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之洞《创建尊经书院记》(2016)
作者张之洞简介:张之洞(1837-1909),清代洋务派代表人物之一,字孝达,号香涛,直隶南皮(今属河北)人。出身封建官僚世家。同治进士。授翰林院编修。历任浙江乡试副考官、湖北学政、四川学政、翰林院侍讲学士、内阁学士、山西巡抚、两广总督。提出“中学为体,西学为用”。著有《书目答问》《輶轩语》《劝学篇》,辑有《张文襄公全集》一百多卷。
整理者说明:本资料出自上海古籍出版社整理出版的《张之洞诗文集》,另有多种版本流传,同时被其他书籍收录,名为《四川省城尊经书院记》。内容精要,涉及书院本义与学术教条大端,采用问答方式,包括本义、定志、择术、务本、知要、定课、用心、笃信、息争、尊师、慎习、善诱、程功、惜力、恤私、约束、书籍、释例十八条,文末指出“蜀之当务,不独学也;学之宜修,不独蜀也”可谓警言。
附录:
创建尊经书院记
张之洞
同治十三年四月,兴文薛侍郎偕通省荐绅先生十五人投牒于总督、学政,请建书院,以通经学古课蜀士。光绪元年春,书院成,择诸生百人肄业其中,督部盱眙吴公与薛侍郎使之洞议其章程。事属草创,未能画一,有所商略,或未施行。比之洞将受代,始草具其稿,商榷定议。诸生屡以记为请,曰:“砻石三年矣。”乃进诸生而语之曰:“奚以记为哉!诸荐绅之公牒,吴公之奏牍,缘起备具,是即记矣,不劳复出也。若夫建置书院之本义,与学术教条之大端,愿得与诸生说之。”
诸生问曰:“先生之与台司诸公及诸乡先生创为此举,何意也? ”曰:“若意谓何?”或对曰:“振恤寒士。”曰:"噫!何见之左也!使者,教士之官,非振贫之官也。全蜀学生三万人,院额百人,振百人,遗三万何益?月费岁止数十金,即益以膏火,未见能起其贫也。(如为振贫,则筹钜款增广锦江书院膏火数百名足矣。)然则何为?曰:“为读书。”读书何用?曰:“成人材。”蜀才之盛旧矣,汉之郭(即犍为文学)、张、马、扬,经之宗也。宋之二王(当、偁)、二李(焘、心传)、史、范,史之良也。其余唐之陈、李,宋之五苏、范、虞,元之虞,明之杨,气节、经济、文章之渊薮也。方今圣上敦崇经学,祀汉太尉、南阁祭酒许公于学宫,试卷经策空疏者,磨勘有罚。使者奉宣德意,诚欲诸生绍先哲,起蜀学。然岁科两试,能进退去取其所已然,不能补益其所未至,批抹不能详,发落不能尽,仅校之,非教之也。于是乎议立书院,分府拔尤,各郡皆与,视其学大小、人多少以为等,延师购书,分业程课。学成而归,各以倡导其乡里后进,展转流衍再传,而后全蜀皆通博之士、致用之材也。语云:“一人学战,教成十人;万人学战,教成三军。”操约而施博,此使者及诸公之本志也。说本义第一。
诸生问曰:“先生之本意既得闻矣。学者之要如何?”曰:“在定志。”适越而面太行,马愈良者去愈远,徘徊于岐路者,日行不能十里。人院者,为学问也,非为膏火也。掩卷而自考,果能解乎?逾月而自省,学有进乎?出接同舍,归而发愤,我有以胜于人乎?《学海堂》之三集、《诂经精舍文钞》之三编,皆书院诸生所为也,何渠不若彼乎?勿以一课之高下为喜怒,勿蒙昧钞撮,假借侥幸以自欺,时不再至,师不常得,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是可愧也,抑可悔也。慎无徒以调院高材生之目招人弹射也。说定志第二。
诸生问曰:“志在读书矣,宜读何书?”曰:“在择术。”曰:“宜择何术?”曰:“无定。”经史、小学、舆地、推步、算术、经济、诗古文辞,皆学也,无所不通者,代不数人。高材或兼二三,专门精求其一,性有所近,志有所存,择而为之,期于必成。非博不通,非专不精。说择术第三。(或谓宜分经学[小学属焉]、史学[舆地属焉]、经济[国朝掌故属焉]、算学[天算属焉]、词章为五门,各延一师,弟子各执一业。其法良善,顾经费太钜,不能办也,姑俟异日。)
