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她杀死父亲,还有3小时丨人间
配图 | 《杨梅洲》剧照
又是一宗故意杀人案。
我从系统里调出犯罪嫌疑人晓雯的身份证照片,一个五官端正的16岁女孩,看不出什么特别。
办好提审手续,进入提讯室,晓雯被看守所管教带了进来。
从事刑侦工作20多年,我经手过各类重、特大刑事案件,见过各种的犯罪嫌疑人。经验使我知道,“杀人犯”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样脸谱化,也可能是身材瘦小、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但是,面对晓雯,我还是很难把她和杀人犯画上等号。
也许是见了陌生的脸,也许是紧张、害怕,晓雯脸颊泛红,眼睛比身份证照片上更大,直愣愣地瞅着我,满是不安和羞涩,像只茫然无措的小鹿,一瞬间,我心底竟生出怜悯之感。
然而,她手腕上晃眼的手铐、面前泛着冷光的不锈钢栅栏以及审讯桌上的厚厚案卷,使我的理性回到头脑里——
我是名办案的侦查员,面前是个犯罪嫌疑人,是个涉嫌杀死了自己父亲的犯罪嫌疑人!
2016年的夏天,中考结束已20余天。
对于刘小阳来说,这场考试,只不过意味着更长的假期。做小旅馆生意的父母,无暇管教他,也对他没啥指望。平日里,刘小阳除了玩游戏,便是和其他成绩不好的同学、社会青年闲逛。
几天前,读高一的阿嘉约刘小阳去打架,并称可以分到酬劳。又不是没打过架,刘小阳想都没想就答应了。直到约架当晚,与阿嘉几人汇合后,刘小阳才知道:这次他们要打的是一位大人,阿嘉一位女同学的“继父”。这让刘小阳和其他几人有了些许犹豫。
阿嘉补充道:“这女孩的继父经常对她家暴!”
教训一个对女儿家暴的人——这样一想,刘小阳几人不仅打消了顾虑,还陡然生出些许行侠仗义的感觉——再者,仗着刘小阳几人1米8左右的块头,对付一个中年人,应该也不在话下。
他们跟着阿嘉,往女孩家里去。到达目的地,已经是夜里11点多,刘小阳看见一个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女孩,已在门口候着着。
“你爸呢?” 阿嘉问女孩。
“在最里边那间房。”女孩轻声回答,往门里努了努嘴。
刘小阳几人蹑手蹑脚进了客厅,顺着过道,偷偷地往最里间看:一名约40多岁的男子正在屋里全神贯注地看着手机。见男子还没睡,刘小阳等人赶紧悄悄地退出门外。
当晚事儿没成,大家各自散了。
后来,阿嘉怕惹事,不再参与了,退出前,将刘小阳介绍给这名女孩——这女孩就是晓雯。
晓雯再次开出1600元的酬金,请刘小阳帮找人教训她“继父”。作为一名还不满16岁的学生,这笔钱对刘小阳诱惑还真不小。
应下晓雯后,刘小阳开始物色起帮手来,“做不做到时再说”。
过了几日,刘小阳在从网吧回家的路上,以自己身上全部的1300元,买了部“iPhone6”,没想到居然是个仿真机。报案后,刘小阳还是被父亲一顿痛骂。
正值此时,晓雯又发来微信:“怎么样,到底还做不做?”
