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相张说评价他“勇而无谋”,他却为大唐雪耻大非川
唐开元十五年(727年),秋风萧瑟。肃州(今甘肃酒泉)往东南凉州(今甘肃武威)的官道上,数十骑人马正在扬鞭疾驰。看服色,正是大唐军士,其中还有一位高级将领。
王君㚟骑在马背上,思绪不由飘远……
注:王君㚟(chuò),网上多写为王君毚(chán),或写为王君奐(huàn)。自开元九年(721年)十月郭知运去世,王君㚟代为河西、陇右节度使,迁右羽林军将军,判凉州都督,至今已经六年。在地方最高军政长官的位置上呆的时间长了,王君㚟所见所闻很多中枢和地方上的朝政军事秘闻。比如开元十年(722年)当时还是朔方节度使的张说以“时无强寇”奏罢二十余万缘边戍兵,使之还农,并请召募壮士充宿卫,主张“兵农之分”的初衷;比如他没有从代河西节度使一职“转正”,而是由张敬忠就任河西节度使的缘由;比如近年来,吐蕃自恃其强,致书用敌国礼,辞指悖慢,皇帝已经忍无可忍;再比如前年末(726年初)刚刚东封返回洛阳,宰相张说就对皇帝说,连年对吐蕃用兵,甘、凉、河、鄯等州不胜其弊,虽出师屡捷,但所得不偿所亡,并主张对吐蕃应“听其款服,以纾边人”…… 想到这里,王君㚟不由一阵气闷,因为他还听闻张说当时曾评价他“勇而无谋,常思侥幸”,并断言他会因贪图军功而反对唐、蕃二国和亲。更让他感恼恨的是,虽然他的确主战不主和,这一点张说料得不错,但是以名望地位论,张说既说中了他的军事主张,旁人便会认为张说对他的个人评价也必不会有错,那岂不是说他王君㚟就是个有勇无谋的武夫?所以,之后皇帝采纳了他陛见时对吐蕃应“深入讨之”的谏言,甚至还授予了他临机专断之权,他欣喜得意的同时,也有点窝火。 王君㚟是瓜州常乐(今甘肃瓜州西)人,瓜州紧邻肃州,也属河西道。河西汉、蕃杂居,尤其当初突厥默啜强盛之时迫夺铁勒之地,回纥、契苾、思结、浑四部之人横渡沙漠,徙居甘、凉之间以避其兵锋,使得这一带民族构成更加复杂,各族矛盾也尤其尖锐。但由于唐高祖于武德二年(619年)立国之初确定的“怀柔远人,义在羁縻,无取臣属……抚临四极,悦近来远”的民族政策,简单来说就是要维稳、要安抚,因此历任凉州都督都是以优遇各族、裁抑汉民的方式暂时缓和或化解各种层出不穷的矛盾和危机。加之这内附的四部之人时常应诏出兵、多有建功,难免日滋跋扈而更加不服管束,从来不把普通汉人放在眼里,甚至朝廷官员也不能幸免。对于这些事情,作为土生土长的河西汉人,王君㚟人不仅看在眼里,更有着深刻的切身体会。当初他人微职卑,往来回纥、契苾、思结、浑四部时为其所轻,时常遭到轻慢和侮辱。 所以,王君㚟与出身“范阳张氏”的世家子弟张说不同,说他市井心态也好,说他武人头脑也罢,总之,在弱肉强食的河西甘凉,他不认为“打不还手”是美德,更不会认为自己“力争上游”有什么不对。在西陲之地,他以骁勇善骑射闻名,与前河西、陇右节度大使郭知运被时人谓之“王、郭”,这名号可不是平白得来的。
