,一直长跪在地,痛哭流涕。闻声而来的邻居,见此情景,也都扼腕叹息。
过了片刻,李贺竟倒地气绝,随后,窗户冒起一缕青烟,伴着行车和奏乐之声,越飘越远。
李母赶紧跑到床边,扶起长吉,等了足足半晌,终究未见李贺醒来,这才捶胸顿足,嚎啕大哭。
那一年,李贺二十七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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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790年,李贺生于洛阳福昌县,为唐宗室郑王李亮后裔。
纯正的皇室血统,让李贺倍感自豪,他在各大社交平台,留下的备注签名,不是“皇孙”“宗孙”,就是“唐诸王孙”,乍一看,霸气得很。
其实,他这支皇家血脉,早已日渐式微,父亲李晋肃,先是被雇“边上从事”,后任陕县县令,俸禄微薄,入不敷出。家中仅有薄田一亩,数间茅屋,常有恶吏上门,催税逼租,这样的家庭,虽属皇族,实为寒门:
我在山上舍,一亩蒿硗田。
夜雨叫租吏,春声暗交关。
——《送韦仁实兄弟入关》
“七岁能诗”的李贺,天赋异禀,且异常勤奋。
每天早晨,他都会骑马外出,想到了绝妙词句,立刻写在纸上,交给书童,投入背篓中。傍晚回家,便铺纸磨墨,整理一天的诗作。
看见满地碎纸,还有形容枯槁的儿子,李母心疼不已:“孩子,你这是在用生命写诗啊!”
但李贺依然我行我素,日复一日,常年如此。除非酩酊大醉,或是遇有丧礼,才会偶尔歇息。
名声在外的李贺,经常有人登门求作。问清来意后,李贺便陷入沉默,开始思索。一边打腹稿,一边吐唾沫,吐了三口,三篇美文,已经草就。
这样的创作速度,放眼全唐,估计只有叉八次手便成八韵的温庭筠,可以相提并论。
当然,此处允许温大才子发声:“你牛什么牛!我除了速度,还有风度。叉手的动作,既文雅,又潇洒,哪里像吐唾沫,我呸……”
好吧,你呸得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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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807年,李贺来到了东都洛阳,准备干谒韩愈。
韩愈是中唐的文坛领袖,学富五车,才高八斗,最难得的是,他甘于提携后辈,乐于成人之美,在读书人特别是寒门学子中,享有极高的声誉。
每逢大考前夕,韩府门前,都热闹无比,前来投书行卷者,比肩接踵,川流不息。
韩大人极有耐心,每篇必读,读后必评,学子无不感激万分。遇有诗文绝妙者,他还会鼎力推荐,四处宣传。这样的好导师,确实不多见。
这天,韩愈回到家中,甚感疲惫,解衣欲睡,见桌上堆满诗文,忍不住拿起一本,刚刚翻开首页,读了片刻,便满血复活:
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
角声满天秋色里,塞上燕脂凝夜紫。
半卷红旗临易水,霜重鼓寒声不起。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没错,这就是李贺的行卷之作《雁门太守行》。
韩愈大为兴奋,立即找来皇甫湜(shí),分享李贺之诗。 皇甫先生一读此诗,也是连声赞叹,啧啧称奇。
要知道这个皇甫湜,可是极为高傲之人。隐居洛阳时,他曾担任裴度幕府判官。裴度平定过淮西之乱,战功赫赫,杀戮极多,到了晚年,便一心向佛,还将御赐的金银珠宝,全都拿出来修缮寺庙。
竣工之日,裴度邀请白居易撰文立碑。皇甫湜听说后,竟火冒三丈:“我皇甫湜近在眼前,白居易远在天边,您却舍近求远,敢问这是几个意思?”
裴度一愣,来不及反应。皇甫先生继续发飙:“老白的靡靡之音,与我的主旋律相比,中间至少隔了十个刘禹锡!也罢,我现在就辞职回家。”
一个没有编制的合同工,竟敢如此嚣张,在场之人,全都愤愤不平。
裴度一听,却是笑脸相迎:“哎呀,皇甫老师,您不是大手笔吗,这种小事,哪敢麻烦您呢。既然有此雅兴,那就拜托您啦!”
皇甫湜这才面色稍和,原谅了上司犯的错:“如此,请赐美酒一斗,我要现场创作”。
裴度自然允诺。未几,皇甫湜已有八分醉意,只见其大笔一挥,三千余字的碑文,一气呵成。裴度阅后,频频点头,连忙赏其一车丝绸。
没想到,皇甫湜又是勃然大怒:“自《顾况集序》后,老夫的后半生,未曾提笔作文。这碑文三千字,每个字三匹绢,少一匹都不行!”
