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城男女的婚姻交易
一
2016年,我考上了老家的公务员,开婚介所的舅妈劝我,可以给同龄没结婚的同学朋友做媒,还承诺要是促成几对,给我提成。
我说,感情婚姻怎么像做业务呢,舅妈得意地说,男女配对就像工厂流水线作业,把条件往桌上一摆,跟配零件一样,找个接口相当的,一配就是一对儿。上至县文体局的卢局长,下至隔壁餐馆打工妹,都是在她这儿说成了媒。
见我不信,舅妈说,你当回媒人就知道了,又强调:你不晓得咱这小县城三十来岁的光棍有多少,他们可舍得下血本讨老婆,你要会牵线,一个月挣得不比当公务员少。
一说挣钱我就心动,脑袋飞速搜寻还没结婚的老同学,小学同学给我推荐了徐慧。她是个独身美女,但是离过一次,自己开了间美容店。我赶紧让同学带我去了徐慧的店。
徐慧化着精致的妆容,带着生意人的精明,一见面就夸我以前学习好,现在又吃上国家饭,把我说得美滋滋。我道明来意后,她惊喜地感谢:“好呀,哎呦你们都不知道,我每晚上为以后的归宿愁得睡不着觉。”一脸哀怨的样子令人心疼。
徐慧算是大龄二婚剩女,很符合迫切结婚的条件。从她店里出来后,我直奔舅妈的婚介所,说了徐慧的情况。
舅妈却摇摇头,这种女人心眼多,劝我别抱太大希望。又说,单独闯荡的生意人最不好介绍,尤其是女人。一来她们见多识广,眼睛毒心思多,不容易被说服,二来徐慧离过一次,再找肯定不会将就,一般男人入不了她的眼。
而最好说媒的,是一直被工作或学习耽误的女人,她们生活圈子小,更单纯,只要条件差不太多的男人,再锦上添花一撮合,十拿九稳。还有受过感情伤害一直不想结婚的,到了年龄就会应付个人嫁了,这种媒说起来也很顺利。
我说这不是不负责任嘛。舅妈一拍我,什么是责任?早日成家就是责任,再说了,我这是哪里?是婚介所!又不是情感培育基地。
一番话给我浇了盆凉水,但我还是在舅妈的登记簿里为徐慧细细挑选。舅妈说,别看我这个门面简陋,男人们排着队往里送钱呢。尤其农村来的光棍汉,三十多岁想媳妇想得疯了,不挑年龄不挑长相,自家借了一二十万外债也要娶个媳妇回家。而女人,别说是二婚,就算再拖个孩子,只用在家坐等我电话,有的是男人给她挑,彩礼还不少。
二
我从一厚沓材料中筛选出吴大刚的信息,吴大刚三十三岁,比徐慧大五岁,学历低了点,高中毕业,但是个公职人员,科员。
我问舅妈,这个男人看照片和资料都挺实在,条件在这小县城也不差,可是三十三岁还没结婚,该不会有问题吧。
舅妈告诫我,做婚介有一个原则:不要追问当事人的隐私,同时,给别人介绍对象时,务必扬长避短。
我将照片拿给徐慧,她拿在手上看了几秒,尽管满口感谢,我还是从徐慧细微的面部表情觉察出,她对这个圆圆脸,面相老气的男人不甚满意。果然,她将照片递给我说,最近生意太忙,等过阵子再联系。
我看着她空空的店面,明白了她的意思,不过还是劝她好好考虑,毕竟人家是公务员,有地位。徐慧正了眼说,他还是公务员?哪个部门呢?我说,她长长“奥”了一声。
我心下一动,故意说,既然你忙,那我回去再帮你留意,以后你有空了再说。随即就离开了。
第二天徐慧打电话让我陪她逛街,在商场她挽住我的胳膊,委屈地告诉我,因为一直没再婚,早上她跟她爸大吵了一架,而后一副将就的样子说,要不就昨天那个,先见见吧。
我赶紧让舅妈联系男方,舅妈把吴大刚叫到婚介所。吴大刚矮矮胖胖,看着比实际年龄老成,但浑身拾掇的挺整洁,少言寡语。
一拿到徐慧的照片,吴大刚的眼睛就粘在上面了,脸上开始泛光。舅妈笑着问他看得上不,吴大刚头点得像擂鼓,还羞涩起来:“看得上,看得上。”
“先交一百块钱,我给你们安排见面,另外,再交一千块钱押金,以后成了,就是我的介绍费,不成了,还退给你。”
吴大刚把钱一交,舅妈当时就给他们安排了见面。
三