王君㚟稳稳跨坐在马背上,胯下的战马不受羁控也老马识途般地继续向西南奔驰,似对从肃州至凉州的路途颇为熟识。王君㚟悠游一笑,了然地揉了揉马鬃,轻拍了怕马脖子,对老搭档很是勉慰了一番。 想想也是,自薛讷兵败大非川(670年),吐蕃国势日强,更勾结突厥暗中牟利,频下高原与大唐争锋,不仅年年在河西边境寇边烧掠,而且北犯安西、西侵小勃律,企图争夺中亚控制权,野心可谓不小。这几十年来,河西虽说不上时时烽火,可也警讯不断。身为凉州都督,王君㚟在其位、谋其政,不仅要保境安民,更要与西、北各道、州、军配合,联手控扼吐蕃、突厥的侵扰,从凉州沿河西走廊北上武威、甘州、肃州的次数多了,就连马都识途了。 王君㚟抬眼看了下前方,已经进入甘州境内了,再往前走一段,应该就接近大斗谷了。尤记得去年(726年)年末,吐蕃大将[悉诺逻]率军进攻甘州(今张掖),继而焚掠而去,走的就是这条青海湟中通往河西走廊的捷径。当时适逢天降大雪,王君㚟听斥候来报说吐蕃营地有很多冻毙而死的兵士,而吐蕃军也未经大斗谷原路返回,而是向南迂回转往了积石军方向。听闻这个消息,他的第一反应就是不能让这帮吐蕃贼子就这么得了便宜扬长而去,于是当即派人联络了秦州都督[张景顺]之后,又令副使[马元庆]、裨将[车蒙]先行勒兵追踪而去。
注:秦州,今甘肃天水,属陇右道。
注:积石军,亦作“碛石军”,属陇右节度。
王君㚟看得出,悉诺逻是个知兵之人,他不走大斗谷,而选择自积石军(今青海贵德县河阴镇)西撤回,正是看准了天时、地利。要知道,大斗谷(亦作“大斗拔谷”)地处祁连山腹地,山路险峻狭窄,大队人马无法列队而行,只能鱼贯而出,如果再遭遇风雪,想要通过大斗谷,那就要看个人的运气和人品如何了。据说,一百多年前(隋大业五年,即609年),前隋炀帝就曾在此吃了大亏。听说当时炀帝自张掖东还,经大斗拔谷,山路难行,再加上风雪交加、天色昏暗,皇帝銮驾及随行队伍至深夜还未到达宿营地,结果士卒冻死大半,马驴冻死十之八九。 想起这个传闻,王君㚟心里有点佩服悉诺逻。悉诺逻攻打甘州,意在“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是为了打大斗谷守军一个措手不及,也让甘州失于防备,所以才走大斗谷捷径,但回程时,大雪封山,山路险峻难行,己军又突遭雪寒,冻死者甚众,士气已颓,再加上大斗军已有防范,甘州附近的建康军及凉州的赤水军又窥测在后,他就不能再冒险选择大斗谷为行军路线了。注:大斗谷守军本是赤水军守捉,后鉴于吐蕃出入河西以及唐的反攻多取道大斗谷,开元十六年(728年),唐于该道设大斗军镇守。另,唐时边地的驻军机构,大者称军,小者称守捉、城、镇。
王君㚟一开始便警醒地意识到,这位之前一直名不见经传的吐蕃大将深谙用兵之道,并非普通将领可比,所以一路追踪时格外谨慎小心。好在吐蕃雪路行军,难以掩形匿迹,只需远远蹑踪即可,更何况要说知天时、晓地利,悉诺逻又如何比得过他这个土著河西人?所以,从凉州出发,一路尾随吐蕃军经积石军西至大非川,唐军都未被发觉。不过,尾随追踪只是手段,而非目的,还要寻找战机,痛殴吐蕃番子。
打不死他,也要打疼他!
