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为作家之前,我在湘西看人砍头
(一)
1902年,沈从文出生在湖南凤凰,
他的祖父沈洪富曾为湘军部队中的一名将领,
担任过云南昭通镇守使,
贵州总督等要职,
在同治年间因战争创伤死去。
父亲沈宗嗣出生时,
祖母便希望他能像祖父一样成为一名将领,
十岁时祖母便为他父亲请来武师教学将军所必不可少的技术和学识。
曾在镇守大沽的罗提督身边任职。
大沽失守后,罗提督自刎,父亲便回了家乡。
沈从文的母亲黄英年少时曾在军营中生活,
读书颇多,
在沈从文会走路时便开始教他识字,识药名,
可以说是沈从文人生中的第一位老师。
六岁那年,沈从文和弟弟同时患上疹子,
久病不愈,
家中已经为他们两兄弟备了两口小棺材,
不料最后两人都痊愈了,
只是沈从文滚圆的身子变得萧条。
同年进入私塾读书,
却常常逃学,
与几个年纪稍大一点的同学合伙抵抗老师,
父亲对这事十分恼怒,
常常用斩断手指来吓唬他,
但沈从文天性好玩,
一逮住机会便逃出学校,
到田野里去玩。
1911年,沈从文九岁。
那一年中华大地发生了许多翻天覆地的事,
辛亥革命在如火如荼地进行着,
家乡的革命志士为响应革命,
在当地掀起了一场场革命运动。
有一天,
在城里当守卫碉堡战兵的表哥来到家中,
与沈从文父亲商量把家人送到乡下去,
三弟与大哥去苗乡,
大姐和二姐去了表哥乡下的一个山洞中。
“你怎么样?跟阿姐进苗乡去,还是跟我在城里?”
“什么地方热闹些?”
父亲知道他爱看热闹,于是便让沈从文留在城里。
(二)
叔父在院子里磨刀,
父亲在书房里擦枪,
沈从文感觉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又不得明白其中的意义。
次日,
叔父慌慌张张从外面归来,
对父亲说:
“衙门从外头抬回四百多个人头,一长串耳朵,七架云梯和一些刀,看来失败了。”
沈从文在小小的脑袋瓜里幻想着叔父所说的场景,
人头和耳朵。
在平日里,
父亲常常给他讲杀长毛的故事,
虽然他听了有些害怕,
内心却异常兴奋。
父亲问他:
“小东西,怕不怕人头,不怕就同我出去。”
那日,
沈从文在城头看见了四百多个人头遍布在城外的荒地里,
沾满血的耳朵用绳子串起来。
沈从文想起了之前通过的一出戏里的台词:
人头如山,血流成河。
年少的沈从文不明白,
为什么这些会思想、会说话的头颅会被砍下来,
那些手持长刀的官兵一定是受了长毛的指使,
才会这么残忍。
这些被砍头的人并非全都是革命者,
而大多数是普普通通的农民,
有人听闻城里有人砍头,
从乡下赶来看热闹,
自己却成了被砍者。
(三)
1915年,13岁的沈从文在城外第一小学读书。
和在私塾时一样,
沈从文依然是逃学的“惯犯”,
学会了爬树,
练习在最短的时间爬上去,
又跟同学学会了钓鱼,
上山采草药和摘野笋。
这所城外第一小学的管理并不十分严格,
学校的老师又有两个是沈从文的表哥,
他更是肆无忌惮地逃学。
想去看戏时请假,
想去钓鱼了请假,
就连去看农民割稻也请假,
请假不成就直接出走。
有时与同学用白泥捏造老师的肖像,
各起一个滑稽的名字,
放学后又不直接回家,
到集市上苗乡人卖牛时讨价还价的样子,
看卖猪的如何夸赞他的小猪仔,
看赌场上的赌徒下注时颤抖的手和流汗的额头。
往后偶有空闲,
他就会来到集市上看这些苗人的百态人生,
渐渐地便熟悉了赌场上骰子的玩法,
有时候家里人差他买早菜,
他便用买菜的余钱加入到由小商贩、
小混混组成的赌局中碰运气,
偶尔赢了就去杂货铺买些零食吃,
也有时输个精光。
后来胆子大了,
把全部买早菜的钱都用来下注作赌资,
往往输个精光,
免不了家里的一顿揍,
被罚着用腰带捆绑双手置于后背绑在柱子上,
用竹条抽打。
每年秋收时节,
沈从文都会跟随叔父一起去乡下监督农民收稻谷,
那田地是爷爷留下来的资产。
在稻田里,
沈从文乐得开了花,
捕抓青蛙、蚂蚱,用农家的鸡笼围捕鲤鱼、鲫鱼,
把稻梗的嫩绿的芯抽出来编织成篓子。
叔父喜欢打猎,
他跟着进山,
看叔父如何用猎枪打雉鸟。
这些都是城里没有的游戏。
(四)
沈从文进入高小那一年,
家中的光景已大不如前,
父亲因参与了一个刺杀袁世凯的组织运动失败而逃亡,
与家中已经断绝了联系,
家里的产业也卖出大部分用作还债。
那时候当地有几所军事学校,
