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19世纪的体制和20世纪的知识教21世纪的孩子”这一教育困境该如何摆脱
注:本文是顾远在11月14日举办的GET教育科技大会上的发言。
我在教育创新领域工作,同时我也是一个科幻迷,所以我会特别留心人们是如何想象未来的教育的。
这是1900年法国的一位插画家绘制的未来的教育场景,图右边的人把书本倒进一个机器里搅拌,然后知识化作电波直接传输到学生的头脑里。
如果这样的想象在今天看起来很可笑的话,这是2017年有人设计的未来的教学场景,幽蓝色的科技之光照耀着整间教室,这会不会更符合我们的想象呢?
现在主流的教育体系诞生于大工业时代,到现在已经有了百年历史。这一百多年来,技术已经取得了巨大的飞跃,人类在脑科学、认知科学、行为科学上的研究也已经有了丰硕的成果,各种教育创新的实践和教育产品层出不穷,但是教育从整体而言似乎并没有发生根本性的变化。
今天我们很多看起来创新的教育理念,其实在一百年前杜威、怀特海、陶行知的年代就已经被提出来,被人实践过了。而今天我们听到的很多的对现行教育体系的批判之辞,这一百多年来也从未间断。于是问题来了,为什么教育如此地难以改变?
教育难以改变,
是因为教育的范式还没有发生改变
“范式” 是一个领域里人们对于现实的基本假设,这些假设就隐藏在我们的潜意识里,成了我们思考和行动的默认前提,并进而塑造了整个领域的基本形态,影响了它的发展方向。
范式就像是底层的操作系统,操作系统不改变不升级,仅仅靠不断地开发新的 App 并不会给系统的效能带来质的提升。
一直以来,我们的教育范式和大工业体系背后的运行逻辑高度拟合。
它暗含了这样四个假设:
1)教育等于学校教育;
2)教育的目的是传递学科知识;
3)教育唯一正确的方式是教师作为知识权威的灌输和学生大量的反复训练;
4)教育唯一正确的评价方式是标准化的考试。
明晰了这些假设,我们就会理解为什么霍格沃茨明明是一所魔法学校,它的教育方式看起来却和我们身边的学校没什么两样。
明晰了这些假设,再去读刘慈欣写过一篇著名的科幻短篇叫《乡村教师》,就会有新的发现。那篇小说里写到外星人在毁灭地球之前想先判断一下地球上有没有智能生物,就找了几个孩子问他们什么是 “牛顿的力学三大定律” ,孩子们背出来了,于是地球被拯救了。由此我们可以大胆地推测,那些外星人的教育范式很可能和我们地球人是一样的。
明晰了这些假设,我们就会明白如果不改变教育的范式,教育技术再进步,我们对教育技术应用的想象也不会比一百年前的人高明多少。
这是前不久一家机构对未来教育做的预测,他们预言250年后知识能通过植入大脑的生物芯片传递,人类再也不需要死记硬背了,受教育的时间将从十几年缩短为几周。我简直要怀疑这个预测的人是1900年那位法国插画家附体。
爱因斯坦说过:“问题是不可能在产生这个问题的原有框架中被解决的。” 人类在每一个领域的重大突破都首先源自对该领域原有范式的突破。想要改变教育,我们必须首先明确教育的新范式。这个新范式包含了以下四个对于教育的新的认知。
首先,教育是一件错综复杂(Complex)的事情。
如果教育就是传递信息这么简单,那么在古登堡发明印刷术之后,教育这件事情就可以终结了。影响教育的因素很多,而且彼此之间会产生相互的作用。指望某一类教育机构、某一种教育产品或者某一项教育技术就能系统性地解决教育的问题只会是一种理性的自负。人工智能也许已经发展到了可以准确地判断一个孩子某个知识点有没有掌握好,但它很难发现这个孩子是因为今天被同学霸凌了,或者没有吃早饭,所以完全没心思学习。