——对啊,不就是动几下手脚嘛,还有1600元钱可以赚,正好可以把今天被骗的钱赚回来。刘小阳赶紧应了晓雯。
晓雯告诉刘小阳,她“继父”这段时间失业了,一直在家。两人一番商议,敲定好第二天上午就动手。商议完的当晚,刘小阳又邀约了几名同学,并让他们再多叫上几个人,打架嘛,就要人多势众。
7月17日上午9点多,刘小阳等7人在约定的麦当劳碰了面。刘小阳对大伙儿简单说了说打人的原委及要求后,便领着众人分乘两辆的士前往晓雯家。
2016年夏季,香港居民曾芳频繁往来香港、珠海,她有些忙,也有些烦。
曾芳原籍广东粤西某县,后全家迁居珠海。母亲早逝,父亲经商多年,盘下了一栋住宅楼的几套房,自己和保姆住一套,其余分给了曾芳及哥哥曾汉、妹妹曾英。父亲重男轻女的观念较重,哥哥曾汉继承了大部分家业,赚到了钱,便和妻儿搬到了珠海新区。而曾芳,10多年前与一名香港籍男子相恋,婚后,便随丈夫去了香港,拿到了令人羡慕的香港身份证。
妹妹曾英自小性格内向,后来在工厂里找了份工,认识了工友康汉明。康汉明是湖南人,家不在珠海,打工也没赚到几个钱。而曾英家在珠海,且又有房,两人结婚后,康汉明自然就做了上门女婿,与曾英生下了女儿晓雯。早几年,两人双双下了岗,曾英便到曾汉的玻璃装饰铺里帮忙做饭、打扫卫生,曾汉每个月给她3000多元钱当做工资。
可能境遇不好让曾英有了自卑感,她从不和姐姐主动联系。反倒是曾芳每次从香港回珠海,都会主动上妹妹家看看,并顺带些家用品及给外甥女晓雯的礼物。曾芳喜欢这个外甥女,两人感情非常好,每次见面,都有说不完的话,晓雯可以说是曾芳看着长大的。
这几年,曾芳得知,外甥女与妹夫关系处得很糟,父女俩甚至还相互扬言要“灭了对方”。
几个月前,也不知什么原因,读高一的晓雯从学校退学了。晓雯在微信上请曾芳帮忙,希望大姨能帮自己离开珠海去外地读书。为此,曾芳近来才多次往返香港和珠海,想帮晓雯解决上学的事。期间,两人还回了一趟粤西老家,到几所中学看了看,但那里的条件和环境,都没让她们满意。毕竟自己在香港也还有一头家,曾芳没法把精力都放在晓雯身上,转学的事儿就耽误下来。
就在前两星期,曾芳又得知,晓雯又因与康汉明发生冲突而大发脾气,不仅把家里的一些东西给砸了,甚至还对母亲曾英大打出手,逼曾英与康汉明离婚。为使晓雯放弃这个想法,曾英离家,躲开了。
见外甥女闹出这么大动静,曾芳再次返回珠海,在没让晓雯知道的情况下,与妹妹、妹夫见了面。见面期间,妹妹、妹夫互相指责、埋怨对方没教导好晓雯。本来曾芳觉得夫妻关系旁人不方便插手解决,但当康汉明说晓雯与其他男孩谈恋爱、搞大了肚子并堕了胎后,曾芳发火了,怒骂妹夫:“你个脑残,听别人说的就当真了,自己的女儿还不清楚吗?”
那几天,晓雯与曾芳频繁微信联系,晓雯说对动手打妈妈表示后悔,希望大姨能找到妈妈,劝她回家。心疼外甥女的曾芳,隐隐觉得这孩子可能有心理问题,委婉地劝晓雯可以去看看心理医生,往后对妈妈好一点。
2016年7月17日上午10时多,身在香港的曾芳又收到晓雯的微信,还是问她妈妈曾英。不过,字里行间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怪怪的:
“姨妈,妈妈是不是活着?”
“如果你妈有事,你会伤心吗?”曾芳问。
“会,她要是死了,我绝不苟活。”
想着会不会是外甥女的心理问题越发严重了,曾芳先在微信里对晓雯进行了一番疏导,又劝她去看看心理医生。由于还忙着手头的事儿,曾芳暂时把手机放下了。
1个小时后,曾芳拿起手机,微信上晓雯又已接连发了几条信息:
“姨妈,你跟我说说话。”
“我很不开心,你跟我说说话。”
“我现在不知该怎么办。”
“你觉得我有精神病吗?”
“我做了很大的错事,你能不能回来?”