见面第二天,吴大刚委屈地坐在婚介所,闷头叹气,说徐慧一上来就问他的工作和家庭情况,吴大刚老实交代自己在上班,一个月三千多,父母都是氮肥厂的退休工人,一个妹妹,嫁到市里了。徐慧又问他县城有房没,吴大刚说首付买了,搁在那还没装修。舅妈一拍大腿:
“笨蛋,说有房就够了,话多漏风。还说啥了,一次说完,别挤牙膏。”
“问我彩礼能拿多少,我说五万,她说低于八万就没得谈了,说完我们就回去了。”
舅妈拿眼睛斜着看我,冷笑道:“你看,我说这女人毒吧,看大刚老实,一见面就逼人家。”随后又训吴大刚:你也不知道反将她一军,怎么不问她为啥离婚呢。
吴大刚说,徐慧自己坦白说,以前在省城工作时,认错人了,前夫好赌,婚后成天打架,就离了。
“一个离过婚的女人,还要求那么多。”舅妈提高了声音挖苦:“唉,谁让婚姻市场男多女少呢,女人都是被惯出来的。”
我有点反感舅妈这么刻薄,吴大刚却一副没出息的样子,说自己七年前也有个漂亮女朋友,正谈着,跟开生态园的老板好去了。他从那以后眼光就高了,好容易碰上徐慧这样漂亮又聪明的女人,想让我们跟徐慧再“调解”一下。
舅妈乐了:“调解?你们这又不是闹离婚。”她让吴大刚先回去,并安慰他说,你是公务员,要有信心,徐慧说不定心里乐着呢,先给你个下马威拿捏拿捏你。
但是经过这次见面,我并不看好这两人,虽然条件相当,但性格天壤之别,就打消了撮合他俩的念头,心里觉得有点对不住老同学徐慧。
没给徐慧介绍成功,这反倒激起了我的心劲,不厌其烦地筹谋合适人物供她挑选。小县城光棍男多,婚姻市场表面看起来熙熙攘攘,可徐慧带着条件过滤后,只剩一地鸡毛。
帮徐慧筛选了两个月的男人,一无所获,我俩都心累,最后我们无奈地对视着,从彼此苦笑的眼神里读出最后的妥协:要不,还是他吧?
四
相亲就是一场战役,双方任何细微的举动都会引起对方的敏感。时隔两月我再次联系吴大刚,他背后的亲友团立即把握住了战机,命令吴大刚将彩礼从五万降到四万元,现在主动权掌握在男方这边了。
徐慧觉得受了侮辱,气愤地对我说:“就要八万,低了免谈,本来想着五万就算了,但这家太欺负人,我不蒸馒头争口气。”又提了个令我啼笑皆非的建议:如果我帮她把彩礼讲到八万,事成了给我提成。
我心里打了个冷颤:怎么现在的人把婚姻都看成了生意。
可吴大刚死死地迷上了妖娆的徐慧,虽然掌握主动权了,但为了早日娶她,居然跟家里闹翻了,还表态:只要徐慧答应嫁,自己接受她的一切要求。
吴大刚的亲友团只能认倒霉,八万块钱替他解决了终身大事,只要日后顺顺当当,也无所谓了。
彩礼数额一定,双方家长正式见面。吴家人个个心里又炸了,徐慧的娘早就没了,老爹是个瘸子,病怏怏的走不了远路,明摆着以后要人照料,这担子自然落在徐慧身上,大刚要了她才受苦呢。还好啥都没定,这婚事赶紧拉倒吧。
徐慧似乎早有所料,当下亮明态度:“我自己开着美容院,一年少说也有上十万的进账,大刚那一个月死工资我还瞧不上呢,你们倒先嫌弃我爸是拖油瓶了,放心,我老爹不用吴大刚的一分钱。”
徐慧老爹也扬着手,激动地喊:“我老头子不用儿女操心,我一个老瘸子有这个本事照顾好自己,谁没个老,就看你们老了有我这能耐不。”
而吴大刚死活就娶徐慧一个念头,他坐在徐慧身边,对家人劝他放弃这门亲事一腔怨气:“我打光棍时你们成天让我找,现在找到了,你们又搬出各种理由阻拦。”
徐慧见吴家人势头弱了一些,大刚又护着自己,就趁势哭起来,转身捂着嘴说:“我们父女俩,一老一寡,由着你们一大家子作贱,你们嫌弃了就走,我们凭啥受这份委屈。”
吴大刚一见徐慧哭,连忙过去安慰,当即改口叫徐慧老爹“爸”。吴家人一个个低着头叹着气,思前想后,最终不得不认了这门婚事。
然而这场战役还没结束。县城地方小,很多都是熟人,两家人见面后没几天,就有风言风语传到吴大刚的耳朵里,说徐慧以前在省城私生活混乱,跟一个男的流过产。
五
其它情况吴大刚不在意,但这种传言很能刺激这个老实人。双方家人见面后,徐慧和吴大刚就开始正式交往,大刚每天带她吃饭买衣服看电影。自从听到这种传闻,大刚明显约她少了。
