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台说史•沙特“王子大抓捕”与王室百年宫心计
大抓捕的风波
近日来,沙特爆出大新闻:新上位的王储穆罕默德主持的反腐行动,对王公贵胄下手。此次行动有17名王子和多名高官、富商被捕,其中包括号称沙特首富的阿尔瓦利德·本·塔拉勒王子、前任国王阿卜杜拉之子及前国民卫队司令穆塔比亲王和利雅得省长图尔基亲王。而法赫德国王之子阿卜杜勒·阿齐兹王子还因拒捕而被传闻遭击毙(事后沙特官方否认,称王子仍“活着”)。
在押人员(包括被抓诸位王子)连房间都没得睡,集中关押在大厅,睡床垫……
此次涉及军队、内政和商业界的实权派,又造成多名王室成员被捕的行动,受到了广泛关注。连正在沙特和胡赛武装的军事冲突都被映衬的平淡无奇。
自2015年上任以来,萨勒曼国王便以改革者的姿态施政,积极推动沙特的经济改革和社会开放。不仅如此,萨勒曼还对近些年屡爆丑闻的王室成员多次出手打击,甚至在1975年以来第一次处死王子。若以此来看,此次反腐行动抓捕王子的行动或许只是萨勒曼作为“严厉家长”的又一次秉公执法。
然而,外界却有猜想,认为此次反腐行动或是沙特王室政治权力斗争的表现。
评论界有此猜测,主要原因如下:第一,今年6月苏勒曼国王突然免除了自己的侄子穆罕默德·本·纳伊夫的王储身份,改任自己的儿子穆罕默德·本·萨勒曼为王储。这就直接暗示了苏勒曼可能要改变沙特王国开国君主伊本·沙特所规定的兄终弟及继承规则。这在外界看来可谓“动摇国本”的举措。第二,新任王储年方32,是数十年来最年轻的王储。此人在反恐、打击胡赛武装和推动社会经济改革方面比较激进。而此次反腐行动恰恰是在苏勒曼国王的授意下,由新王储所领导的,有为儿子捞政治资本的嫌疑。第三,风传这些被捕的贵人们都住在利雅得的丽思卡尔顿酒店内,饮食起居如常,只是无法与外界联系。相比于那些因为犯罪而被监禁处刑的王子,这些人更像是被软禁的政治犯。第四,被捕人士基本上都出自于萨勒曼不睦的派系。如因拒捕而被被谣遭击毙的阿卜杜勒·阿齐兹王子就先后和萨勒曼的对头阿卜杜拉国王及纳伊夫亲王结盟,是铁杆的反对派。这种针对性明显的行动,很难不让人以阴谋论揣度。
当然,以上并非评论界无风起浪。沙特王室本就有着丰富的内斗史,尤其是半个多世纪前那次“夺嫡之争”更是让人记忆犹新。
2017年的沙特政局,如同水晶球,映照出沙特家族百年来的宫斗大戏。
末法时代的半岛腹地
阿拉伯半岛的半岛的腹地内志地区(Nejd)自古就是四面黄沙的贫瘠之地。阿拉伯帝国兴起后,内志地区由若干阿拉伯部族割据。16世纪,奥斯曼帝国的势力延伸至埃及和阿拉伯半岛,其控制范围主要集中在濒临红海的阿西尔地区、麦加和麦地那所在的汉志地区(Hejaz)、波斯湾西岸的哈萨地区,目的是防御海上的葡萄牙人和陆上的波斯人。
红色为阿西尔地区
汉志地区
奥斯曼帝国对半岛腹地只维持松散的统治,各部族向苏丹纳税和服役
奥斯曼帝国对半岛腹地的控制十分有限。但是对于贫穷的腹地部落,微薄的收入还要分给奥斯曼人,总归不快。反对奥斯曼人统治的情绪开始发酵。
同时,一位出身内志、曾在麦加和麦地那游的宗教人士穆罕默德·瓦哈卜宣扬宗教已处于堕落的末法时代,并把矛头指向自称哈里发的奥斯曼君主。
瓦哈卜的宗教言论和反奥斯曼的情绪相结合,信众甚多,引起了迪里亚赫(Diriyah,今利雅得西北)埃米尔、沙特家族首领穆罕默德·本·沙特的支持。瓦哈卜向沙特家族寻求庇护,穆罕默德欣然应允,并利用瓦哈卜的宗教思想吸附势力。二人一拍即合,1744年,穆罕默德与瓦哈卜结为儿女亲家,宣告了两个家族近三百年的盟友关系。沙特家族自此开始了在半岛掀起了风波。
半岛突起的异军
自1744年起,沙特家族势力逐步扩张。在瓦哈卜四处串联信徒的政治攻势下。沙特家族不仅一统内志,还占领了占哈萨、阿西尔和汉志等地区,更将圣城麦加和麦地那纳入囊中。如此迅速的扩张终于引起了奥斯曼帝国的不满,在19世纪初,老大哥决定扼杀这个新兴的国家,派帝国在埃及的统治者穆罕默德·阿里出兵征讨。