诸生问曰:“术听人择,何为必通经乎?”曰:“有本。”《大学》曰:“物有本末。”《论语》曰:“本立而道生。”圣贤通天下事理。言之,谓之本,学人因谓之根柢。凡学之根柢,必在经史。读群书之根柢,在通经;读史之根柢,亦在通经。(或曰:史与经何与?不知史学要领在三史,不通经学、小学,未有能通三史者也。)通经之根柢,在通小学,此万古不废之理也。不通小学,其解经皆燕说也。不通经学,其读史不能读表志也。不通经史,其词章之训诂多不安,事实多不审,虽富于词,必俭于理。(不通小学,亦未有能尽通《文选》者也。)故凡为士,必知经学、小学。综此两端,其在笃嗜神悟,欲以此名家著述者,终身由之而不尽,若夫约而求之,治《说文》者,知六书义例之区分、篆隶递变之次第、经传文字通借之常例、古今音韵之异同,足以治经矣。治经学者,知训诂之本义、群经之要指、经师授受之源流、儒先传注异同、长短之大端,足以折中群籍矣。即此数要,先正老师,其说已备,其书具存。(《輶轩语》、《书目答问》举之已详。)稍求之深者,治《说文》三年,治经学七年,通计十年,不为多也。求之浅者,治《说文》一年,治经三年,通计四年,益不难也。苟有其本,以为一切学术,沛然谁能御之?要其终也,归于有用。天下人材出于学,学不得不先求诸经。治经之方,不得不先求诸汉学,其势然,其序然也。人各有能、有不能,性各有近、有不近,如谓强人人为经生博士,而尽废此外之学术,何为更以史论、诗文课之哉?说务本第四。
诸生问曰:“经学、小学之书繁而难纪,异同蜂起,为之奈何?”曰:“有要。”使者所撰《輶轩语》、《书目答问》言之矣。犹恐其繁,更约言之。经学必先求诸《学海堂经解》,小学必先求诸段注《说文》,史学必先求诸三史。总计一切学术必先求诸《四库提要》,以此为主,以余为辅,不由此人,必无所得。说知要第五。(督部吴公初议入院者人给《五经》一、《释文》一、《史记》一、《文选》一、《史记合评》一,如经费能办,可著为法。更有《国语》、《国策》、《两汉》、《三国》、《说文》[必须兼检字]、《历代帝王表》、《简明目录》,皆成都有版,价值亦廉,诸生节衣缩食,亦须置之。)
诸生问曰:“既知要矣,如何而后有效?”曰:“在定课。”人立日记一册,记每日看书之数,某书第几卷起,第几卷止。记其所疑,记其所得,无疑无得,不可强书。不贵多,贵真,过目不贵猛,贵有恒。不贵涉猎,贵深思;不贵议论,贵校勘、考订。不贵强记,贵能解自能记,不解自不记)。不贵创新解,贵通旧说;不贵更端,贵终卷。(大略书三种:《说文》一、《提要》一,其余或经或史一,各看若干页。使者置有《提要》三部,犹恐不能周,各择一类,分看可也。)监院督之,山长旬而阅之,叩诘而考验之。一课不中程者罚月费,二课戒饬,三课屏之院外。说定课第六。
诸生问曰:“有依课计功而无所得者,何也?”曰:“不用心之咎也。”平日嬉娱,临课而搜索枵腹,日日课试无益也。翻书钞撮,姑以塞责,检之不能得,读之不能句,摘之不得其起止。钞考据之书不能辨其孰为引证语,孰为自下语也,钞记事之书不能了然此事之原委也。如此则钞之而仍忘,引之而不解,虽日日钞书,无益也。作为文章,以勦袭为逸,以储材为劳,读近人浅俗之文则喜,古集费神思则厌,甘仰屋以课虚,不肯学古而乞灵,虽日日为词章,无益也。用心之状,古书虽奥,必求其通,不能通者,考之群书,勿病其繁,问之同学,不以为耻。文章纵苦涩,勿因人纵蹈摹古之讥,勿染时俗之书,如此而不效,未之有也。说用心第七。