第二点,教和学的界限将变得越来越模糊。
过去,学习是纯粹的单向的输入;现在,学习正逐渐变成一个 “输入、创造、分享” 的综合体验。
这个过程可以是简单形式,比如学习者观看一段教学视频,针对这个学习素材发表评论、分享、做标签、评分,还可以和其他的学习者一起讨论,或者去教别的学习者。
这个过程也可以更加复杂。我自己正在带领一个教育创业者的学习社群,学习的内容和学习的方式都是我和这些学习者们共同设计,不断迭代的。每次学习过程中,学习者会相互交流各种问题,他们会主动提供更多相关的学习资源,我们的学习成果公开发布后会收到来自公众的反馈,所有这些内容又构成了未来新的学习社群的学习材料。此时,教和学已经高度融合在了一起。
第三点:教学将以分布式的方式在不同场景下发生。
学习发生在学校其实不过是一种经济成本上不得已的选择,因为教师、教室、教具、实验室…,这些由学校集中提供成本最低。但是教育太重要了,不能全部交给学校。教育将会在更广阔的场域里发生,是线上线下的混合式学习,教育的场景不仅是学校课堂,也可以是家庭、剧院、公园、博物馆、图书馆 …… 学习将无处不在,无时不在。
有人问德鲁克 “闲暇时间都做些什么?” 德鲁克反问 “告诉我什么是闲暇时间?” 也许未来我们也会同样反问 “告诉我什么是学习时间?” ,因为生活中经历的每一件事情都可以变成一次学习的体验。
学习不再是集中于个人生命历程中特定的一段时间:青少年时间学习、中年时间工作、老年时间退休享乐;学习将会是终身的。人类的教育职能也不再只集中于教师这一个职业身上。很多人不是专职老师,但是经验、能力、热情都足以使他们在某个领域某些方面承担起教育的职责,他们可以在合适的场景下,以合适的方式,参与到教学之中。我把这些人称之为 “Uber式的老师” 。简而言之,教育将变成一个更加开放的系统。
最后一点:好的教育是通向自由的教育。
我们Aha学院的Slogan是 “创新催生公民,教育通向自由” 。长期以来,我们的教育体系激励学习的方式要么是 “利诱式的” ——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要么是 “恐吓式的” ——不好好学习,工作就要被人工智能抢走了。
事实上,教育有且只有一个目的——帮助人们获得自由:获得学习的自由,获得思想的自由,从个人的本能中解放出来,从他人的奴役中解放出来,进而获得人生的自由。
自由是一种权利,一种 “我自己可以去选择什么值得做、什么可以做、什么不该做,以及如何去做” 的权利; 自由也是一种能力,一种分辨、思考和行动的能力。学习者在教学的过程中体会和行使作为权利的自由,也在教学的过程中掌握和实践作为能力的自由。
为了实现这样的目标,任何好的教育不管基于怎样的教育理念、采用怎样的教学形式、使用了怎样的教学产品,都必须做到两点:帮助学习者明了自己为什么要学习,以及学会学习。
新范式的教育不会一蹴而就
显然,范式的转变不会一蹴而就,教育从旧范式到新范式的过渡是逐渐进化的,我做了一张图来呈现这个过程。
这张图的横坐标体现的是范式的逐渐转变。
不同的教育机构和不同的教育产品,面对的环境以及自身的条件都是不一样的,所以它们所基于的范式在具体内容上也会有差异,比如教和学的融合到了什么程度,教学在多大程度上体现出分布式的特点等。
这张图的纵坐标是基于不同范式的教育所呈现出的不同形态。
教育1.0的形态是我们最熟悉的。
这种方式里,老师扮演的是全知全能的知识输出者,学生就像一个个被动的信息接收器,主要的动作就是 “接收、回应、反刍” 。这是典型的旧范式下的教育形态。
