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留地——公社社员的命根子

01-03 生活常识 投稿:何必去打扰
自留地——公社社员的命根子

 冯印谱,山西万荣人,1982年毕业于复旦大学新闻系,高级记者。曾任山西日报报业集团编委、三晋都市报社长兼总编辑。现为山西大学文学院新闻传播系研究生班兼职教授、硕士生导师,山西大学商务学院、中北大学客座教授。著述颇丰,包括新闻论著、杂文集、纪实文学、中篇小说、长篇小说等。 

           

提起人民公社集体“大锅饭”年代,自留地是一个绕不开的敏感话题。自留地绝不仅仅是一个简单的名词,它是共和国版图上实实在在存在的一块块特殊土地,在“三年困难时期”及此后的日子,它是每个公社社员的命根子。依靠它,不知养活了多少在饥馑线上挣扎的农民,救活了多少个鲜活的生命。


查阅相关资料,在上世纪50年代,农民刚入社(初级社、高级社)那阵儿,有关政策明确规定,给入社的社员分有占集体土地5%的自留地。后来,有的地方自留地被集体收回了,有的地方自留地分下又被收回,收回又分了下来,反复折腾。


1958年实行“人民公社化”运动,紧接着便是所谓“苏联逼债”和“自然灾害”酿成的三年困难时期。为了救民于水火,和制定了一系列调整政策,其中一项就是给农村社员下放自留地,允许社员自由耕种,作为集体经济之外的副业补充,以解燃眉之急。


我姐姐出嫁后,家中只有父母和我三口人,每人分到三分自留地。我们生产队200多名社员,自留地集中连片,全部在村南也是生产队较好的一块地,一出村口就到了,方便社员耕作。自留地的地段分配按照社员抓阄顺序,中间留一条能够通过小平车的小道,每户社员的自留地从南到北,依次分布在小道两边,我家自留地的位置离村比较近点。


晋南黄土高原的旱地盛产粮棉,靠天吃饭,只要风调雨顺,就能丰衣足食。庄稼多是一年一熟,秋天播种小麦,第二年夏收后,让土地休眠,养精蓄锐,秋后再播种小麦。棉花田则是春天播种,秋天收获,冬天土地休眠。


社员们分到了自留地,如获至宝,欣喜若狂,家家都渴望充分利用这点地解决温饱问题。夏天一俟小麦收割,就迫不及待复播谷子、绿豆等早秋作物,秋天收割后,又赶在寒露之前再播种小麦,几乎要把这块地“榨干吃净”,不给一丝喘息的机会。如此一来,集体土地是一年一熟,自留地却能做到一年两熟,无形中就“多收了三五斗”。


自留地为什么能收到这样的成效,笔者认为:


一是舍得投入。俗话说,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小麦播种前,家家户户都把最好的农家肥送往地头,厚厚铺上一层。冬天,还要给麦田浇灌一两遍茅粪。有条件的话,开春给麦垄施点化肥。而集体麦田,小麦播种前,田间的粪土撒得稀稀落落,连地皮也盖不均匀,土壤肥力不足,能指望它高产吗?


二是精心管理。社员们每天在集体地里劳作,收工后路过自留地,都会留心观察。该锄草立刻锄草,该治虫立刻治虫,像关心自家孩子一样。而集体庄稼的管理,除了生产队几个干部操心,多数社员是不会操那“闲心”的。


三是自我做主。自留地的小麦收获后,社员们按照各自需要,根据集市行情,有的插播玉米,有的复播绿豆,有的复播谷子黍子。我家一个邻居曾在自留地里种过生地,收获后向药材公司卖药材。


那些年上田间看一看,每个生产队长得最好的庄稼,必定是自留地无疑。


家家一点自留地,既操心又累人。夏天收麦种秋,秋天收秋种麦,个别在城市当干部当工人、家属在农村的“一头沉”家庭,这些日子都会请探亲假回来,汗流浃背,干完干好自留地的农活。当时生产队规定,自留地耕作,不允许使役集体的大牲口。自留地播种小麦,只能依靠最原始的耕作方式——人工用铁锹一锹一锹翻地。劳力多的家庭不必担心,没劳力的就只好请亲朋好友帮忙了。