曾芳问晓雯做了什么事,但晓雯没回答,岔开话说“打了妈妈很后悔”。
“妈妈是个怎样的人?你跟我说说她,我想知道她的故事、她的人生。”
曾芳不知道该怎么说,好几次她提到晓雯父亲康汉明,但晓雯都没接话,而是用其他话岔开了。
“姨妈,我现在做了很多错事,一次又一次,我很害怕。”
曾芳估摸着晓雯指的是她打骂曾英的事,但又总感觉到有些不对劲,就问她做错了什么事。
过了好一会儿,晓雯才回了一句:“我现在打电话给我妈。”
这也是晓雯与曾芳微信聊天上的最后一句话。
在曾芳担心外甥女的那段时间里,曾英的右眼皮总是跳,她总觉得有东西压在胸口上,使她喘不过气来。
这个典型的广东女人,勤恳、隐忍,早早就出来打工了。22岁那年,她认识了湖南籍工友康汉明。小伙子斯斯文文、白白净净,也被安静、贤淑的曾英所吸引。
康汉明家里条件不好,结婚时,老家没有出一分钱一分力。曾英对此倒并不在意,她觉得只要康汉明人好勤劳、夫妻恩爱,一家人生活得平平淡淡,也是幸福。
从恋爱到结婚,两人感情一直不错,康汉明也很体贴,作为一脉单传的独子,康汉明对女儿晓雯也是喜欢得不得了。所以,即便平日里丈夫总会因一些诸如龙头的水大了点、卫生间的灯没关这样的小事发火,曾英也只是觉得,这是苦人家的孩子节约惯了,都可以理解。
晓雯渐渐长大,越来越活泼好动,喜欢唱歌跳舞,还喜欢和男孩子们一起玩耍、打闹。这种个性让她从幼儿园到小学都是老师偏爱、同学羡慕的孩子,无论有什么文艺活动,她都是当仁不让的主角。
晓雯曾告诉曾英,她最喜欢扮演天使——天使纯洁、美丽,还可以在天上自由自在地飞翔。
然而,这个家却在悄悄发生变化。
曾英和康汉明所在的工厂倒闭了,夫妻俩拿出家里的积蓄买了一辆二手小货车,由康汉明在外接单帮人拉货,曾英则到兄长店里帮忙。3年后,夫妻俩赚了些钱,便换成大货车。然而,没过多久,康汉明便迷上了六合彩,竟擅作主张以3万元把大货车给卖了,加上借的钱,总共20多万,全投了彩票。
当然,最后血本无归。
自那以后,康汉明的脾气开始变得暴躁,经常因为一些琐事儿,便对曾英拳脚相加。观念传统的曾英,觉得这样的事家家都会发生,也就一直忍让着。
对女儿晓雯,康汉明越来看不惯她那“活泼劲儿”,教育方式愈加粗暴:回家晚了点,便扯着女儿的头发大骂;没及时完成作业,就将女儿的头摁进装满水的水桶里呛水,以示惩戒;甚至,他发火时,女儿一旦还嘴,他就把女儿手脚捆住,然后用收藏的折叠刀抵住晓雯的喉咙,威胁说:“再不听话,我就割掉你的鼻子,把你的手筋脚筋挑断,然后杀死你!”
看到丈夫变得如此暴虐,曾英只能对女儿宠爱备至、有求必应,以期望弥补对女儿的影响。逐渐长大的晓雯,对母亲曾英信任、依赖,但与父亲康汉明从不主动说话,平时都尽量避开和躲开。
晓雯升初中后,康汉明也找了份保安的工作。
曾英原本认为女儿大了会更懂事、丈夫有工作了会更舒心,家人之间的关系也会因此而改善。但事与愿违,不仅丈夫的脾气没有收敛,进入青春期的女儿也开始对父亲的打骂予以反击——从2014年起,晓雯开始打电话给妇联或报警,不过,见父亲每次当警察面都保证不会再犯错、但事后又恢复常态,她便不再像小学时那样躲避了,而是直接对父亲回骂和还手。
在曾英看来,女儿除了与父亲剑拔弩张,也变得任性、叛逆了,提出的要求一定得满足,不然就大吵不闹、折腾得不行。比如买手机一定要iPhone,买别的手机就大闹;比如深夜她想吃什么东西,就一定得要给她买回来。