我还喜滋滋地觉得两人马上要成了,给大刚打电话问进展时,大刚沉默半天来了一句:我可不想当个接盘侠。
这种事情我不好跟双方沟通,只能求助舅妈,舅妈却胸有成竹地让我不用操心,徐慧那女人有的是手段。
果然,没一个礼拜,徐慧挽着吴大刚,两人一副甜蜜恩爱的样子出现在我面前。我一看就猜出来了,徐慧使用了女人的杀手锏:把自己的身体献给了吴大刚。
我故意调笑徐慧,怎么把大刚收拾服帖的。徐慧凑到我耳边说:“大刚就是根呆木头,可一点就着,在我屋里,我喷点香水,把头发披下来梳弄着,他就受不了了。”
这两人一路走来一波三折,可大刚家人没有善罢甘休,他们堵住住在一起的小情侣,骂徐慧:“你在外面不干不净,到头来还想污了我们吴家人的名声。大家都来看哟,这不要脸的女人骗婚姻骗感情。”引得路人纷纷围观。
以往怯懦的大刚有了爱情的滋润,人也变得豪气起来,指着家人吼:我这辈子非她不娶,你们要阻拦,我先跟你们断了关系。
大刚的老娘在门前哭得死去活来:“我咋就养了这么个没出息的儿哎。”大刚却一直护着徐慧。县里人纷纷指责大刚有了媳妇忘了娘,连带着也指责徐慧。
徐慧看吴家人在自己门口这么闹,赶紧找来我说,不管结果怎样,这一闹,自己的名声就保不住了。大刚从始至终,处处护着自己,男人能对女人这样也就够了,他老实就老实吧,指望不了老实人有大本事,但能图个安心。
她让我和舅妈从中协调,告诉吴家人自己也诚心想跟大刚过日子,并答应:只要让顺利成婚,彩礼就五万吧。
走到这一步,大刚家人只得答应了,为了这个三十三岁没出息的儿子,大刚他爸对我和舅妈说:“认,认,这是命,不认又能咋?”
八月,吴大刚和徐慧的婚礼在县城最大的“新华酒店”举行,天气炎热,大刚一身西服,胖胖的脸上全是汗水,但遮不住喜不自胜的笑容。徐慧也彬彬有礼地向来客敬酒。酒席上,虽不知双方亲友心里是什么滋味,但表面上,看起来都喜气洋洋的。
六
但这场相亲拉锯战并没有结束。婚后不久,徐慧发现,自己被老实人吴大刚骗了。
“他这种没出息的人怎么能当公务员呢?一个的合同制司机,也敢给脸上贴金说是公职人员,也怪我笨,被人迷了心窍。”婚后一个月,徐慧检查吴大刚的工资条时,发现了异常,随即怒气冲冲给我打电话,言外之意也责怪我当初提供了虚假信息。
我慌忙求助舅妈,舅妈让我先冷静,这种事情太好处理了,谁还没有个长长短短的,尤其徐慧这种女人,就不信她没有任何破绽。之前文体局的卢局长那单婚姻,婚后女人才知道卢局长一身的病,可也认了,谁让她隐瞒了比他大两岁的事实呢,而且她还是个没文化的乡下妇女,稀罕人家是个当官的。
舅妈给吴大刚打电话,那边丧气地说最近徐慧天天跟他打架,他快招不住了。舅妈让他留心徐慧的弱点,要懂得反制。吴大刚当时就说:“要说弱点她也有啊,她也骗了我,什么美容院一年挣十来万,一直亏着呢,房租和人员工资欠了一大笔,拿着我的彩礼钱才补上了。”
“这就好了。”舅妈露出了笑脸,然后说了一句我认为很经典的话:“两口子重要的不是好坏,而是平衡。”
在她的婚介经验里,稳定比幸福更重要更实际,小保安和服务员的婚姻最牢固,上班的和银行职员最搭配,婚姻失败者和生意破产的最能找到共鸣。相反,舅妈不愿介绍那些看起来浪漫曲折的爱情,因为失去了平衡,老板和打工妹,逃不掉始乱终弃的结局,中学老师和成天打麻将的包租婆,连吵架都吵不到一个点上。
所以直到现在,徐慧和大刚结婚了快两年,一直吵吵闹闹又稳稳当当地过着。尽管从去年开始,徐慧搬到了店里住,扬言要自己做事业,这辈子不再依靠男人,而吴大刚下班后在县城到处闲逛消磨时间。但两人谁都没有提过一句,说离婚不过了。
而我,拿到舅妈给的一千块媒人费后,再没帮人牵过红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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