有意思的是,这种形态如今在一些教育科技产品的 “加持” 下变得颇具迷惑性。很多老师在教学过程中已经用上了微信群、直播、教学多媒体等科技手段,学生也可以网上约课、约家教、找习题、找学习资料,但是教育的方式、教师扮演的角色,以及教与学的二元关系都没有本质变化。
教育2.0 是目前很多正在进行的教学改革和教育创新所采用的教育形态,比如项目式教学、探究式学习、STEAM课程的教学模式等。
这种教育形态非常鼓励学习者彼此之间的交流、分享、合作、探究,形成一个 “学习社群” 。同时,教学过程也更加开发,开始走出学校,走进社区,走向社会。此时,教师的角色更像是一个交响乐团指挥,Ta来设定相应的学习框架、节奏和方向,并鼓励学习者们彼此的互动交流,从而增进知识的学习和能力的提升。
而在教育3.0 中,教师就像一个学习社群里的导游、导师,和协作者。学习者自己就是学习网络的连接者、学习内容的创造者、学习体系的建构者。
也就是说,每个人都有权利和能力,自由地在社群中基于自己的兴趣和需求,创造属于自己的学习体系和独特的学习节拍;同时,又通过自己的智能、以及与他人的合作和创造,来丰富和扩展他所在的学习社群。
中间的那条线体现的是从学习者角度来说,社会化学习的充分程度。在新旧范式的转化时,学习将越来越明显地以 “社会化学习” 的形态出现。
我把 “社会化学习” 概括为三句话:
【学习在窗外】:打破学习时空场域的限制,学习可以在任何地方,任何时间,以各种各样的最合适的形式进行。
【他人即老师】:打破教与学的二元对立关系,同时更多的人会参与到教学过程中来。
【世界是教材】:学习的内容不限于教科书上的知识,真实世界里的各种事物都可以作为学习的素材和对象。过去,教材是我们的全部世界;今天,全部世界都可以是我们的教材。
在不同的教育形态下,社会化学习都有可能不同程度的发生。
哪怕在教育1.0 形态下,学校也可能请校外的某个名人来学校做一次讲座,或者教师用某部电影来讲解某堂课,但这些行为是偶发的、零星的、点缀式的。
到了教育2.0 形态,社会化学习会以更深入、更主动的方式发生。
而到了教育3.0 形态,社会化学习将是一种常态化的学习形式,社会资源参与教学将基于一种稳定的、长期的关系。就像在芬兰,博物馆参与当地学校在课程开发实施上是一种有机制保障的稳定关系,而学校的音乐教育往往是由独立的第三方音乐教育机构提供,经常在当地的音乐厅里进行。
教育的最终目的、“社会化学习” 的最终结果,就指向了整张图的右上角:一个学会学习并自我导向的终生学习者,一个自由的人。
这张图完整而简约地表达了我的教育理念,也给了我的教育创新实践提供了路线图,还给我观察和评估各种教育创新、教育产品时提供了一个坐标。
这几年我参与创办了 “群岛教育加速器” ,支持了几十家教育创业团队。尽管他们所在的具体领域不同,在这张图谱上分布的位置也不同,但他们都在努力地探索新的教育范式下新的教学形态。
从这张图上不难看出,在新旧范式的转换过程中,存在着大量教育创新、教育创业的机会;反过来,这些教育创新、教育创业也会加速推动新旧范式的转换,推动教育的变革。
范式决定了一个领域的现实和发展方向,也决定了什么是被忽视的和被视为麻烦的意外。
新旧范式的转换本质上是一种此消彼长的过程。
在旧的范式里,很多教育创新的实践被看作是只有少数人参与的例外,它们是 “另类教育” 或者 “补充教育” (Alternative Education)。在新的范式下,我们会发现,这些 “例外” 才是真正的教育。
随着教育范式的转变,这些真正的教育将会更多的发生,更大范围的发生,而我们也将迎来教育真正的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