真是过分!在场的武官听了,恨不得冲上前去,将其五马分尸,然后挫骨扬灰,方解心头之恨。
裴度依旧朗声一笑:“好好好,您文采好,说什么都对,马上照办!”旋即,果真送上名贵丝绢九千匹。
如此狂妄之人,竟对李贺高看三分,只能说,小李同学的才华,确实冠绝天下。
当晚,韩愈便与皇甫湜约定,次日就去造访李贺,为其打call。
“东京才子、文章巨公”双双临门,李贺倍感欢欣,当场写下一首新诗,感谢两位恩师:
华裾织翠青如葱,金环压辔摇玲珑。
马蹄隐耳声隆隆,入门下马气如虹。
云是东京才子,文章巨公。
二十八宿罗心胸,九精照耀贯当中。
殿前作赋声摩空,笔补造化天无功。
庞眉书客感秋蓬,谁知死草生华风。
我今垂翅附冥鸿,他日不羞蛇作龙。
——《高轩过》
韩愈二人,自是相当高兴,遂邀请李贺同乘马车,至酒楼大醉而归。
不用说,这一番炒作,又一次捧红了李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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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810年,守孝期满的李贺,参加河南府试,他在应试之作《十二月乐词并闰月》中,写出了“东方风来满眼春,花城柳暗愁杀人”“离宫散萤天似水,竹黄池冷芙蓉死”等上佳之句,获得考官青睐,终以高分上榜。
不料,待到京城秋试之时,却有人举报,李贺先父名为晋肃,“晋”“进”同音,李贺当避父讳,终生不得参加进士考试。
荒唐的主考大人,竟然认可了这一说法,直接吊销了李贺的准考证。
韩愈听说后,大为愤怒,三杯热酒下肚,写下《讳辩》一文,为李贺据理力争:
今贺父名晋肃,贺举进士,为犯二名律乎?为犯嫌名律乎?父名晋肃,子不得举进士,若父名仁,子不得为人乎?
父亲名字里有“晋”,儿子便不能举“进士”,若父亲名为“仁”,是不是儿子也不能为“人”了?
韩博士的文章,果然不同凡响,观点鲜明,论证充分,掷地有声。饶是如此,那些掌权之人,还是拒绝了李大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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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是诬陷李贺的小人?这个谜底,至今尚无定论,但古书《剧谈录》中,有这样一段轶闻:
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元稹亲自登门,向李贺讨教诗文。没想到,李贺一见名帖,竟满脸鄙夷之色:“我从来不见明经及第者。”
明经也是朝廷会考的科目,但相比进士科来说,要容易得多。明经及第者,每期可达百人,进士及第者,不过二十人。从这个角度看,唯有进士出身,官员的学历才过硬。否则,“虽位极人臣,不由进士者,终不为美”。
所以,李贺才会公开鄙视明经及第的元稹。
受了羞辱,元稹拂袖而去,心里却发誓:李长吉,总有一天,你会栽在我的手里。
果然,等到李贺应考之时,身为礼部郎中的元稹,就以避父讳、守礼制之名,堵死了李贺的入仕之门。
当然,这个传说,疑点颇多。元稹明经擢第之后、进士及第之前,李贺尚未成年,未曾离开福昌县,两人无法产生交集。再者,据史料记载,元稹并非礼部郎中,无权过问科举事宜。
《剧谈录》也只是一本传奇小说,所记之事,无从考证。但李贺恃才傲物,容易招惹嫉恨,得罪过很多人,这一点应该是非常确定一定以及肯定。
门下侍郎李藩,爱读长吉诗文,到处搜集李贺作品。听说李贺有个表兄,经常与长吉书信往来,应该藏有不少李诗,便召其进府。
表兄很是热心,不仅同意提供诗文,还对侍郎说:“李贺的诗歌我很熟悉,您把整理好的作品都拿出来,我帮您勘误校对”。
李藩满口答应,将李贺之前的作品,全都交给了那个人。一年后,李藩再次找到他,问起长吉之诗,那人却说:“李贺那厮,太过狂妄,我忍他很久了。他的全部文集,我都扔到了臭水沟里”。李藩气得浑身发抖,将其一顿痛斥,赶出了京城。
才华横溢,诗名太盛,却又眼高过顶,目中无人,这样的性格,连亲戚都无法容忍。或许,这才是李贺被权臣拒之门外的真正原因。
心灰意冷的李长吉,决定回到昌谷,闭门读书。但满腹怨言,还是融入了字里行间:
长安有男儿,二十心已朽。
楞伽堆案前,楚辞系肘后。
——《赠陈商》
我有迷魂招不得,雄鸡一声天下白。
少年心事当拿云,谁念幽寒坐呜呃。
——《致酒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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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在韩愈的全力争取下,李贺被授职奉礼郎,“掌君臣版位,以奉朝会祭祀之礼”。
此后,李贺便在京城待了三年,与张彻、沈亚之、崔植等文人交游,仕途虽不如意,诗歌创作却迎来了高峰期:
吴丝蜀桐张高秋,空白凝云颓不流。
江娥啼竹素女愁,李凭中国弹箜篌。
……
吴质不眠倚桂树,露脚斜飞湿寒兔。
——《李凭箜篌引》
吴兴才人怨春风,桃花满陌千里红。
紫丝竹断骢马小,家住钱塘东复东。
……
请君待旦事长鞭,他日还辕及秋律。
——《送沈亚之歌》
对于心高气傲、不愿卑躬屈膝的李贺来说,这个从九品的奉礼郎,是一份卑微到尘埃的工作,干得一点都不快乐。加之身边的新朋故交,先后进士及第,大多春风得意,两相对比,李贺苦闷之极。如此,他本就孱弱的身体,每况愈下,终至病倒在榻。
公元814年,李贺辞去奉礼郎职务,再次回到了昌谷。
途中,眼见藩镇四处作乱,耳闻西北再起烽烟,又念及自身入仕无望,报国无门,李贺不由得抚今追昔,百感交集:
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
携盘独出月荒凉,渭城已远波声小。
——《金铜仙人辞汉歌》
蛰居家中的李贺,依然笔耕不辍,在昌谷,他写下了经典组诗《南园十三首》: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
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
——《南园其五》
正是这段时间,李贺的思想发生了转变,身为皇室宗亲,却不能成为天子门生,何不弃笔从戎,佩刀投军?
