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场狗仔背后的利益链

01-06 生活常识 投稿:仙醉红颜泪
机场狗仔背后的利益链

“机场狗仔”是整个娱乐时尚产业的一个末端工种。“狗仔们”通过卖图获利,有些图片定价销售,有些则与流量挂钩,每张图片的售价从几块钱到几十块钱不等,图片库还要从摄影师的销售额里抽五成左右,想要获得高收入,就必须勤奋地盯紧每一个路过的明星,同时准确地拍到编辑们想要的效果。

文 | 孙俊彬

编辑 | 胡大旗


“釜山行”


由杭州飞到北京的CA1717次航班即将在首都机场T3航站楼降落。机场摄影师吴林认真地过滤每一条机场广播,眼睛紧紧地盯着闪烁的机场大屏幕,手上的单反相机已经开启了自动模式。他一身黑色行装,像待命冲锋的士兵。


在国内到达C口,吴林的周围站着6个和他一样的摄影师。这些摄影师常年蹲守在机场,以拍摄明星为业,业内称他们为“机场狗仔”。


22岁的吴林刚刚入行不久,在机场这个“隐秘”的小群体中,他是新手。


下午5点,航班CA1717的到港广播后15分钟,带着墨镜的女明星迪丽热巴出现在C口,陪同她的,除了助理,还有紧跟着的十几个粉丝。


这名1992年出生的新疆籍女演员,去年3月份登上艺人新媒体人气指数周版冠军;在微博上,她拥有超过2000万粉丝;2016年,迪丽热巴的代言费上升至600万元左右。


粉丝们把她们的偶像称为“胖迪”,称自己为“爱丽丝”。吴林不追星,他把所有尾随明星的粉丝统一称为“釜山行”。


迪丽热巴出现的瞬间,摄影师们迅速绕过铁马朝人群奔跑。落后的吴林终于在人群前方找到一个合适的位置,接着一顿连拍。和其他拥有中短焦镜头的摄影师不同,他只有一个长焦镜头,这让他不得不总是跟明星保持距离,同时尽量避开挡住明星的人群。


“让一下,让一下”,吴林一边后退,一边挥手赶走镜头前的人。


明星队伍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从到达大厅向停车场缓慢移动,人数已经增加到了30多个人,队伍引起了机场地保的警觉,2个穿着黑色制服的男子开始密切注意这边的动向。


粉丝们满足地举着手机拍照,一名来自“全明星直播”的壮汉拿着自拍杆一路直播,摄影师们在外围来回地跑动,快门以每秒9张的速度连拍。


粉丝,摄影师和明星之间存在着一种行规般的默认规则:没有经过事先允许,不可以采访明星或者追问。因此,除了快门声,整个队伍显得格外安静。


10分钟之后,迪丽热巴和助理走进电梯,吴林和几个粉丝抢到了进入电梯的位置,几个旅客对一拥而上的人群感到惊愕。有一男士在电话里告诉他的朋友:“我被粉丝包围了,都成明星了。”站在旁边的迪丽热巴笑着说“sorry,sorry”。


没有进入电梯的摄影师已经在门口等候着,迪丽热巴出来后,他们继续追拍,直到迪丽热巴坐上了接机的奔驰汽车,这场无声的机场“游行”才宣告一段落。


来自哈萨克斯坦的明星迪玛希到达首都机场,多名粉丝和机场摄影师跟随拍摄。 孙俊彬摄


“被商业裹挟的摆拍游戏”


明星离去之后,利益的连锁反应迅速在虚拟空间以共谋的方式发酵。


摄影师们找到一个角落,打开背包里的电脑,开始修图。一般来说,他们都会把图片调亮同时偏冷色调,“这样看起来,明星显得更白。”


很快,迪丽热巴现身机场的图片被发送到国内各大图片库,然后分销到各个时尚网站和自媒体号。


58分钟之后,一个名为“私服街拍”的微博号发出了迪丽热巴的机场街拍图,同时作出了“星服解析”:CELEBEE格纹西装内搭Chrisouby Dan T恤,搭配GUCCI Dionysus刺绣背包、Burberry扣环装饰皮革厚底靴。最后,博主建议“大家也可以这样搭配出穿戴”,这个微博号的粉丝超过306万。


著名的时尚街拍大师Bill在纪录片《我们为比尔着时装》开头提到:“最好的时装秀一定来自大街。”


作为国内最大图片库的娱乐主编,徐霞深谙门道,“年轻女星一般都会打扮,她们穿戴的衣服都是和品牌合作,跟品牌收费的,相当于机场打广告,是一种互惠的利益关系”。


国内的机场街拍在近年兴起,并迅速商业化,成为一场“被商业裹挟的摆拍游戏”。有人指出这股潮流的始作俑者是当红花旦杨幂。


机场成了各路明星晒私服拼时尚度的主战场之一,杨幂被称为“带货女王”,她穿过的衣服常常成为淘宝爆款。


“杨幂经常穿MK,范冰冰是LV的全球代言人,高圆圆背Chole的包,李宇春老穿Gucci,她们的穿戴都是由相应的品牌方付费的。”徐霞说。


来自中国产业调研网发布的分析报告认为,中国服饰类奢侈品市场2017年消费总额将达到890.4亿元。在明星背后,吴林口里的“釜山行”们正在制造越来越庞大的“粉丝经济”。


