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南山上,做王维的邻居
山居秋暝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
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也曾以为,不过是刻画心境的闲适而已。其实,不然……
终南山,秋夜里,睡不着,披衣坐起,书堆里翻来挑去的,读读王维。
就读王维吧。如果是冬天,下一场雪,就更衬托出王维诗歌的气质了,那么的孤清高冷,渺无人烟。王维后来的眼界里,什么也没有,除了日月星辰宇宙自然。
在我的青春期,是不会额外在王维晚期的诗篇中多停留一眼的,会嫌它们太过寒寂素淡。一颗少年心,怎能领悟得了那样的天地空白?在每个人的青春期,或多或少会被他的《少年游》《洛阳女儿行》的意气风发与华丽壮阔所吸引。
谁年轻的时候不曾向往过生命的绚烂与繁华?
青春年少,进士出身的王维春风得意,《洛阳女儿行》下笔处,何等华美壮阔,绫罗绸缎满地奢靡之气,任人畅读,仿佛仲春饱胀的河水一泻千里,迷濛地一路流淌……殊不知,华丽奢靡也是令人心生惆怅的。
王维命运的分水岭,以“安史之乱”为转折。弟弟出钱助他在辋川买的一块地。
土地是最有胸怀的,人到了退无可退之际,只有广博的土地肯接纳你。
辋川是一块荒凉的山地。从此,王维一边种田,一遍写诗。山水接纳他,抚慰他,滋养他,让他的诗篇与他的生命一起涅槃。
特别喜欢读王维孤独禅味境界地里的诗。
王维的“辋川”系列似乎阻绝了儿女之情的阴柔温馨,少许人间烟火,显得更为洁净簇新,像凭空长出的一棵树苗,更像一个人向着渺无人烟的境地一直走……
一直走,把整个灵魂沉浸于山水,孤单寂寥,清气含芳,最后这个人,走着走着,便化为一缕云烟,留下大片空白虚无……
喜欢真实的王维。他是人,并非神。只有人才会慢慢适应一种生命境遇,并非一抬足,就迈到了一定的高度。这也是王维的可爱之处。
我所喜欢着的王维,就体现在他的一点一点的不完美上。
一次次读王维的诗,就觉得自己是可以跟他做邻居的。
我最喜欢王维的一首诗句。
“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
该有多好呢。王维历尽劫波之后,终于见了天地。一条江,流啊流,流着流着就流到天地之外;山色最美的样子呢,在于“有”“无”之间。“天地外”不就是“空”吗?
每当读此诗句就忽然悸动。这诗不就是倪云林、董其昌们的水墨画吗?谁能说王维的诗不曾滋养过倪云林?他一定是从王维的诗里得到的顿悟、启发,不然,他的水墨达不到那般高境。
王维的诗就是一幅幅中国水墨。它一直是动态的,宛如江河湖海,随着岁月慢慢流淌,一路流过宋,到了元,直至停在倪云林案头,然后还到了明时的董其昌身边。
倘若穿越时空之旅,王维、倪云林、董其昌活在同一个时代,倪、董两位常常去辋川王维的家里串串门……
最好是冬天,大雪严寒,滴水成冰,王维贫寒的屋里坐着一只小泥炉,温一壶薄酒……一直靠弟弟接济,也备不了什么下酒菜,三人就平白无故地你呷一口,我呷一口,谈诗论道才是重要的消遣,三个气象迥异的小宇宙,碰撞出的思想火花无与伦比。
一直羡慕男人间的友谊,没有“引刀成一快”的冲动壮烈,只是酒一样的绵绵无绝。谈着谈着,天色向晚,挥手作别吧,倪、董二位回去的路上,一定可以领会到“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的人生况味,苍凉也好,寥落也罢,都是不可重复的生命体验呐。
是审美成全我,可以做得了王维的邻居了。
一旦投入到俗世生活,我时时抓狂崩溃。每当读到“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一颗心就会沉静下来。落日思归,是一尾鱼被投到大海,何等的波澜壮阔。实则,心中滚过的波澜壮阔,也是另一种形式的恬静。
一直偏爱王维,读“辋川”系列,也是一种自我完成吧。俗世里得不到的安静,我在他的诗篇里重新领回。
王维只活了61岁。临终,胞弟王缙都没机会赶来见最后一面。想想,多悲凉……
也懒得翻年谱查他究竟在辋川生活了多少年。不查,也不碍他的事,反正晚年的他走向了圆满。人圆满了,就不值得计较年岁的长短了,他一直是亮在天上的,永不落的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