慌乱、崩溃、荒淫、挣扎、彷徨、奋勇……
82年前的5月21日,“意外”地得到了详细的记录。当时,在高尔基“世界的一日”征稿启发下,茅盾主编了“中国的一日”项目,在《大公报》刊登征稿函,号召全国各地的读者记录1936年5月21日这一天。“征文启事”迅即在全国激起回响,“收到的来稿,以字数计,不下六百万言,以篇数计,在三千篇以上”。编委会从中“严格选取”四百六十九篇,计八十余万字,四个月后编辑成书,堪为当年文化界的一大盛事。
它记录下了1936年5月21日这一天里,全中国各个阶层、各种处境、各种职业的人们的“所见所闻、所做所感”,把那会儿的城市的慌乱、农村的崩溃、富有者的荒淫、饥饿者的挣扎、小市民的彷徨、求索者的奋勇……都活泼泼地呈现在我们面前。82年过去,我们再回头看这些读者来稿,一窥那时的中国,和那时的中国人。
1936年5月21日,一个普通不过的日子,这是平凡的中国的一天。
往前追溯,离1931年9月18日的“九一八事变”已经过去了将近5年,东北、热河、察哈尔和河北省东部都已沦陷;这年初,一群年轻的日本士官发起了一场失败的政变,日军侵华进程加快;往后探寻,1937年7月7日的“七七事变”一年多后才会为带来难以磨灭的伤痛;此时离“西安事变”还有近7个月,国共十年内战仍在持续,追击共产党军队的同时,从没忘记镇压清洗各地的可疑分子。1935年11月国民实行的币制改革已经过去了半年,终于在全国范围内艰难地推广起来;半年前的“一二·九”运动仿佛已经停留在了人们的记忆中,但国际学联设立的“世界援助中国学生周”刚在四月底落下帷幕;世界各地的学生到各国日本大使馆前示威游行,引起了更多社会人士对救亡图存的响应。
1935年“一二·九”运动中的照片
虽然这一切都没有发生在这波澜不惊的1936年的毫不起眼的5月21日,可是从东到西,从南至北,从乡村到城市,一切又好像就发生在这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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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租界的小巡捕今天开会新学到了两件事。第一件事是认识了一种花——樱花,这种花他之前从没见过,可是的碧眼黄发的洋大人告诉他,一旦看到门前挂着类似图案木板的住宅,一定要多加留意,特别保护。第二件事是,近来租界做小生意的中国人越来越多了,大人规定,一旦看到那些做小生意的、拉黄包车的,不管苦不苦,一定要公事公办,决不可姑息;当然,要是东洋人违章,就另作他论,决不可得罪。小巡捕有些憋屈,但还是硬着头皮出门巡查了。
1936年的上海外滩
而在离上海不远的江苏某偏僻县城,县的收发室迎来了一个衣衫褴褛的女人,她满面愁容,收发室的公务员们看到她就不禁摇了摇头,这已经不是他们的第一次碰面了。由于匪案牵连,女人的丈夫被要求交保赎身,可因为家里太穷,四处找不到铺保,女人连着十几天来收发室前哭泣,求大老爷们给条生路。每次见到她,公务员们就“恨不得一脚把她踢到天边去”。因为他们最讨厌的就是哭,最高兴的是笑,所谓的同情心,早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磨没了。女人在谩骂声中讪讪离去,而收发室里的公务员们继续谈笑着讨论一桩十三岁女孩被强奸的案子:
不久收发室里就充满了人,热热闹闹,笑语喧天。有人说这男子不愧称为天下第一色鬼,有人说这女孩子必然艳丽如玉,有人杜撰的演述他俩性交情形;最后谈到女孩子将来的婚姻问题,大家一致同意将她嫁给L君做姨太太,这幕戏剧才算在飞声谈笑中暂时闭了幕。
屿禾《和往日一样——
K县收发室五月廿一日的生活》