偶尔晓雯心情顺畅时,也会给曾英吐露些少女心事。曾英曾想:“堵不如疏,可以让女儿试着谈谈恋爱,看能不能改变她这叛逆和任性的脾性啊。”在曾英的支持下,晓雯与班里一个一直追她的男孩好上了,不过没一阵,两人又分手了。晓雯的脾气并未因恋爱而变得有所温和,反而像是复制了父亲的暴戾,父女俩的对抗也更加激烈。
2016年5月份,晓雯以不喜欢现在的学校、老师和同学为由退学了,一直在家待着。姐姐曾芳帮晓雯找了几家中学,但均因不满意而没有了下文。而康汉明也因火爆脾气,在两个月前被炒了鱿鱼,整天就是在家上网、玩游戏。
这期间,康汉明不知从哪儿听来了闲言碎语:“晓雯与其他男孩早恋并被搞大了肚子,现在已经堕了胎了。”曾英不相信——女儿基本上有什么事都会跟她说,甚至连生理周期曾英都清清楚楚。但康汉明不听曾英的澄清,还把风言风语说给街坊邻居听。
这一传,晓雯知道了,她恨恨地对曾英说:“爸爸毁我名声,我一定不会放过他!”曾英从来没有见过晓雯发过那么大的火,还逼她与康汉明离婚:“有他没我,有我没他!”曾英不从,晓雯就开始打砸家里的东西,直至逼曾英下跪、对曾英大打出手。
曾英找康汉明商量,看能不能暂时办离婚手续,以解决当前的境况。康汉明当然不可能同意,争吵中,曾英又挨了一顿康汉明的老拳。
6月和7月,家里打闹不断,无奈的曾英选择了暂时的离家出走,她换了手机号码,断绝了与晓雯的联系,希望女儿能冷静一阵。她和丈夫倒是一直保持手机通话,以了解、掌握家里的动向。
出走的曾英,隐约感觉会有事儿发生。她跟丈夫说这段时间多注意自身的安全,尽量不要与女儿再发生冲突,可康汉明不以为然。7月14日,曾英还让康汉明去找居委会懂心理咨询的社工给晓雯做心理辅导,可居委会的人同社区民警去了家里,晓雯却一直将自己锁在卧房里不与他们见面,半个小时只隔着门跟人说了3句话:“你们是谁?”、“我没什么好说的”、“你们走吧!”
7月17日中午12点多,曾英手机响了,一看是丈夫康汉明的手机号,曾英赶紧接听。可意想不到的是,手机那头传来女儿晓雯的声音。
“妈妈,你在哪儿?我很害怕,你快点回家!”晓雯哭得很厉害。
“你怎么会用爸爸的手机打给我的?”。
“妈妈,你快点坐出租车回来,我想吃你做的饭。”晓雯没回答她的话。
“爸爸没有给你做饭吃吗?”曾英问。
2016年7月17上午10时多,刘小阳等7人到了晓雯家所在的小区。与晓雯微信联系确认后,一行人三三俩俩地进了小区,找到了晓雯家。晓雯已开了房门在门口等着了。
“人呢?”刘小阳问。
“在房间里睡觉呢。”晓雯小声回答,又看了看对门及楼上、楼下后,将一根黑色的电击棍交到刘小阳手上。刘小阳等人蹑手蹑脚地进了客厅,晓雯又从客厅的茶几上拿了一把长约40厘米的尖刃西瓜刀,递给刘小阳。
“等下拿这把刀刺他。”晓雯轻声说。
“啊呀,千万别把事搞大了。”用刀刺人的后果刘小阳可是知道的,他可不想惹事,于是赶紧将刀放到旁边的电脑桌上。其他人也纷纷表示,不能动刀。
晓雯似乎有些失望,看了看刘小阳后,就向她父亲睡觉的卧室指了指:“在里面,可以动手了。”
从房门敞开的卧室门口望进去,房内东北角的木床上侧躺着个熟睡的、赤裸上身的男子。壮了壮胆后,刘小阳第一个冲了进去,紧接着其他几人也鱼贯而入。
躺在床上的康汉明被刘小阳一脚踹在了背上,等他惊醒后想转身,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滋滋”几声,被刘小阳用电击棍又在右肩上电击了几下。
与此同时,其他人涌上前对躺在床上的康汉明一阵拳打脚踢。
“别打了,别打了,我就一个女儿……”康汉明求饶,他可能认为这帮人找错了人。
“你既然知道你就一个女儿,却还这样对待她!”刘小阳等人听康汉明这样说,反而来了气,对康汉明又是一顿拳脚。
