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〇年代,乡下孩子的蜜糖
川西从秋入冬,是最难过的时节。渐湿渐冷,很难见到太阳。这时候,打开一罐农家的土制蜂蜜,开始怀想最好的季节。
油菜花的蜂蜜,闻起来有点闷闷的香味,在蜂蜜中,肯定不算上品,但是这气味,最能让人想起春天,想起三月。
三月,蜜蜂嗡嗡响成一片的时候,油菜花已经很高了。在菜花田里,阳光穿过花,射到眼睛里,金晃晃的。
不知是小时候种下的因子,还是更远古的基因,每到春天,人总是蠢蠢欲动,想到菜花田里,滚上一滚。
很小的时候,在菜花田里是会迷路的。菜花高过人头,小孩子在油菜花田里,像走在迷宫,蜜蜂吵着,浓重的花香熏着,还要担心有没有狗。那时候,大人们会教:“菜花黄,疯狗忙”。即使这样,春天,仍让孩子欢喜无限。也许是刚脱棉衣的轻快,也许是各种虫子鸟儿出动,各种野草鲜花萌发开放。
一直到现在,春天到了,心就痒痒的,在房间里呆不住,想去看花开。
每年,我们都跟好友约着春游。特别是老友燕明,他跟我小时候的成长背景很像。都生活在川西,靠近乡村的地方。
川西乡村,平原和浅丘结合,水系丰富,春天风光极美。三月的田里,麦苗青青,油菜花黄,间插着豌豆、胡豆,也正开着花。
童年的时候,对自然之美还没概念,这些景色进到眼睛里,并不觉得特别,小孩子是要把春天吃进嘴里。
今年三月,跟燕明照例约着春游。你一言我一语,开始讲到我们童年的春天,讲来讲去,都是春天的吃食。
童年走在田埂,麦苗结穗了,走过一块麦田,手里就已经捋了一把刚刚变硬的麦穗。把麦子轻轻搓搓,皮就掉了,吹一吹,剩下一小捧麦粒,放到嘴里,嚼一嚼,软软的,有一股清香,多嚼一会儿,就觉得有点甜了。
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同学中传说,麦子嚼久了,就嚼成了泡泡糖,可以吹出泡泡。我试过,但从未成功,因为嚼一会儿,就不知不觉咽了下去。因为自己没能坚持,就很相信那个传说,没法反驳嘛。
有泡泡糖的传说的时候,我们都还没见过泡泡糖。有一天,跟我要好的同学带来一支泡泡糖,这在全班引起了轰动。用小刀切成一小截一小截,我分得了一截,大约有四分之一。放学的时候,把泡泡糖含到嘴里,有一种甜丝丝、凉丝丝的感觉,嚼一下,软软的,很快就变成了一丁点儿。同学还叮嘱了我,千万不能吞下去,她父母告诉她,吞下去人会死的。
谁知十分不巧,我一走出校门,就看到母亲远远而来。她过这边办事,顺道看看我,接我回去。
我马上满脸通红,不知怎么处理嘴里的泡泡糖。家里这方面管教极严,不能要别人的东西。我不能吐出,又不敢咽下。以致母亲很诧异,说,是不是发烧啊,脸这么烫。她还伸手摸了摸我的额头。
过了几天,母亲有熟人要去上海出差,问母亲要带些什么。在那个年代,稀罕的东西都来自远方。母亲请她为我带一件背心,再带一点泡泡糖。
连着粉红灯芯绒背心一起带回来的,是几支口香糖。熟人没买到泡泡糖,她听别人说,这个是一样的。
现在想起,母亲那日一定是发现了我吃了别人的泡泡糖,因此才会请人带一点回来。
熟人带来的是留兰香口香糖。跟现在的口香糖样子相似,糖纸下面,有锡纸精巧地包着。我还记得,在上学的路上,正剥开一粒,碰到一位婆婆,婆婆请求闻一闻,之后,还说,闻起来是牙膏味儿。
在上世纪七十年代,购买得来的零食太难得,我们会自己发掘零食。
刚刚结出的豌豆、胡豆,经常被小孩剥来嚼嚼。走过胡萝卜地,手里就拔了棵小小的胡萝卜了。走过红薯地,可能扯出了一个小红薯。都是很小的,大的拔不动。拇指粗细的胡罗卜和红薯,已经能让小孩子解解馋,觉得又甜又脆。
更多的时候,我们的零嘴来自野地。幼年的时候,简直有种“神农尝百草”的精神,草根草叶草果,大都亲自尝过一遍。除了被大人明令禁止的,像野菌之类。
小河里的鱼虾蚌壳当然也不会放过,捞出来剖开,放在夏天的铁轨上,一会儿就冒出煎鱼的香味。但铁轨太脏了,忍住嘴,不敢吃,只能在旁边干咽唾沫。
春游路上,我跟燕明聊这些的时候,同行的老瞿和笨笨,插不上话。他俩是在川东城里长大的,对于川西乡野,没有经验。老瞿听到吃胡萝卜的时候,很惊讶。因为对她来说,胡萝卜满是泥土腥味,怎么可能用来做零食。
我则问起了燕明,小时候吃虫子吗?
童年的时候,哥哥他们那些男孩子,是要吃虫子的。这超过了我的承受范围。那时候,总是又敬又怕地,看着这些男孩们,捉了虫子,进行烧烤。
燕明说:“当然要吃虫子啊!最常吃的油蚱蜢儿。”“竹蝗虫呢?”“那就是很高级的了,不容易逮到,味道比油蚱蜢儿还要香多了。”
燕明说,他家所处单位,没有小学,他那时,每天要走八里路,去一个村小上学,同学们都是乡村孩子。
中午就在一个同学家搭伙,他带自己的米和菜,还负责烧火,跟全班的乡村孩子混得极好,因此也学得全套的乡村生活经验。
除了最高级的那种。比如,有位同学特别擅长捉黄鳝,比大人还厉害,能捉到许多去菜市卖,甚至到了能养家的程度。当然,代价就是经常旷课,没法学习。
燕明掌握的只是普通的乡村孩子技能,比如捉蜜蜂。
他放学的时候,要多花一倍以上的时间回家,因为一路在捉蜜蜂。用一张手绢,就能兜住一只蜜蜂,再小心扯开蜜蜂的尾部,就能吸到它肚里的蜂蜜。
一路残害无数蜜蜂,小男孩回到家中的时候,肚里已经半饱。现在我追想着这一幕,还是觉得很有趣。
燕明说,川西水土肥沃,那时的乡下孩子自己找食物,营养还挺多样,虽然可能个子不高,但都生得很壮。
有着这样的生长背景,就有别人不了解的精神来源。朋友都觉得燕明是个神秘的人,喜怒不形于色,能为大事。我知道,他现在仍经常回老家,跟小时候的乡下伙伴见面,哪怕他们各自已经处于完全不同的世界。
短暂的川西乡村生活,对于我的影响我是知道的,画画的时候,我喜欢描绘田园风光,四季变迁,我对光影色彩的敏感,我的审美趣味,都源于我的童年,那些曾经熟悉的大地风物,沉淀下来,就如封存完美的蜜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