我小时候,自留地翻地常常请本村我的两个干哥哥(我奶妈的两个儿子)和我伯父家的哥哥,但是,他们白天要在生产队干活,只有利用夜晚翻地,三个哥哥加上我父亲,需要两个夜晚才能把自留地翻完。我渐渐长大后,也跟他们一起翻地,翻上大半夜,累得腰酸背疼。


每当翻地播种时,母亲就会蒸包子、炸油饼,招待前来帮忙的哥哥。那几天,生产队自留地里,人头攒动,车辆飞驰,铁锹挥舞,尘土飞扬,一派“大会战”的繁忙景象,跟集体地里出工不出力的“磨洋工”场面,形成鲜明的对照。



作者母亲的遗容


我父母亲是村里公认的勤谨人,我家自留地的小麦,每年长得绿油油,齐刷刷,人见人夸,亩产300多斤,最高达到过400斤。而集体小麦亩产仅仅200斤左右。那时社员一年的口粮不到200斤,其中100来斤小麦,剩余的就是高粱、玉米等返销粮。一分耕耘,一分收获。自留地在弥补口粮不足、填饱肚子方面,确实立下了“汗马功劳”。


上世纪70年代初,我们村一些头脑活络的社员,在自留地尝试种植旱烟叶,逐渐蔚然成风。夏天小麦收割后,遇个下雨天,在麦茬地里栽种上一株株只有两三瓣小叶的烟苗。旱烟叶的管理极为复杂,要捉虫、锄草、拨芽、施肥、浇水……直到长成一人高,结满一片片绿油油肥厚的烟叶。秋后临近霜降,用镰刀割下烟叶,编织成一串串悬挂在房檐下,晾晒干透后,烟叶变成了金黄色。旱烟叶收获后,自留地还能赶上播种冬小麦,而且,种植过旱烟叶的土地更有肥力,能让小麦丰产。


旱烟叶除了自己抽点,全都卖给了数十里外万荣县黄河沿线以及临猗县的农民。整整一冬天,逢到赶集日,天没亮,父亲就用自行车载上一大包裹烟叶,上集市去卖。夜晚天漆黑了,我和母亲焦急地等待着,父亲终于一脸疲惫地回来了。


煤油灯下,忍饥挨饿一整天的父亲,香甜地吃着母亲做好的一大碗面条,我跟母亲则一一清点着父亲辛苦一天的收获——多数是1元的钞票,5元的极少,有一大堆毛票,还有不少1分2分5分的钢镚。好的时候,一次能卖一二十元。吃饱饭的父亲点燃一锅子旱烟,悠长地品咂,看着母亲把清点好的钱包裹在手绢里,叹口气说:“今年的花销有指望啦!”


通常,他还会补上一句:“把钢镚给了娃,让他买糖吃。”我欣喜地捧起钢镚,收藏进自己的储蓄盒子。其实,父母晓得,我不会乱花零钱,积攒下的钢镚,全买了学习用品和小人书。一家人难得围坐在一起的温馨情景,至今想起来仍然心醉。


自留地种植旱烟,辛苦是非常辛苦,但一年卖烟叶能挣100多元钱。有了这笔钱,可以上黑市买粮食,可以供孩子上学,可以购买油盐酱醋,比复播任何杂粮要划算好几倍。


然而,好景不长,报纸上、广播里,大批判的浪潮一浪高过一浪。“大干社会主义,大批资本主义!”“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农业学大寨,大割资本主义尾巴!”县委、公社贯彻落实伟大领袖“以粮为纲”指示,社员在自留地栽种烟叶,被视为典型的“走资本主义道路”,要割掉这个“尾巴”。那年夏天,社员们刚刚把旱烟苗栽种在地里,村里哄传公社干部要下乡检查,要强行拔掉刚刚栽活的小烟苗。



作者父亲1980年在上海人民广场


父亲闻讯,忧心忡忡匆匆赶往自留地,只见家家自留地头早已站满了社员,议论忿忿,争论咒骂。一道壕沟对面,是另一个生产队的自留地,大队干部陪着几位公社干部,率领一群村里学校的学生,风卷残云般拔扯着烟苗。人们相互告知,公社大队干部把对面自留地的烟苗拔光后,就来咱们这边继续拔烟苗!