晓雯在另一个房间找了条长尼龙绳,从门外扔给刘小阳。刘小阳几人便将康汉明双手绑了,拖到客厅。随后,晓雯又从自己卧室里翻出两件T恤,递给了另外一个男孩子,示意一件塞嘴,一件蒙眼。
躲在自己卧室的晓雯,听着客厅里父亲被殴打而发出的“嗷嗷”声,心中一阵快意。有这么多男孩子为她出气、壮胆,晓雯不想再躲着了,她要亲自动手解气。她走至客厅,交给刘小阳一根皮带,要求他将康汉明双手反绑至身后,并将康汉明的双脚绑住,让他跪在地上。
刘小阳照做后,只见晓雯不知从哪儿拿出一节短铁水管,对着康汉明的腰背就是几下。打完,晓雯觉得还是不解气,再次提出让刘小阳等人用刀刺康汉明及挑断他手筋、脚筋的要求。
“不好、不好,别把事情搞大了。”刘小阳等人纷纷拒绝。看看时间已过了11点,帮晓雯殴打、教训其“继父”的目的已达到,刘小阳等人决定离开晓雯家。
收了晓雯给的1600钱,应晓雯要求再次对康汉明一通拳脚后,刘小阳等人赶紧一窝蜂地走出晓雯家。临出门时,刘小阳看了看仍被绑着手脚趴在地上的康汉明,又看了看站在一旁身体微微颤抖的晓雯,有些不放心。
“你也跟我们一起走吧,要不等会儿他起来脱身后,肯定饶不了你,会打你的。”
“你们先走吧,我还有些事要处理。”晓雯说。
11时半,一个女住户下楼外出,经过晓雯家门前,发现有一滩红色的液体,弯腰仔细看看,竟然像是新鲜血液。她吓坏了,赶紧跑到一楼,将这事通知了曾照顾过曾英父亲的女保姆。
女保姆急忙上楼,见此状况,“嘭嘭嘭”大声敲门,大声叫着康汉明、晓雯的名字。见半天屋内都没反应,女保姆赶紧打110,并电话通知了曾英、曾汉等人。
女保姆报警时,曾英正失魂落魄地坐着公交车往家赶。
刚接到女儿晓雯的电话时,她心里还无比的温暖,毕竟一两个星期没见了。
可等曾英问:“爸爸没有给你做饭吃吗?”,手机里传来的回答是:
“我……我把爸爸杀死了!”
之后的曾英,就一直处在发懵的状态。等她赶到家门口时,警察与哥哥曾汉早已到场,正在撬门。
撬开防盗铁门与木门后,房内的景象把处警的民警惊住了:客厅里,血流满地,一名被绑住手脚的男子全身血肉模糊地躺在血泊中……
警察在房内发现了哭泣的晓雯,晓雯指着客厅地上的男子对警察说:“爸爸是我杀死的。”
“为什么要杀死你父亲?”把警服整了整,又把身体正了正后,我问。
“因为我爸爸对我和妈妈长期家暴,还污蔑我与男孩子乱搞,到处对人说我被搞大了肚子并堕了胎,让我在人前抬不起头来,我恨他!”晓雯的声音明显提高,先前不安、羞涩的眼神没了,而是透着恨意。
“什么时候起杀心的?”我问。
“刘小阳他们离开后,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着我爸爸不能动,心里又解恨,又害怕。之前,我就计划在刘小阳他们把爸爸捆绑、打倒后用刀刺他。想着刘小阳离开时说的话,爸爸起来后肯定不会放过我,但又想到他对我做的事儿……我越想越气,越想越害怕,就想着干脆把爸爸杀死了,然后我就去跳楼自杀。”
“杀死你父亲,都用了哪些工具?”
“用了厨房里的西瓜刀、菜刀、水果刀,用了爸爸平时收藏的折叠刀,还用了厨房里的磨刀石。用西瓜刀、水果刀、折叠刀捅了我爸爸的胸、脖子、肚子、后背,用菜刀砍了他的头、后背、手脚,最后用磨刀石敲砸了他的脑袋,就这样把他杀死了。”
其他犯罪嫌疑人交代杀人情节时,要么音调升高、言语紧张,要么声音低沉、无力,充满负罪感。而晓雯在交代这些杀人情节时,很平静,像是在与人正常交流、诉说。
“一共捅了、砍了你父亲多少刀?”