沙特第一建国的扩张范围,基本奠定了今日沙特的版图
穆罕默德·阿里生于今日马其顿境内一个阿尔巴尼亚家庭,1801年,阿里作为堂兄的副手,率领阿尔巴尼亚佣兵团收复法军撤退后的埃及。到埃及后,阿里凭借高超的政治手腕,利用法军撤离、埃及马穆鲁克势薄的权力真空期攫取了埃及的控制权。面对如此高手,当时的沙特首领阿卜杜拉·本·沙特根本无力抵抗,最终于1818年被俘。穆罕默德·阿里将阿卜杜拉押送至帝国首都君士坦丁堡(该城直到1923年才正式更名为伊斯坦布尔)。阿卜杜拉在此被斩首,其首级被丢进博斯普鲁斯海峡中。沙特的第一次建国运动,就此结束。
埃及总督穆罕默德·阿里,其后人统治埃及百余年,直至被纳赛尔推翻
毁于内斗的第二次建国
国破家亡的沙特家族成员并未放弃。穆罕默德·沙特的孙子图尔基经历了千辛万苦,终于在1824年以利雅得为首都,建立了新的国家。但是埃及人依然在半岛西部保持强大的势力,新兴的国家仍危如累卵。
沙特家族的第二次建国,此次国名为内志埃米尔国(或酋长国)
然而在此内忧外困之际,沙特家族的内部产生了激烈的内讧。图尔基本人在1834年被堂亲米什里派出的刺客刺杀。其子费萨尔继位。祸不单行的是1838年,费萨尔在抵御埃及人的战斗中被俘。埃及人随即扶植沙特家族的哈立德维持傀儡统治。1840年,埃及人撤军,费萨尔被释放。沙特家族又迎来了新一轮的夺权大战。最终,费萨尔在内志的哈伊勒地区豪族拉希德家族的帮助下,重夺王位。可王室内斗的魔咒并未解除,在费萨尔死后,王室因为争权而引发长期内战,沙特家族元气大伤。哈伊勒的拉希德家族趁机坐收渔利,直取利雅得,并于1891年将沙特家驱逐出内志。沙特家族又一次踏上了逃亡的道路。
拉希德家族以哈伊勒为中心,建立起自己的统治
伊本·沙特复国
被拉希德家族篡国的沙特一族辗转逃亡至科威特,受到科威特埃米尔穆巴拉克的热情款待。在逃亡的族人中,年轻的伊本·沙特引起了穆巴拉克的注意。随着日后的观察,穆巴拉克发现此子有大材,虽然一时龙游浅水,但是稍加助力就能一飞冲天。因此穆巴拉克也积极支援伊本·沙特的复国大业。科威特的萨巴赫家族和沙特家族也建立了深厚的友谊。1901年,伊本·沙特带着几十条人枪回到内志,一边打游击一边召集人马,于1902年重夺故土利雅得。
在夹缝中生存的伊本·沙特左右逢源。他先是接受了奥斯曼帝国册封的帕夏头衔,又在一战中和英国人签订条约,寻求庇护,和奥斯曼帝国支持的拉希德家族作战。1921年,伊本·沙特占领哈伊勒,拉希德家族统治结束。而沙特并未停止扩张脚步,而是利用一战后英国人在阿拉伯半岛的放任,在1925年占领麦加,驱逐了守卫麦加700年的圣裔哈希姆家族,灭亡汉志王国。英国人则在1927年与沙特签订吉达条约,承认沙特在汉志和内志等地的主权,今日的沙特王国基本成型。
笑起来神似巴博萨船长的开国君主伊本·沙特
王室继承危机
东方王朝在次任君主继承问题上,经常上演兄弟阋墙的戏码。新兴王朝也存在着新旧势力洗牌的可能。作为政治强人的伊本·沙特足以震慑王室诸子。阿拉伯半岛的部族化社会基础和必须紧跟西方的政治形势,也使得伊本·沙特在执政中需要多听从地方贵族和外国顾问的意见。伊本·沙特早早确立了自己最年长的儿子萨乌德为王储。但是诸子中有势力者众多,如母族为瓦哈比家族的四子费萨尔。因此伊本·沙特在1933年立储后,确立了兄终弟及的继承规则。1953年萨乌德继位后,费萨尔就成为王储。
费萨尔国王,其母来自宗教巨头瓦哈卜家族,却推动了沙特的多项改革