诸生问曰:“用心而以为苦,何也?”曰:“信之不坚,中作而辍。”古书多简,古训多迂,古事多隐,陋则多怪,厌则生疑,畏难则思遁,已不信矣。凡民难与虑始,而可与乐成。为古学,为高文,忌者谤之,俗浅者讥之,专利禄求捷获者笑之,挟私见者攻之,不为摇夺者鲜矣。夫使者亦可为焦心劳力,而设为难行难效、有害无益之事,以困蜀人哉?野人食芹而甘,遂欲公之众人,同嗜者试之,异趣者听之,必能行古书,信师说,信使者之不欺。虽或犹豫,姑降心抑志,勉而行之。行之三年,果无可好,弃去未为晚也。使者诚谫陋,顾所撰《輶轩语》、《书目答问》两编,开发初学,论卑易行,如能笃信而择用之,虽暂无师,必有所得矣。如并此浅易者,百言而百不信,虽许、郑在左,程、朱在右,将益骇而苦之矣,亦何益哉!说笃信第八。
诸生问曰:“可以祛不学之弊矣。近世学者多生门户之弊,奈何?”曰:“学术有门径,学人无党援。”汉学,学也,宋学,亦学也,经济、词章以下,皆学也,不必嗜甘而忌辛也。(《輶轩语》言之已详。)大要读书宗汉学,制行宗宋学。汉学岂无所失,然宗之则空疏蔑古之弊除矣;宋学非无所病,然宗之则可以寡过矣。至其所短,前人攻之,我心知之。学人贵通,其论事理也,贵心安,争之而于己无益,排之而究不能胜,不如其已也。诸生问曰:“然则何以不课性理?”曰:“宋学贵躬行,不贵虚谈,在山长表率之、范围之,非所能课也。”(后所说慎习、尊师云云,即宋学也。)使者于两家有所慕,而无所党。惟汉、宋两家不偏废,其余一切学术亦不可废。若入院者抱一而自足,是此而非彼,误矣。不入院者执一以相攻,更大误矣。说息争第九。(用汉学之师法,虽兼采诸儒之说,亦汉学也。守宋学之准绳,虽不谈性理,亦宋学也。汉学师法止于实事求是,宋学准绳止于严辨义利,无深谈也。)
诸生问曰:“争端息矣,犹有虑乎?”曰:“虑在不尊师。”无师功半,有师功倍。既来主讲,必有所长。虚心请业,听言则记,勿窘其疏,勿抵其隙,勿妄生辨难,勿以教督下考而不悦。同舍诸生复加切磋,学优勿吝,考下勿妬,勿嬉谈废日,勿狎侮经史。繁重者一人翻之,则畏难而自废,同力检之则易得。疑义难解者,独坐冥思则窒,诘难推求、谈谐趣妙则通。此友之益,亦师之亚。说尊师第十。
诸生问曰:“学如是足矣?”曰:“不求进功,先求寡过。”今天下之书院不溺于积习者罕矣。人多则哤,课无定程则逸,师不能用官法则玩。嬉游博簺,结党造言,干与讼事,讪谤主讲,品既败矣,学庸有成乎?有蹈此者,监院以闻,屏惩不宥,斋长与有责焉。昔者湖学弟子行路皆识,令人敬爱,不亦美乎?说慎习第十一。
诸生问曰:“为弟子之道,敬闻命矣。然山长之教法不可知也,奈何?”曰:“有良师来,其道可拟议而豫知也。”书院非试场,月课非考试,此教未成者,非考已成者,非善诱不可。初学穷经,未知所从,凭臆说无益,不辨纯驳任意钞撮亦无益。每课发题,经解题必出先儒已有确解定论者,使之疏证,以觇其悟。(疏证者,比类引书,以征实。)或旧解两岐者,使之自决,以觇其断。先检原书。宣示诸生,使其领解,然后下笔。(总须其书为院内所有者。)主讲既评其卷,指其乖合通塞,必为书一确解,张于讲堂。史论发题论史事,勿论一人,重考辨不重空论。(发题取诸正史各志及《通鉴纪事本末》、《通典》、《通考》之属。)诗赋杂文多令拟古,示以原作,使之考其义法,摹其气格。如是,则课一解即通一经义也,课一论即知一史案也,课一诗文即熟古人一诗文也。此非如科目有去取,不可令其射覆以窘之也。说善诱第十二。(今年使者限诸生将《说文》依“六书”分类,欲其将《说文》通阅一过也。令其将归,方《合评史记》以五色笔照临,欲其将《史记》通阅五过也。令其先阅《四库提要·经部》为其中,或考核著书人之本末,或核勘版本,或议论他事,不专诂经,可以开性灵也,此亦诱之而已。其法未必尽于此,其意或可采而用之。)