父亲害怕了,他暗自寻思:同样是自留地的烟苗,贫下中农栽的烟苗都要被拔掉,我这个“历史反革命分子”岂能逃脱?与其让公社干部抓个“反面典型”,遭受批判斗争,殃及家人,倒不如自己先拔掉为好。他一狠心,蹲地弓腰,两手左右开弓,揪扯烟苗。一株,一株,又一株……这一株株烟苗就像一个个小生命,是父亲花钱从别人家苗圃里买来,又顶风冒雨侍弄栽活的,饱含着父亲秋后的无限冀望。如今,一个个幼小的生命竟然断送在自己手里,多么残忍哪,父亲的心在滴血!


以前,父亲在乡医院和村卫生所工作时,因为挣工资经济宽裕点,喜欢抽香烟。“文革”伊始,他被错划为“历史反革命分子”,被赶回生产队当农民,接受劳动改造,就抽不起香烟了,改抽旱烟。父亲制作的烟叶沫,从中掺和有仁丹,抽起来又有味道又败火,颇受邻居喜爱。如今,旱烟叶不让栽种了,抽旱烟叶也需花钱购买了。更重要的是。切断了这一条种烟叶卖钱的途径,往后日子咋过呢?


父亲从自留地跌跌撞撞跑回家,坐在屋檐下,从烟布袋挖了一烟锅子旱烟,划根火柴,点燃,抽着,嘴角缓缓吐出的烟雾缭绕在他毫无表情的面颊,两颗泪珠不由得滚落下来。突然,他老人家把烟锅在台阶上狠狠一磕,抚摸着成天不离身的旱烟袋,站起身,双手握紧烟袋,在膝盖上狠狠一折,“咔嚓”一声,烟管断为两截……


从此,父亲戒烟了。这一戒就是二十多年,直到1998年谢世。


自留地,每位社员仅有的三分自留地,在“大锅饭”年代,尤其是“三年困难时期”,它就是农民的命根子啊!不知有多少人,有多少个家庭,依靠这一点自留地,从死亡线上挣扎过来。


“文革”中,批判刘少奇的罪状,其中一项罪名说他在国内大搞“三自一包”,即“自负盈亏、自由市场、自留地和包产到户”,是“党内最大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在高层,争论的是坚持走什么路线和建立什么制度的问题,是写在文件上的政策问题,是各级贯彻落实的问题。而对几亿农民来说,是如何能够填饱肚皮的问题,是苦日子如何熬下去的问题。


1978年高考制度恢复,我有幸上了大学,从此脱离了农村。第二年,家乡实行了土地联产承包责任制,父母亲承包了生产队4亩多耕地,他们在责任田里种小麦,种棉花,种花生,后来又栽上了苹果树,真正做到了随行就市,种植自由。


晚年的父母亲,在新的土地上勤奋耕耘,土地也慷概地回报了他们的辛劳。交了国家的,留给集体的,剩下全是自己的,打下的小麦吃不完,卖了棉花有钱花,不仅没有向我这个挣工资的儿子要钱花,有时还能够补贴我们一点。


“文革”之前,如何解决农民的吃饭问题,始终困扰着高层。为此,毛泽东曾派自己的秘书下农村调查,刘少奇曾派夫人王光美下乡搞调研,兴师动众。其实,看一看人民公社社员如何在自留地干农活,又如何在集体田间干农活,就不难窥见其中的“猫腻”。


说白了,改革开放之初率先在农村推行联产承包责任制,农民获得的承包土地,就是放大了的自留地,会种自留地就会种承包地,农民真正做了土地的主人,掌握了自主经营权,就掌握了自己的命运,就会焕发出无穷的智慧和干劲。


饱蘸着中国农民辛酸悲欢泪水、伴随中国农民数十年的“自留地”一词,最终在中国农村的舞台上黯然谢幕了。


作者一家三口在父母的承包地留影,身后是父母的坟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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