江西乡下的军校里,教导主任的到来打破了一群正嬉笑打闹着的学生的轻松,“大家听到:现在得了一个重要消息,现在要招二百万学生军,要你们这班接受了训练的同学去参加。”一位学生站起来说:“老师,我当然愿意参加,不过究竟是不是对外?”“自然是对外。不,总而言之,诸位要爱国,这也是一种任务。”学生们都踊跃反应——“我们都要去参加”“哪一个不去,哪一个就没有血气”。教导主任前脚刚出房门,学生们又纷纷议论起来——“我近视,可以不去吧?”“我不去,还不是自己打自己”。而投稿的作者自己陷入了不安和矛盾:“去,一期的肺病怎么办;不去,又有点问心不下。”最后,他还是决定不去,“免得枉死”。
1936年,摄影师在山西、陕西一带乡村所拍摄的照片
皖南一个五百来户人家的小乡镇上,丁点消息很快就能传得到处都是,更何况这是一个大消息:区公所的区长得知挑水夫老张攒了几个钱后,哄骗着他交了24块大龙洋的“挑水捐”,答应他这条街只许他一个人挑水。可老张交完钱后发现还是有其他人挑水,他找了又找,还花上了几个钱,才终于找到区长告状,区长答应他,要大批抓捕那些没有交钱的挑夫。“现在全街上就都在传说着这个消息”。
在沦陷区的某个学校里,听说某“要人”要来参观,同学们正一片紧张。中国历史课上,老师面色苍白地走上讲台,第一句话就是,“拿出墨笔来!”他的手在颤抖、嘴唇也在颤抖,声音哽咽地让教室里的学生们翻开课本,让他们逐一删掉南京事变、济南惨案、万宝山惨案、“九一八”事变、“一·二八”事变等全部内容。他在黑板上用力写下了“删去”二字,低下头,说着“我也不愿如此”,讲台上已出现两三滴泪水,而台下的同学们,也已哭得不成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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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于那个动荡的年代,度过1936年5月21日的人们自是与和平年代的我们不同。可是仔细看看,来稿者们记录下的这一天并不像电视剧里描绘的那样,所有人非黑即白,都走在不是爱国就是误国的路上。虽有外忧内患,民族意识已经渗入了人们的日常生活,但大多数人也仍是过着和我们相似的小日子:上班、下班,上学、放学,和朋友交谈,和亲人斗嘴,为了生活而奔波,为了理想和现实的冲突而前后两难。当然,有些人走的比其他人更远,但所有人都和我们一样,也在各自努力,观察、应对着82年前那个变化中的中国。
1936年,摄影师在山西、陕西一带所拍摄的照片
上班如同上刑,上夜班如同酷刑。这句话用来形容一个即将要在夏天的暴风雨夜听班的无线电报报务员来说,再恰切不过。六个小时的夜班结束,寿命如同缩短了一半。他一边用手抄收着电报,一边眼睛时刻紧盯着收报机上的度数、发报纸上的电码,耳朵还要听着听筒里传播出来的信号,天电的干扰不时折磨着他的耳膜,损害他的健康。如果再碰到一个难缠的对方电台,这一整晚就是一场折磨。一个字问一遍,两个字问一遍,甚至因为信号微弱一个字要问上五六遍,一个小时下来,筋疲力尽也只抄得二百七八十个字。在这样的工作环境下,即便对方结束时发来“Znn,gb,73,88 Sk gm”(此次报务已完毕,再会,亲善,爱吻,早安)的致谢,也难能有个好心情。
“行行出状元?”我把这句谚语反复地思想着,“现在的中国早已废除科举的制度了,当然‘状元’也无从产生。即使还有,我也不敢妄想。我只希冀着全家的温饱与延长我的寿命。”
为着想求全家的温饱,以及延长自己的寿命,我只是像牛马似的不断地劳作着。
——韩枚《无线电报务员的苦闷》
可对有的人来说,上班的热情比谁都高涨。复旦大学化学系新科毕业生包可闳一毕业就拉着同学们一道开始自主创业,生产医学用橡皮膏。在此之前,中国还没有国产橡皮膏,都需要进口使用。为了办好这个厂,娇生惯养的大少爷大小姐们窝在小小的工厂里,打样子、定机器、配材料、跑街、出店,一一自己动手,既是老板,也是工人。他们的志气是很大的:不信东方人的脑筋,就不及西方人咧!也幸好得贵人相助,大药房的老板采用了他们的产品:“既然有国货,为什么要用外国货呢?”