于是,病情好转后,他便前往潞州,经好友张彻推荐,在昭义军节度使的府中,当起了幕僚和参谋。
只不过此时的李唐朝廷,宦官专政,奸佞横行,军队毫无战斗力,与藩镇交战不久,便一败涂地。
三年后,节度使郗士美辞官,幕府解散,李贺又成了无业游民。
文不能治国安邦,武不能驰骋疆场,失意落魄且身患重病的李贺,对皇室和朝廷,功名和人生,都充满了绝望。笔下的诗歌,也充斥着阴、冷、鬼、愁等字眼,伤感悲观的情绪,弥漫四散,“诗鬼”的称号,便由此而来:
幽兰露,如啼眼。
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
草如茵,松如盖。
风为裳,水为佩。
油壁车,夕相待。
冷翠烛,劳光彩。
西陵下,风吹雨。
——《苏小小墓》
瑶姬一去一千年,丁香筇竹啼老猿。
古祠近月蟾桂寒,椒花坠红湿云间。
——《巫山高》
同年,离开幕府的李贺,拖着重病之躯,回到了昌谷,不久,便撒手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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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贺是继屈原、李白之后,中国文学史上最著名的浪漫主义诗人,并与李白、李商隐一起,合称唐朝“三李”。
他的诗作,想象奇谲,修辞奇巧,语言奇峭,常写仙境、梦境和鬼魅之境,通过对虚无世界的直面审视,来展现对生命、对现实的深沉思考,形成了独一无二“长吉体”:
辞尚奇诡,所得皆警迈,绝去翰墨畦径,当时无能效者。
——《新唐书》
李贺多写乐府和古体诗,且善于继承与创新,其诗风直接影响了李商隐、温庭筠、周邦彦、文天祥等后世文人:
大历以后,解乐府遗法者,惟李贺一人。
——《诗辨坻》
或许是因为,李贺的作品,常常提及鬼神,他在弥留之际,才会出现幻觉,看到了那个红衣人。
也或许是因为,李贺一生怀才不遇,落魄江湖,壮志未酬,英年早逝,后世的李商隐,对其充满悲悯,才特意杜撰了那个传说,希望生前得不到认可的李贺,能够承蒙天帝垂怜,在仙界过上顺心遂意的生活。
这应该是喜欢长吉的人,最乐于见到的结局。如此,那就再转述一个类似的故事,来自于晚唐张读所著《宣室志》:
李贺去世后,李母郑氏悲痛万分,这天,她又梦见了儿子。
李贺如同在世时一般,跟郑氏说:“孩儿三生有幸,能为母亲之子,自小苦读诗书,非为一己私利,是想光耀门庭,报答养育之恩。不料先母亲而去,不能朝夕侍奉,实在有愧于母亲。但孩儿并非真的死去,乃是受命于天帝”。
郑氏大惊,赶忙追问:“吾儿上天,所为何事?” 李贺回答:“天帝迁入新居,名为白瑶宫,听说孩儿精于诗文,便召我和数位文士,作文记此盛事。闲暇之时,孩儿都在凝虚殿,为天帝作词谱曲。如今,吾已是神仙中人,甚为快乐,母亲莫要挂念”。
语毕,便吟起年少时所作诗句,飘然离去:
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
何当金络脑,快走踏清秋。
——《马诗其五》
郑氏醒后,那四句五言,仍在耳边回旋,又忆起梦中之事,心头才稍稍宽慰。
不知当时的李母,可曾忆起长吉在世,最钟爱的事,便是苦吟作诗。也不知后来的郑氏,可曾知晓,李贺的诗作,已穿越千年,流芳百世?
若有知,李母的心里,该平添几分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