对于刚刚走出学校的吴林来说,这些服饰类奢侈品距离他还非常遥远。


“机场狗仔”是整个娱乐时尚产业的一个末端工种。“狗仔们”通过卖图获利,有些图片定价销售,有些则与流量挂钩,每张图片的售价从几块钱到几十块钱不等,图片库还要从摄影师的销售额里抽五成左右,想要获得高收入,就必须勤奋地盯紧每一个路过的明星,同时准确地拍到编辑们想要的效果。


迪丽热巴的接机车远去之后,吴林开始了下一个现身明星的等待。这一天,除了迪丽热巴,还有韩庚、白百何、张继科、张信哲、黄子韬等明星出现在首都机场。


吴林打开航班查询软件,开始查阅明星韩庚的到达出口。


“这是个大咖,不能漏了”。


首都机场,歌手迪玛希被粉丝和摄影师围堵在出口玻璃门边,粉丝们拿着手机拍照,有人举着手机直播 孙俊彬 摄


“狗仔们”的门道


下午两点半,演员李小璐将在首都机场登机。临近中午,几个摄影师已经在机场等候。


吴林走近的时候,没有人跟他搭话。作为新的加入者,吴林并不受欢迎。


资深娱乐从业者李铁军按照拿料的经验将“狗仔”行业分为初级、中级、高级三种。其中,机场狗仔属于“初级中的初级”。


“技术门槛低,单干的比较多,很多是配合明星街拍。” 李铁军说。


和吴林一样在首都机场的蹲守“狗仔”通常有7、8个人。有些人是因为喜欢追星,比如李光,他每个月只来12天左右。“我主要是来看女明星,真的很漂亮。”


更多的人是图片库和“狗仔队“的雇佣摄影师。


这些摄影师中,一个微胖的高个男子资历最老,圈内人喊他“首都一哥”——这个名字呼应了上海虹桥机场的著名“狗仔”“虹桥一姐”。


几年来,“首都一哥”几乎拍遍了国内一线艺人和体育明星,同时拥有国家乒乓球队和足球队众多球星的签名。吴林推测他的收入至少每个月2万元。


在这个占地99万平方米的航站楼里,“狗仔们”牢牢地守着自己狭小的地盘。他们喜欢穿暗色衣服,有时还带着口罩,总是扎堆出现在登机口或者出站口。


“狗仔”之间很少有亲密关系的私交,只有等价的信息交换才能快速开启交流,尽管已经混得面熟,吴林至今也不知道他们的真名是什么。


“比如我只有2个信息,别人有10个,那他怎么可能跟你交换”,吴林渐渐摸清楚这个圈子的普遍心理,“人家凭什么跟你合作,你没有给别人带来利益,反而是抢钱的。蛋糕就这么大,多一个人就多分掉一份,人家肯定排斥你。”


除了内部的利益冲突,“狗仔们”有时也会跟明星产生矛盾。


2016年11月28日,一名来自国内著名狗仔队“风行工作室”的摄影师在首都机场跟拍林更新时被粉丝挡住镜头,随后与其发生肢体冲突。


对于那位引起冲突的摄影师,“机场狗仔”们并不持赞赏态度,“我们并不想引起别人注意,这样容易惹麻烦”,李光说。


等待已经超过了1个半小时,T3航站楼里,机场的登机广播在同一个声调中滚动着,期待中的李小璐并没有经过机场贵宾室门口。


吴林走到自助取票机前,熟练地输入李小璐的证件号,取票机屏幕显示,航班已经更改了登机口。


吴林看了下时间,决定“刷关”——这是“机场狗仔”的常用术语,有些航空公司购买头等舱或商务舱退票免手续费,“狗仔们”利用这个退票规则进入机场登机口去拍明星,然后退票。


吴林花了3200元买了一张北京飞上海的头等舱机票,拿着登机牌走进机场贵宾休息室。


他快速地看了一圈贵宾室,发现没有李小璐,然后走到自助餐台,拿了4块蛋糕和3盒酸奶,吃完之后奔向安检口。


拍摄进行得还算顺利,飞机起飞前,吴林打开手机迅速退票。入行4个月后,他已经掌握了一个“机场狗仔”的所有门道。


明星迪丽热巴出现在首都机场,粉丝和机场摄影师一路尾随。两名机场摄影师拿单反相机在拍摄  孙俊彬 摄


“黑屏系统”灰色链条


获取证件号是成为一名“机场狗仔”最基础的成本要素,通常情况下,“狗仔们”都掌握了一定量的明星证件号。信息越多,就越容易融入这个小圈子。


入行不久时,吴明从一个名为“明星航班”的微信号花400块钱打包购买了20个明星的证件号,然后,在跟别人交换中,增加自己的信息库,以此来融入这个小圈子。


“证件号比航班号贵很多,但是有证件号就能查对应的航班信息,不用再去买。”事实上,获取明星航班号和证件号的门槛并不高,倒卖明星私人信息的灰色产业链早已不是什么隐秘的事情。