“不记得了,捅累了,我就在沙发上坐下休息一会儿,喝些饮料,给我姨妈发发微信,还和妈妈通了电话,然后再继续,直到我的手没有力气了。”
说到这,晓雯将原本看着我的视线转向了地上,眼里闪着一种让人不寒而栗的光。
“你父亲是如何对你家暴的?”几秒种的沉寂后,我继续问。
“我小学的时候爸爸就开始打我,常常威胁要挑断我的脚筋,要把我的鼻子割掉,要把我从窗户上扔下楼去,要用刀子割断我的喉咙杀死我……他有时在家里播放黄色影碟,我在家时他也不避开我;甚至有时我在家时,他在卫生间洗完澡后,光着身子就走出来去他卧室换衣裤……”
说到这些,晓雯已明显不如刚才平静,而是声音开始发颤,神情越来越忿恨,情绪越来越激烈直至失声痛哭。
“那为什么打妈妈,并逼她下跪?”
“因为爸爸对我家暴时,妈妈要不不敢管,要不就是劝不住爸爸。我只想永远远离爸爸,就想让妈妈与爸爸离婚,但妈妈做不到,我情绪失控,就打了妈妈,逼她下跪。我实在没有办法了。一直听人说河豚有剧毒,我还曾去市场里买了三条河豚,拿回家煮熟后吃了,想自杀,但哪知根本就没有作用。”
“为什么对阿嘉、刘小阳他们说康汉明是你继父?”
“因为我觉得,亲生父亲是不会像我爸爸这样对我的,他不配做我的亲生父亲。另外,说是继父,更能激起他们的同情心,更愿意帮我吧……”
几次审讯下来,晓雯与我已有些相熟了。后来说起看守所的生活,晓雯说,开始还不习惯,但是后来管教的阿姨对她特别关心,“前几天的文艺汇演上我还表演了舞蹈和朗诵呢!”说到这,她的脸色也比之前明显光彩了许多。
“叔叔你能不能帮带几本书给我?”
“你喜欢看什么书?”
“我平时喜欢看余华的书,现在想看他的《活着》。另外我在监仓里看到报纸上在介绍、宣传一本名为《摆渡人》的书,我也想看看。”
这之后,我们还去向晓雯的邻居和老师了解情况,他们无不为她感到惋惜。在晓雯初中班主任秦老师的心中,晓雯一直都是一个成绩好、爱读文学书的好孩子。
“如果不是家暴,她能考上最好的几所高中。”秦老师叹息不已,“没想到晓雯就这样毁了。”
案件移送审查起诉前,我再次提讯晓雯。
“你觉得在你杀死你父亲这宗案件中,各方应该如何承担责任?”
“我自己应该承担30%,我爸爸承担30%,我妈妈承担30%,社会承担10%。”晓雯的这个回答竟让我无法辩驳。
“杀死你父亲,你感到后悔吗?”
其实我希望晓雯回答感到后悔,因为《刑法》规定有悔罪表现是可以从轻处罚的。
晓雯低下了头,沉默了几秒钟,又抬起头说:“我杀死了我爸爸,触犯了法律,我做错了事,我爸爸是我的爷爷奶奶生的,我没有权利去剥夺他的生命,我对不起爷爷奶奶。但是爸爸又凭什么这样对我呢?事情已经发生了,也无法挽回了,我也没什么后悔的了。”
“除了对你家暴的印象外,你对你父亲还有什么好的印象或回忆吗?”
“小的时候骑在他肩膀上,他给我买奥特曼的玩偶,他说我要是一个男孩子就好了;我读小学一年级时,曾经被班上的一名男孩子欺负,他亲自到班上,当着老师和那名男孩的妈妈的面,要那名男孩跪下向我道歉。”
“那名男孩下跪了吗?”我扯了扯领口与胸口的衣扣,想让胸口周围的衣服宽松些。
“他下跪了。后来这名男孩转学了。”
“你想过以后怎么办吗?”
“我想过,我希望我能在监狱里好好服刑。多看些书,学习写作,从监狱出来后或许可以成为一个作家。希望在这里学习舞蹈,因为我小时候就喜欢跳舞,我在小时候还经常扮演小天使呢!我希望从监狱出来后,我能成为一名舞蹈演员……”
此时,我依稀看见,晓雯的眼里泛着闪亮的光,不知是她的泪光,还是希望之光。
尾声
最终,晓雯判了13年。刘小阳等人因案发前不知晓雯要杀人以及没有直接参与杀人,因此在刑事拘留一个月后,依法解除了刑拘,转了治安处罚。
编辑 | 唐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