山长与诸生五日一会于讲堂,监院呈日记,山长摘其所习之书而问之,以验其有得与否。阅日记毕,与之讲说。问难不禁、所记不实者,罚之;前所讲授不能覆答者,罚之。甚者夏楚之。假归视远近为限,逾限不至者,除其名,到日候阙再补。说程功第十三。(每月官课后始到者,不得领月费。)
既惩其惰,更惜其力,月止二课(官课一、斋课一),课止四题(经解一,史论一,杂文与赋为一,诗一。赋与杂文不并出,杂文或骈或散惟宜)。可减不可增。四日缴卷,必有余力,乃可读书。若思而不学,精力劳惫,无益而有害,非教士之本意也。说惜力第十四。
调院之外投考者不禁,核其籍贯、学册,其人之有无及真伪,羼人外省人者,责监院。(投考多空名,积习如此。)收录须少严,宜由山长面试一次,以备参检其文理字迹也。三课不入二百名内者,除其名。每课膏火百名,住院者常居十之七,投考者无过十之三。若投考过众,佳卷过多,亦无过十之五,不使夺其膏火以给其用。说恤私第十五。(凡给月费膏火,监院册其名,加山长图记。乃以请于盐道,盐道亦书其名。举其数,揭示于院门外。)
凡为山长不可懦也,牖导必宽,约束必严。山长主之,监院佐之,斋长承之,各衙门督之。败习者、邪说谬论者、名虽著录而不奉课程者,有罚,轻者罚月费,重者夏楚,再重者屏逐,再重者既逐出监院,仍禀提学注劣,甚至褫黜。院门至戌则链闭,无名籍者不得容一人居于院。院设斋长四人,以助钤束、稽程课,增其月费,以学优年长者充之。由学院选用,无过不更易,阙则请命而更补之,监院不得私派,不得以钱物俗事委斋长。有犯教条者,监院、斋长不以闻,轻则记过,甚则更易。说约束第十六。
书院所储之书,监院有籍。(除官发外,使者捐置二百余部。)二人掌之,增其月费。凡书必责掌书者题其前额,违者罚。不如此不能检,不能读也。岁一更,不得留,不得用本城人,为其居于外,也不得借出院。掌书须择晓事者,不可滥,尤不可吝也。若遗失,勒限领书者借觅钞补,不能补者罚,掌书者无罪。其罚卷多者,每函一月月费,卷少者,每部皆以一函论;尤精秘者,酌增。若罪掌书,则固闭不出;罚过重,则人不敢领。失书犹可,束书不得读,不可也。说书籍第十七。(局刻书板藏于院者,印售时视纸料定价三等,刊播宣示。若经费充足,凡切要同看之书,院中须各置十许部。若注疏、经解、正史、《通鉴》、《提要》、《说文》、《玉篇》、《广韵》及考据家最著之书,周秦诸子、大家文集之属,虽费数千金,其效甚钜,不足靳也,姑俟异日。正史即坊本亦可。)
诸生问曰:“不课时文,何也?”曰:“无庸也。”世人应试而不好学,根柢日薄,而《四书》文日益不振。明诏使乡会场加意经策而下无以应,故为此以养其原,以补其不足。若《四书》文大小场用之,各郡县书院课之,诸生无不习者,今复课之,赘也。月增《四书》文一课,时日精力不能胜也。诸生曰:“如此,得不与科名相妨乎?”曰:“不然。”根柢深而不工词章者,鲜矣,工一切诗、古文辞而不能为举业者,抑又希矣。其于时文,有相资也,无相害也。或自为之可也,或应他书院课为之可也,岂禁之哉?况乎策论诗赋,便考古也;课卷用白折,习书法也。由选拔以至廷试,未有不视古学楷法为进退者也。时文固所习,又益之以诸条,其为科名计,抑亦周矣。说释疑第十八。
凡十八条,使者所以为蜀士计者如此。后有山长与夫大吏、学使主持此事者,视可用者采之,未备者补之。若遽不能得师,师或怠于教,诸生自为之,莫余禁也。法不善,虽立不行;法虽善,久而亦变。先王不能得之于后贤,况官师乎?其行之而坚与不坚,效与不效,非所敢知之。
夫蜀之当务,不独学也;学之宜修,不独蜀也。在府言府,在库言库,使者之职也。揖诸生而退,遂书问答之语以为记。
光绪二年十一月,提督四川学政、侍读衔翰林院编修张之洞撰。
——据《张之洞诗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