在社交媒体上,很多发布明星行程的自媒体号自带购买信息,通过后台私信转账,就可以获取明星航班号或个人信息。


从“明星航班”购买明星的特定航班号只需要10块钱,客服还包查询方法教程。证件号的价格则根据明星级别有所浮动。搜狐公众号《后窗》询问明星张杰的证件号价格时,微信客服说:“现在优惠,证件号一个60,保真。”


像“明星航班”这样贩卖私人信息的商家只是众多此类代理中的一个。个人信息的贩卖链条经过泄露源下放之后层层代理,而源头又不仅一个,包括航空公司、保险公司、机票代理商、中国民航信息网络股份有限公司(以下简称“中航信”)等。


其中,最普遍的源头来自民航旅客订座系统(Eterm系统),这是中航信开发的订票系统。由于操作界面是黑色背景,被称为“黑屏系统”。


这个系统几乎掌控着所有乘客的信息,航空公司、代理人和民航管理部门以及中航信内部的工作人员都拥有系统账号,工作人员将账号有偿泄露给下家,接着轮滚代理,赚取差额利润,乘客的个人信息就成为商品被倒卖变现。


在网络上,出租“黑屏系统“的商家比比皆是。一家来自深圳的科技公司提供的“黑屏系统”账号月租价是4500元,这家公司的业务以eterm出租-eterm黑屏出租-机票黑屏出租为主,通过这个系统可以实时监控航班的上座率、人数和变动信息,查询和预订机票,检索订票人的私人信息,该公司的公开年营业额1000多万元。公司负责人曾先生面对租借账号的请求时说,“现在租不到了,要排到5月份,太紧俏了。”


吴林知道非法获取明星私人信息的法律风险,因此,他总是对这个话题躲躲闪闪。


“这行最重要的是艺人信息,哪天严打,饭碗就丢了。”


机场摄影师李光(化名)在追拍明星秦海璐 孙俊彬 摄


从机场到知春路


吴林曾经来到北京参加实习面试。公司位于海淀区知春路,这里是北京互联网公司最集中的地方,无数年轻人的创业天堂。


面试通过之后,他就被抛到35公里外的首都机场。他的宿舍在距离首都机场4公里的顺义区小天竺路,是一个7平米的小房间,里面只能容纳一张床和一个桌子,月租1500元,这是吴林在机场蹲守一周的收入。


“我什么都不会,只能接受,因为我想留在北京发展。”吴林是西安一所普通本科大学的新闻系学生,今年,班里四个同学来北京找工作,最后都铩羽而归,吴林是唯一获得机会留下的。


他没有想到,自己的“北漂“之路要从这座城市的门口开始。


每天超过28万人次在首都机场流动,这个数目相当于吴林老家榆林一个县的人口。这个全球最大的民用航空港既是一个巨大人流的码头,也是一个名利算计和焦点事故的发生场。赖昌星在这里被交接,黑势力头目刘汉、刘维在这里被抓获,明星王宝强的妻子马蓉和经纪人宋喆在这里被围堵。


此前,吴林第一次“刷关”走到登机口,发现田亮夫妇插队进登机口时,他还充满疑惑:“我去,明星可以插队啊。”旁边的人提醒他,“排队的是经济舱,人家走的是VIP通道。”


这些都是这个懵懂的西北青年第一次知道的事情。


他的包里总是带着零食,饿了就吃一点,三餐从不固定。这里1碗面90块钱,1盒面霜1800元,这些跟他没有关系。他蹲守着明星们上下飞机,可是还没坐过飞机。来北京4个月之后,吴林只去过一次颐和园,回过两次公司,北京是什么样子,他至今没有概念。


如今,吴林拍摄的明星图片,每个月可以卖出500多张,公司给他颁发了月度优秀员工奖。他的工资涨到了7千块,对一个实习生来说,已经非常成功。


然而,吴林从周围“狗仔”身上看到的未来并不想他想要的。有时,他一整天没有跟人说过话,回到狭小的屋子,面对空空的白墙,“我觉得我只是一个拍照片的机器人”。


当同学问他在北京做什么可以经常拍到明星时,他总是以“娱乐摄影师”搪塞。


在吴林看来,“机场狗仔”的职业“不太光彩”。


读大二的时候,吴林就和另外两个同学创办了一个影像工作室,并且发展成为拥有7名员工的盈利机构,他擅长后期修图,还可以接单帮人家拍照摄像。在学校里,他的校园卡余额从没有少于4位数。可是,当他来到北京,发现这些都微不足道。


吴林希望成为一名成功的时尚摄影师,“像陈曼(著名时尚摄影师)那样,多酷。”


然而,梦想和现实的距离,就像他每天蹲守的首都机场到繁华的知春路那样遥远。


晚上9点,北京夜空晴朗。拍完最后一位明星之后,吴林把相机装进包里,趁3路空港公车收班之前回家。明星张杰乘坐的HU7836次航班从200米空中轰鸣越过头顶。


“算了,张杰很难拍到。”这一天,吴林已经干了5单活,他决定放弃。


(应被采访者要求,文中吴林、李光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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