这便是当时王君㚟心中最强烈而直接的欲念。
图:大斗谷&大非川位置兵法有云,“善用兵者,避其锐气,击其惰归。” 王君㚟估计到,吐蕃军甘州一战功成,骄恣忘形之下却被突来的风雪迫得进退两难,得意后再失意,军心必然不稳,再加上长途征战行军,已成疲敝之师,并由此料定了他们的行动方略,于是先遣人间道潜入敌境,烧毁道旁野草。
注:所谓“敌境”,其实是指吐谷浑故地。薛讷兵败大非川(670年)之后,吐谷浑被吐蕃占领,成为吐蕃别部。
悉诺逻兵至大非川、欲休整军马时,发现野草尽没,以往野草遍地的旷原已成了不毛之地。吐蕃士卒守着大堆劫掠而来的财物布帛,不能吃、不能穿,人无衣,马无食,结果过半马匹冻饿而死,吐蕃军失去了引以为傲的骑兵优势,也失去了驮载辎重财物的脚力,士气降至冰点。悉诺逻意识到这是唐军的诡计,接下来唐军很快便会尾随而至,遂果断下令大军停止休整、即刻开拔……哎!王君㚟深深叹了口气。
直到现在,每每想到此事,他仍然会扼腕憾叹不止,因为当他和张景顺率军追击到青海之西,趁湖水结冰越过青海时,只来得及遭遇吐蕃后军,虽然打败了这些被悉诺逻撇弃牺牲的疲兵弱卒,并缴获了数以万计的辎重羊马,但是悉诺逻本人已率中军及时撤离了。 不过,不管怎么说,这一战,唐军的确大败吐蕃,在大非川,就在大唐的伤心地,掴了吐蕃一个耻辱的耳光,而且因王君㚟筹谋得当,唐军战损几可忽略不计。皇上得到捷报,非常高兴,下诏迁王君㚟为右羽林大将军,摄御史中丞,依旧判凉州都督,封晋昌伯,同时召其偕妻子(夏氏)一同入京。他的父亲(王寿)也跟着沾了光,被拜为少府监致仕。奉诏入京后的情景,王君㚟至今仍然历历在目。皇上在广达楼大设庆功宴,赐以金帛,又因他的妻子在此战中亦有战功,特封为武威郡夫人,皇恩可谓深重,风光也是无限。不过,王君㚟心里明白,皇上之所以会如此隆而重之地对待此事、厚遇自己,雪耻大非川倒在其次,最重要的是要籍此向朝臣、向文武百官传递一个信息,那就是——战! 大非川之败(670年)后,吐蕃开始与大唐分庭抗礼,在安西和西域彼此争锋不让,进行着类似“拔河”般的军事角逐,而在陇右、河西、土谷浑故地则相互不断上演着各种各样的骚扰试探和军事对抗。随着连年战事不断,大唐虽然在战事中略占上风,但优势不显且尚不稳固,再加上国力耗损,不可避免地,朝中开始出现了一些止战求和的声音,尤以宰相张说为甚。对这些情况,王君㚟也多少有些了解。而且,他还知道,皇帝与宰相意见不合。其实,去年(726年)皇上召他入京问对,说白了,就是不想跟一帮子文官打嘴皮官司,要撇开宰相,把己意授托给在抗蕃最前线的边将。当时他就知道,不管他是否主战,都必须战,而且必须胜,因为这是皇上的意图,因为皇上要通过对蕃战役的军事胜利实现一个君王的政治野心。 青海一役的胜利正合了皇上的心思,长了皇上的脸面。皇上没有看错他,他也没有辜负皇上的期许与重托。
话说回来,我给皇上长脸了,张相不就“丢脸”了?
说我“勇而无谋,常思侥幸”,现在自打嘴巴了吧?
王君㚟挥手一鞭,打马加速,四周军卒紧紧跟随。蹄声轰响,一阵嘿嘿的冷笑声隐约可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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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开元九年十月(721年10月26日~11月23日),河西、陇右节度大使郭知运卒,右卫副率王君㚟自知运麾下代为河西、陇右节度使,迁右羽林军将军,判凉州都督。 唐开元十三年十二月己巳(726年1月27日),玄宗东封返回东都。 返自东封,张说言于玄宗曰:“吐蕃无礼,诚宜诛夷,但连兵十馀年,甘、凉、河、鄯、不胜其弊,虽师屡捷,所得不偿所亡。闻其悔过求和,愿听其款服,以纾边人。”玄宗曰:“俟吾与王君㚟议之。”说退,谓源乾曜曰:“君㚟勇而无谋,常思侥幸,若二国和亲,何以为功!吾言必不用矣。” 唐开元十四年正月~九月间(726年2月~10月间),王君㚟入朝。 唐开元十四年冬(726年11月~727年1月),吐蕃大将悉诺逻寇大斗谷,进攻甘州,焚掠而去。 唐开元十五年正月辛丑(727年2月23日),凉州都督王君㚟破吐蕃于青海之西。君㚟以功迁右羽林大将军,拜其父寿为少府监致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