1936年夏天,上海民众到码头欢送中国奥运代表团赴德国参加第11届奥运会
山东的一位母亲这一天痛哭着为小儿留下了一封信,与孩子分别时忍住的泪水,此时全都倾注在信纸上了。虽然孩子百般挽留,但受到梁漱溟先生之邀,她还是从济南到了邹平乡下,担任女生训练处的生活指导委员,这既是为了中国的乡村建设,更是为了让社会上的众人知道,“女子非尽醉生梦死者流也”。在信中,四十多岁的她与儿子约定,要各自努力,努力做人,不愧为中国社会的一份子。
1936年的5月21日,既是农历四月初一,又是宗教历中的耶稣升天节。在松江,盛大的队伍清晨五点就到圣母堂参加弥撒礼,朝觐圣母玛利亚,在圣母像前,乞求着圣母以“最公义的圣心”,给予人力量,抵抗外来侵略,祈祷着和平。而在北平,人们成群结队的去往妙峰山,小汽车、人力车、自行车、骡车,载着一个个背着黄布袋面露虔诚的善男信女们上山烧香,人们头戴彩花,相见时彼此说些祝福的话,“一路平安”“带福还家”的语声络绎不绝;一位全身红衣的女子,脚镣手铐全副武装,三步一磕头来还愿,已经走了将近一天了。
而在杭州,安磐石过的是与以往一般规律的一天。早上五点一刻,起床号响起,迅速起身、准备,到操场跑步、做健身操。六点早餐,饭后,脱军服,换飞行衣,跳入856号××机机舱中,开油门,拉驾驶杆,升空。十点,飞回着陆,上“飞行与气象”课;十一点半下课,吃饭,回信,读书。一点二十分,再度上机,三点着陆;三点四十分上无线电课,四点四十分课外运动游泳;六点晚餐,七点小组开会,自习,复习明天考试的“飞机构造学”。九点半就寝,一面想起为国殉身两周的胡教官,“我们永远的忆念着你”;一面想着“长城下的故乡啊,何时才能归去”
1936年5月16日发行的《东方杂志》目录,可一窥当时的国际国内形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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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6年4月27日在《大公报》上发布的征稿函上写道,“来稿内容可以是中国任何地方五月二十一日发生的任何事,及任何人的经历,对任何方面的印象,文字材料和图画材料均可”。
在这样宽松的条件下,《中国的一日》编委会最终收到超过3000篇来自全国各地的稿件,字数在600万字以上,国内除了新疆、西藏、青海、西康、蒙古之外,其他省市,包括海外的南洋、日本都有读者投稿。从医生、公务员、教员到警察、军人、店员,来信者涵盖了中国社会各阶层除了僧道妓和“跑江湖的”以外的方方面面。在他们的笔下,饥饿的民众、无为的官吏、放肆的洋人、不顾一切献身中国建设的青年学生、麻木愚昧的大众、为生计所迫的文人,都一一铺陈在82年后,我们的眼前。
如果没有邹韬奋、茅盾等人发起的这项“中国的一日”征稿活动,这一日的中国也许仍将像它过去成千上万个日子一样,终究只能成为历史大事件的背景,为下一次大事件的发生积蓄着火花,不为人了解,不被人铭记。但在这本书里,中国大地上的男女老少,从云南到东北,从厦门到新疆,从天上到海中,到处都在挣扎着发出自己的声音,他们会为国而苦恼,也会为夫妻不和而吵闹;他们会痛恨耀武扬威的洋人,也会因为孩子间的吵闹大打出手;农民痛骂着来帮他们的技术官员,而技术官员也在上下级之间进退两难……
正是因为这些立场不同、角度多元的声音,才有了这平凡又不凡的“中国的一日”,才有了这记录下的鲜活的中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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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82年后的2018年5月21日,你在哪里,将要做些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