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印象最深的一部书”

（一）

子轩博友发起一项“圈子活动”，邀请圈友介绍“给我印象最深的一部书”。此项活动很有意义，它让我第一次思考这个极简单的问题，但是这个问题却把我难倒了。

我在回帖中说：“这个题目不好谈啊，好像我这样年龄较大的人，应该分阶段来说。比如中学时代，印象最深的是《语录》，几乎能背诵下来；上大学和刚工作的时候，是“英美文学名著”和“四书五经”；九十年代初是《马恩全集》、《资本论》；世纪之交是《易经》、《大藏经》、《邓小平文选》、《二十五史》；一两年前是美国作家兰德的小说《源泉》；现在是《渊海子平》、《三命通会》、《紫微斗数》、《奇门遁甲》等。另外像王力的《古代汉语》、赵靖的《中国经济思想通史》、犹太人的《圣经》、阿拉伯人的《古兰经》等，都在不同时期或某个较长时期是印象最深的，但过后就不是了。总之读的书太多太杂，不同时期都有印象较深的。现在印象最深的，可能过一两年或几年又忘了，就没有印象了。涉及不深不广、分阶段来看的时候，这个‘最’字比较好谈。”

子轩博友对这个等于没答的答案，肯定是不满意的，因此在紧跟其后的评论中说：“我们追寻的是那些经久不衰、历久弥新的书，所以印象最深就是给您影响最大、一生受用的书。”子轩给这个“印象最深的的一部书”加了好几个定语（定义），于是我就更加迷惑了。思考、回忆好几天，也没有得出这样一部“经久不衰、历久弥新”，“影响最大、一生受用”的书来。为什么呢？

（二）

我想“书”只是一种形式，没有“印象最深的一部书”的根本原因，是由于没有一种可以载入书本的人物、故事和真理于我“印象最深”。生命是一个复杂、矛盾的过程，它同时或异时地占有不同的领域和层面，正如佛家所说世事与人生的“无常”，人随事变、心随时动；因此没有任何东西在整个复杂、矛盾的生命过程中是“经久不衰”、“影响最大”、“一生受用”而“印象最深的”。从同时角度来看，如我们今天的中国人，若是没有农民和农民种出的粮食，全都只有死路一条；可是没有谁会把农民和农业当作神祇一样敬拜，也没有谁会把描写农民和农业的“书”，看作是最为重要而“一生受用”、“印象最深的”。再如给了我们生命的父母，在许多人的生活与事业中，也不是最为重要的。可是“杀父之仇”又怎么说呢？所以父母在感情这个领域和层面上，还是最为重要的。从道德情义上讲，天王老子、救命恩人、父母兄弟都是最重要的，可是若有的人遇到一个倾城美女，和她幽会风流三天三夜，便也会把天王老子、救命恩人甚至父母兄弟忘得一干二尽。所以一个活生生的人，他在同一时期所经历的实际生活，也会有不同的领域和层面，没有哪一种人物、故事、真理在各个领域、层面都是最为重要的；那么反映和思考真实生活的“书”呢，也不会有一部在不同领域和层面的人生中，是最为重要而“印象最深”、“一生受用”的。

从生命过程和异时的角度看，人心、印象就更是变动不居的“怪物”、“怪事”了。青年时期读过一些感人肺腑的书，可能感动得哭天抢地；但是到了中年，便会为那些书本和自己幼稚的情绪、水平羞愧汗颜。一个人的中年时期，也许会为某些书中的思想信服得五体投地，扼腕赞叹；但是到了老年，就会感觉那些书中的内容幼稚无知、肤浅至极、索然无味了。阅读不同的思想亦然，如我三十多岁的时候研读西方哲学史，对那些古希腊啊、文艺复兴啊，欣赏佩服的不得了；可是到四十多岁研读佛经，仿佛找到了宇宙人生的绝对真理，又感觉西方那一套人文思想，犹如小学生作业中的“小儿科”了；但是昼夜念诵佛经、涵泳其间数年，却又发现它于人生快乐还有许多不如我意的地方。真是佛说的“无常”这个词，用来给“世事人生”这堆“杂乱物件”贴上标签，就太准确了。

子轩说这个活动的目的，是为了“发现经典，推荐经典，收藏经典”。其实“经典”这些带有“共性”色彩的概念，它是一部分志趣相投和拥有话语霸权者知识折腾的产物，并不代表所有人的共识。实际的人生情状是：在你看来那件事、那部书的重量有如天大，但对我而言，则只是一粒芝麻而已；反过来在我看这件事、这本书重要得要命，可是对你而言却是鸿毛锱铢，不值一顾。我们文化人士和浮躁众生，动不动爱玩一个词叫“家喻户晓”，其实那些多如牛毛的村夫野妇、城镇平民、大款小姐知道你是谁啊？所谓“经久不衰、历久弥新”的“书”，我想是就社会过程和部分人的知识折腾而言，不是针对某些个人和世俗大众而言。肯定地回答这个“最”字问题，恐怕主要是一种带有欺骗性或幼稚无知的文字游戏，即使能够得到部分“真”的答案，也是需要许多“思维”假设；而符合真实生活逻辑的解答，大概是不会有的。

（三）

伴随人的成长和生命延续，虽然知识也是在不断地积累和增长，但是有些问题，知识越多便越难回答。子轩这个问题，可能有两种情况比较容易回答。第一种是某个人只阅读某一狭窄领域、层面的书，那么他就很容易说出“印象最深的一部书”了。第二种情况是，虽然阅读不同领域和层面的书，但是只读过极少的书，他也很容易说出那个“印象最深的一部书”来。比如问小学生、中学生或一生只读过十来部、几十部书的人“印象最深的一部书”，他们一定会不假思索，就能告诉你一个圆满答案。若是问大学生、研究生和普通教授级的人物“印象最深的一部书”，他们可能就要想一想，或许要想很长时间才能回答，也有可能回答不了。

将这个问题，来问我这样所谓“读书万卷，学富五车”的人，那就不管思考多久，肯定是无法回答的。“我”这个人有一定的特殊性，很复杂、很矛盾，是一个庞大的系统，随便说一个问题，就可以吸纳百家以及无数无家无派的思想，包括被定论是人类最优秀的思想和最垃圾的思想。如果请一个极高明的大夫，用他的手术刀剖开我的大脑，并用最精密的计算机来计量我的脑汁，肯定也算不出对我“印象最深的一部书”来；如果它侥幸获得一个令子轩满意的结果，那一定是个错误，哈哈。

（2007年1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