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能豁达才穿越千古
作为接地气的全民偶像,必须要掌握网络语言,千年大IP苏轼也是如此。大家今天爱说的“呵呵”就是苏轼带的头—他说过,“近却颇作小词,虽无柳七郎(柳永)风味,亦自是一家。呵呵”。
“呵呵”确实是苏轼面对苦难的常用姿势。贝多芬喜欢掐命运的喉咙,苏轼要文雅一些,任你狂风暴雨,他只回一句“呵呵”。所以人们常说,苏轼很豁达。
比如在1079年,苏轼陷入“乌台诗案”。他已做好了去死的准备,说自己是“魂飞汤火命如鸡”,仿佛是在火上煎炸,马上就要被做成烤翅了。
好在作为人气王,不少人自发为苏轼求情。于是苏轼被折辱一通又放了出来,被贬为黄州(今属湖北黄冈)团练副使。
很多人都以为苏轼会就此消沉,然而并没有。他一到黄州就写“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他天天吃野味,吃得颇为快意!他还写了一首词,里面有两句“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太守得知后,还以为苏轼想不开要坐船逃跑,跑去一看,苏轼正呼呼大睡……
多么正经八百的苦难,苏轼只用了一句“呵呵”,所有故作严肃的狂风暴雨顿时就泄了气,露出滑稽、荒唐的一面。
苏轼终生如此。他曾被贬谪到广东——广东那会儿还是瘴气横流的地方。韩愈被贬到那儿时号啕不已,说着“好收吾骨瘴江边”,基本是让亲戚来给自己收尸的节奏。
苏轼就不一样了,他到了广东,自己是“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杨贵妃要搞皇家特快专递才能吃上的东西,自己轻而易举就吃了好多,有什么不好?
其实据说苏轼的这句话有错误,他听不懂方言“一啖荔枝三把火”,还以为是“三百颗”。而像荔枝这种高糖的水果,一次吃300颗,确实有可能“长做岭南人”,殉职在当地……
总之,他吃得不错,睡得也不错。他写诗说自己“报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轻打五更钟”,背地里整苏轼的小人听了不由大怒:“他是猪吗?!除了吃就是睡,让他继续向南漂泊!”
这下苏轼变成“老人与海”了。当时的海南还没经过太多开发,生活条件比广东更恶劣。苏轼也无所谓,人气王嘛,老少通吃,小朋友们都爱他,“总角黎家三四童,口吹葱叶送迎翁”,他和熊孩子们打成了一片。
他天天喝得烂醉,写什么“但寻牛矢觅归路,家在牛栏西复西”—喝醉了之后看不清路,像只狗似的嗅着牛屎味找回家的路……不知道古往今来有几个文豪会把牛屎写进诗里?苏轼真是一个快乐的奇葩。
苏轼好不容易被召回大陆,他还意犹未尽地来了一句“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荒野求生一场,临走还不忘给景区留下一个五星好评,苏轼真是尽职尽责的驴友……
如此看来,苏轼真是豁达。但是有几件事,他始终想不开。
比如感情。
苏轼简直是命犯天煞孤星,长着一副克妻相,凡是和他在一起的女人,命都不长久。
他的第一任妻子嫁给他11年——听着像老夫老妻似的,其实她26岁就去世了。苏轼写过一首《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哀恸千古。
十年了,苏轼依然豁达不起来,梦里还是她,依然肠断,依然泪千行。
发妻去世不久,苏轼续弦,对方是发妻的堂妹王闰之。她和苏轼一起生活了25年,在45岁那年去世。
后人推测这位王闰之是一个村姑。这可能是真的,她村得连名字都没有,“闰之”还是苏轼给她取的。
从事迹上来看,她也确实像一个家政小能手。她在苏轼的名作《后赤壁赋》中登场:苏轼回来,王闰之说“我有斗酒,藏之久矣,以待子不时之需”——一副典型的主妇样,拿出酒帮丈夫招呼客人。
还有一次,苏轼给友人写信时提到:昨日一头牛病重,快死掉了,兽医不知道牛患了什么病,没法医治。我老婆却知道,说“此牛发豆斑疮也,法当以青蒿粥啖之”,我按照她的话去做,果然把牛治好了。她还是个兽医呢。
此外,苏轼在诗里大凡提到王闰之就以“老妻”称之,三四十岁的人就说得像老伴儿似的,感觉并不美。
然而王闰之去世的时候,苏轼“已矣奈何,泪尽目干”,并赌咒“惟有同穴,尚蹈此言”,发誓要葬在一起。他又哭了。
苏轼还有一个侍妾王朝云。与苏轼相遇时,她12岁,苏轼34岁。本以为相差22岁,两人总算能白头偕老了吧,没想到她早五年离苏轼而去。
王朝云是苏轼贴心的知己,她与苏轼的故事特别多。她早说苏轼是“一肚皮不合入时宜”,苏轼赞道:“知我者,唯有朝云也。”
一个侍妾的离去,苏轼同样不能超然。他写有一首《西江月》悼念她,把她比作高洁超然的梅花,说朝云随风而去,再也难与他同梦了。
因为朝云已逝,他连他们相遇的著名景点西湖都不想待了,因为西湖边已经没有美景了,他只能感到“暮树号寒鸦”的孤寂;朝云爱吟咏他写的“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朝云死后,苏轼终生不复听此词。
这样的苏轼,哪像豁达的人呢?
