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美的人生
审美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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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腊人之所以需要神话和雕塑,是为了美化人生,给人生罩上一层神的光辉,以抵抗人生的悲剧性质。
古希腊是尼采心中的圣地。他为自己和人类设计的通向未来的航线,其实也就是他向古希腊朝圣的路线。他在这条路上跋涉了一辈子。希腊的神圣在于美。在尼采看来,除了美,还有什么称得上神圣的呢?希腊人是唯一健康、优美、坚强、乐生的民族。在希腊,天空像一口蔚蓝的钟,人们生活在空气新鲜、阳光充足的户外,生活在竞技场上,露天剧场里,节庆会场上。相比之下,现代人是多么渺小可怜,那些玩具似的卧室和客厅只配供丝织的玩偶居住,那些低矮的门只有伛偻的灵魂才能出入。希腊人用健全的眼光欣赏裸露的人体美;现代人以裸体为羞耻,又用淫邪的眼光亵渎人体美。希腊人懂得单纯素朴的伟大;现代人的灵魂却像一座复杂的迷宫。希腊人懂得孕育的沉默,故有伟大的创作;现代人却喧喧嚷嚷,受日常琐事的驱使。即使是艺术,也同样今不如昔,在古希腊,一切艺术品都陈列在人类节庆的大道上,作为高尚幸福时辰的纪念碑,现代人却用艺术品把羸弱的病人从人类痛苦的大道上引诱开去,消磨短暂的片刻。
对于古希腊艺术典范的向往,原是自文克尔曼以来德国美学的传统。不过,在尼采之前,人们往往从外部条件的适宜(气候、国家体制)或人性的和谐(感性与理性、人与自然尚未分裂)去探寻希腊艺术完美的原因。尼采在这一点上一反传统,不是用人的内心世界的和谐,而是用内心世界的冲突,来说明希腊艺术的鼎盛。他认为,正是希腊人生命本能的健全,丰盈,对生命的热爱,使他们比其他民族更深切地体会到人生的悲剧性质,有更深沉的痛苦;正是从这深沉的痛苦中,出于生命自卫的需要,产生了他们对于美、节庆、快乐、艺术的不断增长的渴望。[1]
有一则古老的希腊故事,叙述米达斯王在树林中抓住了酒神仆人西勒诺斯,逼他说出对人最好的是什么。西勒诺斯嘲笑说:可怜的浮生呵,对你最好的东西你是永远得不到了,那就是不要出生;不过还有其次好的,就是立刻死掉。然而,希腊人通过艺术的拯救而得出了相反的人生评价:最坏是立刻就死,其次坏是早晚要死。[2]艺术,只有艺术,才使人生值得一过。
希腊艺术的主体是奥林匹斯神话以及表现这神话故事的雕塑。尼采认为,希腊人之所以需要神话和雕塑,是为了美化人生,给人生罩上一层神的光辉,以抵抗人生的悲剧性质。“希腊人知道并且感觉到生存的恐怖可怕,为了一般能够活下去,他必须在恐怖可怕之前安排奥林匹斯众神的光辉的梦的诞生”。[3]个体生命不过是宇宙生命的现象,个人是速朽的,而艺术则“通过颂扬现象的永恒来克服个体的苦难,用美战胜生命固有的痛苦”。[4]尼采用希腊神话中的光明之神阿波罗来命名这种美化人生的冲动,称之为日神冲动。这种冲动使人沉浸在事物外观的美之中,也可以说沉浸在梦之中,而忘掉可怕的真理。就算浮生若梦吧,那你就应该热爱这梦,精神饱满地把这梦做下去,不要失去了梦的情致和快乐。
酒神冲动是艺术的另一个根源,它通过音乐和悲剧的陶醉,把人生的痛苦化为快乐。
尼采自己说,审美的评价是他所确认的对人生的唯一评价。[5]人生是一个美丽的梦,是一种审美的陶醉。可是,科学却要戳破这个梦,道德却要禁止这种醉。所以,审美的人生态度是与科学的人生态度、伦理的人生态度相对立的。
尼采一再谈到,他很早就被艺术与真理的矛盾所困扰。他的结论是,“不能靠真理生活”,艺术比真理更神圣,更有价值。[6]真理的眼光过于挑剔,它不相信一切美的事物,对人生非要追根究底,结果把人生的可爱动人之处破坏无遗。绝世的佳人,若用科学的解剖刀来解剖,也只能剩下一具丑陋的尸骨。生命也是一个美女,不应当用解剖刀来欣赏她的。幻觉、欺骗、误解原是有感情的存在物的生存条件,科学却教我们看穿它们。科学的洞察力真让人忍受不了,如果没有艺术,人非自杀不可。好在有艺术,艺术就是求外观的意志。靠了艺术,我们感到我们负载着渡生成之河的那人生不再是一种永恒的缺陷,相反倒是一位女神,因而在这服务中觉得自豪和天真。“作为一种审美现象,我们感到生存总还是可以忍受的。”[7]
这倒不是故意回避人生的真相。正是因为已经看到了人生的真相,才懂得用艺术拯救人生的必要。其中有一种对人生的真诚严肃的态度。一个人倘若阅尽沧桑而足够深沉,就会领悟这道理:“人应当尊重那羞怯,自然以这羞怯自匿于谜和光怪陆离的未知数之后。”不会像那个埃及青年,夜间偷入神庙,抱住神像,非要把它琢磨得水落石出。“这些希腊人呵!他们懂得怎样生活:为此必须勇敢地停留在表面、皱折、皮肤上,崇拜外观,相信形式、音调、文辞和整个奥林匹斯外观领域!这些希腊人是肤浅的——出于深刻!我辈精神探险者,我们攀登过现代思想最险绝的顶峰,从那里环视过,俯瞰过,岂不又正回到了这里?”[8]。