没有了父亲的制衡,萨乌德有如建文帝附体,试图限制王族权力。因此萨乌德和自己的儿子们大搞权力集中,试图挑战兄终弟及的规则。他们获得了地方贵族和官僚集团的支持。费萨尔和其众兄弟自成一派,与兄长对抗。如塔拉勒亲王(被捕的阿尔瓦利德王子的父亲)等身份较边缘的王子则组成的自由亲王集团,骑墙而观。萨乌德先是以自己的儿子取代众兄弟的地位,费萨尔集团此时较为被动。但是萨乌德执政能力有限,经济受挫,且背上组织刺杀埃及总统纳赛尔的黑锅。费萨尔集团趁机反扑。萨乌德又纠集了自由亲王集团寻求反攻,却最终失败,其与塔拉勒亲王等人被迫流亡埃及。费萨尔于1964年成功登基。
胜利者的分赃
依靠兄弟们登基的费萨尔上位后自然要大封功臣。伊本·沙特诸子迅速占据了国家的军事、经济、政治等核心。今日的沙特权柄依旧掌握在这些人及其后裔手中。国王对于这些核心职务也不能擅自做主。这其中,母族同为苏达里部落的同胞七兄弟苏尔坦亲王、法赫德亲王(第五任国王)、阿卜杜勒·拉赫曼亲王、图尔基亲王、萨勒曼亲王(即当今国王)、纳伊夫亲王(曾任王储,也是最近被废王储纳伊夫的父亲)和艾哈迈德亲王,形成了苏达里集团,人称苏达里七兄弟(SudairiSeven),权势滔天。
随着政治利益的需要,王室成员进一步分裂,苏达里集团内的萨勒曼、苏尔坦和纳伊夫就各成一派,相互竞争。在“费萨尔秩序”下,沙特王室内的明争暗斗一直没有停止。伊本·沙特虽然确立了兄终弟及的继承秩序,却未明确规定继承顺位。这也给王储的选择留下了争斗的空间。
前任阿卜杜拉国王细化了继承规则,建立了由王子们组成的效忠。该有权确认、否决国王提出的王储人选,选举王储人选。但是由于该还是由王室成员组成,难免沦为王室斗争的新角力场。
新时又映旧事
当今的萨勒曼国王甫一登基就面临着诸多危机:恐怖主义笼罩中东、国家对也门军事介入、全球油价暴跌、国内财政压力加大……如此复杂多变的国内外形势。萨勒曼积极推行改革的举措也与自己的兄长的施政相像。萨勒曼任命自己的儿子为王储并极力扶持的态度也和兄长十分类似。同室操戈的阴云又一次笼罩在利雅得上空。经过几十年的发酵,历史遗留给了萨勒曼新的难题:
第一,伊本·沙特诸子多是老弱病残,萨勒曼自己也已80多岁。兄终弟及的君主继承规则已然难以延续,费萨尔秩序面临着情势变迁的局面。若要确立新规则,必然会造成新一轮的政治危机。
第二,与萨乌德与费萨尔斗法的时代不同,当今的沙特王室的权力已经渗入国家各重要部门,各派势力盘根错节且根深蒂固。此时要寻求确立新的继承规则,遭遇的干扰力量远远强于当年。萨勒曼如果不在各派间谨慎地制造平衡,就很可能导致国家政治机器的分裂甚至崩塌。
第三,萨勒曼时代的沙特王室经由几十年的内斗,凝聚力明显弱于当年。费萨尔和诸兄弟都是同辈人,大多受阿拉伯部族观念影响,更具有凝聚力,相互之间的争斗也都留有情面。而苏达里七兄弟当年也曾团结一致。而如今他们的子侄们都是各自派别。沙特王室的第三代王子大多留学西方,部落观念不强,对于利益分歧恐怕不会如父辈们一样好说话。
除去以上三点外,萨勒曼还遭受着国内外形势的压力。
随着社会的发展,沙特民众的观念远非当年可比。公民意识的崛起和一些国际组织的压力迫使沙特国王想方设法在维持家族独断统治和改善公民权利之间寻找平衡。多年前的阿拉伯之春更是给沙特王室敲了警钟。而今,面对众多难题,萨勒曼很难甩开膀子大演宫斗剧。
然而,压力也可以转化为助力。对于亚洲国家,以解决问题为名搞内部倾轧虽然老掉牙,但很有效。萨勒曼不仅自己以改革者的姿态行事,更力图将自己的儿子打造成年轻有为、朝气蓬勃的政治偶像。穆罕默德担任王储以来,一直以坚定的反恐态度、坚决的经济改革口号闻名,这对王室老人政治、暮气沉重的形象有所改观。此次负责反腐运动,不仅能够借机打压政治对手,还能获得一直以来质疑王室腐败的民众支持,给新王储增加亲民分,可谓一举多得。
对于被捕王子,理性的分析是萨勒曼应该不会像萨乌德那样愚蠢地对王室其他派系紧逼。像阿尔瓦利德王子,很可能和他父亲塔拉勒亲王一样,又一次远走他乡。
百年前的魔咒似乎又回荡在利雅得,沙特政治的未来走向,还有待观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