他对待友情也是一样。
苏轼写过一首《南乡子·送述古》,述古是他的好友,他来为好友送行。这首词会令今天的人有些惊讶:只是送一个朋友,你至于哭到“秋雨晴时泪不晴”吗?虽说在没有视频聊天的时代,朋友们见一面不容易,但你至于哭到肝颤吗?真是太想不开了。
苏轼觉得至于。他从徐州离任,离开了朋友们,就写了一首《江城子·别徐州》,说:“欲寄相思千点泪,流不到,楚江东。”他又哭成泪人了。
正因为苏轼有着分分钟哭给你看的极致脆弱的玻璃心,他的友情简直感天动地。
有个朋友千里迢迢去惠州(今广东惠州)拜访苏轼;苏轼去了海南,朋友也跟狗皮药膏似的贴着;等苏轼北归,朋友也跟着一起回北方,不幸半路病故。
还有个朋友在苏轼被贬谪黄州的时候来拜访;后来苏轼再度复出的时候,这个朋友就销声匿迹;后来听闻苏轼被贬往海南,这个朋友再度出现,要追随而去,不幸半路而亡。
还有个叫马梦得的朋友,事迹不详,一生其他事都不干,就是迷苏轼,迷了20年,穷得叮当响,反而天天祈祷苏轼得到富贵,谁笑他他也不悔。苏轼说自己和马梦得是天下穷人之冠,但真要比,好像马梦得更穷一些。苏轼后来感慨:“可怜马生痴,至今夸我贤……”
生死之交不过如此。把友情视作可有可无的豁达之人断不会这样。所以不难发现,苏轼有很豁达的一面,又有很纠结的一面。
这其中的分野是很清晰的:对待那些所谓宏大的、庄严的、充满诱惑的名利,他向来豁达。
要知道,苏轼的人生是什么起点?苏轼参加科举,考官欧阳修惊为天人,宰相说他是“他日自当为天下用”,宋仁宗说他和苏辙是“朕今日为子孙得两宰相矣”。
这是什么概念?文章数我写得最好,考试数我得分最高,所有的领导都夸我好,皇上都内定我是未来的宰相。
试想一下,如果是其他人到了这个境界,人生是不是好迷茫,内心是不是好空虚,无敌是不是好寂寞?
所以有些人觉得,如果把苏轼彻底按倒了,让他的人生彻底崩盘,什么宰相、什么理想通通幻灭,让他的人生从中彩票模式直接下坠到万劫不复,是不是可以彻底打垮他?
苏轼一笑置之,呵呵而已。
什么才会令苏轼纠结、神伤、笑不出来?就是跟着他受累的女人、待他有深情厚谊的朋友,矢志不渝的弟弟苏辙,还有他接触过的黎民百姓,那些再平凡不过的人生百态。
苏轼陷入乌台诗案,杭州等地的百姓纷纷在家里祈祷苏轼能平安无事;苏轼死后,“吴越之民,相与哭于市”。
生前以泪许人者,身后必有泪报之。
你以为崇高的、重要的、有价值的那些东西,在苏轼眼中只是浮云而已。如果他真想得到那些富贵,只需要稍微向小人们献个媚,就能唾手可得。可他没有。
人这一生,如果说一定要为什么牵肠挂肚、俯首帖耳,苏轼选择心心相印、肝胆相照。
今天不难听到有人说“男人嘛,最重要的是事业”“小孩子才分对错,大人只看利益”之类的话语。不知道说这些话的人是不是觉得自己是一个纯度特别高的男人,顿时就膨胀起来了,险些要撑破天花板。
人生的选择其实怎么都可以,无所谓对错。只是那点儿自鸣得意的盘算、自以为周全的诡计、自以为人生圆满的荣华富贵,在苏轼的那句“也无风雨也无晴”面前真的十分渺小,渺小到碰到一阵风就会灰飞烟灭。
到今天,有多少人还会记得整苏轼的那些人在青史留下过什么丰功伟绩?到今天,只能听到有人说“苏轼好多情、好有才、我好想嫁给他、我好想他是我朋友”。
苏轼的确十分豁达,但正是那些苏轼未能豁达的人生况味、那些人性之美,才有穿越千古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