人生审美化的必要性,正出自人生的悲剧性。凡是深刻理解了人生悲剧性的人,若要不走向出世的颓废或玩世不恭的轻浮,就必须向艺术求归宿。尼采比较了三种人生观,认为印度的出世和罗马的极端世俗化均是迷途,唯有希腊人的审美化人生才是正道。出世和玩世都是生命的自暴自弃,艺术却是生命的自救。尼采说:“生命通过艺术而自救。”[9]艺术是“生命最强大的动力”,是“使生命成为可能的伟大手段,求生的伟大诱因,生命的伟大兴奋剂”。[10]他还说:在热爱生命、热爱尘世事物、热爱感官这一点上,“艺术家比迄今为止所有哲学家更正确”。[11]
审美的人生又是和伦理的人生相对立的。基督教伦理以美和艺术为虚幻,可是“一切生命都是建立在表象、艺术、幻觉、外观、误解、背景之缺乏的基础之上的”,否定美和艺术也就是否定了生命。尼采明确说,他的生命自卫本能“反对了伦理,为自己创造出一种对生命的根本相反的学说和相反的评价,一种纯艺术的和反基督教的评价。”[12]他以他的美嘲笑了道德家们。[13]人凭借着艺术,而在道德的上空飘浮,游戏。[14]
人生的审美化,着眼点还是人生。正是为了肯定人生,尼采“以艺术家的眼光考察了科学,又以人生的眼光考察了艺术”。[15]美使人生值得一过,可是只有健康的人生才是美的。“没有什么东西是美的,只有人是美的:在这一简单的真理上建立了一切美学,它是美学的第一原理。我们立即补充第二原理:没有什么东西比退化的人更丑,——审美判断的领域就此被限定了。”[16]怯懦的眼睛不可能感受到美。对美的热爱出于对人生的热爱,这种爱是全心全意的,甚至不惜付出生命的代价。“美在哪里?在我须以全意志意欲的地方;在我愿爱和死,使意象不只保持为意象的地方。爱和死:永远一致。求爱的意志:这也就是甘愿赴死。”[17]尼采对康德美学的主要命题“无利害关系的愉快”极为反感,指责这一命题玷污了美和艺术。[18]在他看来,审美决非一种静观境界,而是生命激情奔放的状态。
尼采对美的要求如同对人生的要求一样,美必须表现出生命和力。他以这个标准衡量艺术,对颓废柔弱的艺术进行了猛烈抨击。
让我们试用尼采的眼光来为审美的人生描绘一幅图画。他怀着一颗强健勇敢的心灵,欢快而又坚定地走在人生之路上,充满着对未经发现的世界和海洋的向往。在战斗的间隙,他陶然于片刻的休憩和嬉戏;在顷刻的欢悦中,他又会颓然于幸福者的紫金色的哀愁。[19]他逍遥于自然中,在日光下,迅雷骤雨中,夜色苍茫里,欣赏那襟带群山、海湾、橄榄林和松柏林的美。他也逍遥于人群中,不用道德的眼光、而用审美的眼光看人,能把恶人当荒野的风景欣赏。[20]他有精深的感觉和微妙的趣味,习惯于把最优美卓越的精神产品当作日常的食物。[21]他耳畔萦绕着明朗而深邃的音乐,犹如十月之午后,那又是奇特、诡谲而温柔的音乐,如同一个恣肆、娇媚、甜蜜的小女子。[22]他眼前升起简穆而飘逸的艺术,像一朵明丽的红焰升上无云的太空。[23]他在美中度过了一生,一切欢乐都在美中得到了谢恩,一切痛苦都在美中得到了抚慰……
[1]参看《自我批判的尝试》4。
[2]参看《悲剧的诞生》3。
[3] 《悲剧的诞生》3。KSA,第1卷,第101页。
[4]《悲剧的诞生》16。KSA,第1卷,第108页。
[5]参看《看哪这人》:《悲剧的诞生》1。
[6]参看GA,第14卷,第368页。又参看《强力意志》853。
[7]《快乐的科学》107。KSA,第3卷,第464页。
[8]《快乐的科学》序。KSA,第3卷,第352页。
[9]《悲剧的诞生》7。KSA,第1卷,第56页。
[10]《强力意志》808、853。
[11]《强力意志》820。
[12]《自我批判的尝试》。KSA,第1卷,第19页。
[13] 参看《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道德家们》。
[14] 参看《快乐的科学》107。
[15] 《自我批判的尝试》。KSA,第1卷,第14页。
[16] 《偶像的黄昏》:《一个不合时宜者的漫游》20。KSA,第6卷,第124页。
[17]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纯洁的认识》。KSA,第4卷,第157页。
[18] *参看GA,第14卷,第132页。
[19] 参看《快乐的科学》302。
[20] 参看《朝霞》468。
[21] 参看《快乐的科学》302。
[22] 参看GA,第15卷,第40页。
[23] 参看《快乐的科学》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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