训练与管理偏西式化,
有已经在里面受训的同学问沈从文是否愿意同去。
沈从文从小就不受管教,
父亲不在家中的这段时间他更肆无忌惮,
母亲便觉得送沈从文去军营可能可以改造他,
而且沈从文从小就听父亲讲述过祖父当年的轶事,
认为当兵也挺不错,
总比在学校混日子好多了。
于是成了一名兵役候补者。
沈从文在军事学校受训了八个月,
期间听闻二姐去世的消息,
二姐的死对沈从文的整个家庭造成了极大的打击,
母亲也因此更加担心沈从文的前途,
托了一位杨姓军官调沈从文到外面去磨练一下,
寻找出路,
于是沈从文到了辰州去驻防。
当时辰州有个独立的,
叫湘西,
有三个部队驻扎在此地,
沈从文所属的部队是游击第一支队,
在张学济的麾下。
到辰州不久后,
游击第一支队被调去芷江剿匪。
在去芷江的路上,
第一支队被暗枪打死了两个人,
但后来在芷江,
第一支队前前后后共杀了将近两千人。
沈从文跟随游击第一支队在芷江停留将近四个月,
见识了这个社会的许多怪事。
有些乡绅为了把与自己有过节的人处死,
出钱收买游击第一支队,
借刀杀人。
芷江人有一种血腥决斗,
两人持刀互相砍向对方,
直到一方倒下为止。
沈从文经常在大街上看到血肉模糊的尸体。
有一个富商的年轻漂亮的女儿死后,
被一个卖豆腐的男子从坟墓里挖了出来,
抱到山洞中睡了三天,
押到第一支队来受审时嘴里还嘟囔着:美得很,美得很。
(五)
离开芷江,部队辗转来到怀化。
在怀化,
沈从文依然天天都可以看见杀头。
每当有人要被砍头时,
沈从文都会提前到桥栏上等候,
在怀化的一年零四个月里,
沈从文看过大约七百颗人头落地的瞬间。
后来,
沈从文所在的部队与当地的神兵打了一仗,
部队损失惨重,
第一支队被迫遣散。
沈从文拿着遣散费回了家乡。
这一年是1921年,沈从文19岁。
(六)
沈从文回到家没待多久,
便再次前往芷江谋生。
舅舅在芷江的一个小警察所当所长,
沈从文到达芷江后得了一个职位,
负责抄写违警处罚的条子,
办公的地方曾是县衙门,
傍边有一个牢房,
常常在半夜会有犯人痛苦的哀嚎声传过来。
后来警察所新增添了一项工作给沈从文,
征收屠宰税,
每只猪征收六百四十钱。
每次征收后需记录收税单,
除了填写收税单,
沈从文还要跟一名办事员去每个屠宰摊边查验有无漏税,
与许多屠夫渐渐熟络了起来。
在芷江谋事的那段日子,
沈从文在另一个亲戚家里读了许多书,
打发了许多无聊的时光。
这位亲戚喜欢作诗,
常常邀舅舅到他家里一起吟诗赋对,
沈从文不懂诗,
对诗也不感兴趣,
却常常随舅舅赴宴,
为的是亲戚家里有一大箱子的杂书,
有《冰雪因缘》、《滑稽外史》、《贼史》等外国书。
沈从文对那些书喜爱有加,
“我欢喜那些书,因为他告诉我的正是我想要明白的。”
不久后,
舅舅死于肺病,
沈从文被调到团防局,
依然做填写誊抄的工作。
沈从文在团防局认识了一个长得白白净净的男孩,
随后又结识了白净男孩的姐姐,
沈从文从此坠入爱河,
每日写诗托白净男孩送去。
白净男孩对沈从文说他姐姐顶喜爱他的诗。
沈从文身上保管着家里的钱,
大约一千多元,
白净男孩向沈从文借钱,
称明天还,后天又借去,称大后天还,
如此往复,
最后白净男孩与他姐姐一同消失了。
半年后沈从文从别处得知,
那白净男孩的姐姐搭船去读书的途中被土匪劫了,
背到山上做压寨夫人,
后被赎出,
与黔军的一个团长结了婚。
好景不长,
这个团长后来触犯军律被枪毙了,
她到上山去做了尼姑。
(六)
1923年,沈从文只身来到北京,
秉持着“追求和平、真理、独立和自由”的信念。
而现实给了他重重的一拳,
沈从文这样描述当时他所看到的北京城:
“社会上的一切都若在一种腐烂中,发霉发臭,甚至于比我来的那个小社会,更糟糕到无可救药。”
加上经济上的穷困常常使他吃了上顿没下顿,
在简陋的旅馆居住,
住宿费常常会拖欠几个月,
在寒冷的冬天仅仅着一件单薄的长衫。
在北京的几年,
沈从文结识了许多好友,
有董景天、于成泽、焦菊隐等,
他们都和沈从文一样带着理想只身来到北京这个新文化的发源地,
过着同样穷困潦倒的生活。
沈从文也曾试图通过投稿赚取稿费补贴生活,
但是没有一家报纸杂志刊登过他的作品。
他去一个小石引店去应聘学徒,
那里管吃管住,
但因无人为他作担保,又被拒。
他转而考取中法大学,
因凑不去二十元的宿膳费而告终,
只能到北大、燕大当旁听生。
有一年冬天,
一个卖煤油的老人借给沈从文二百钱,
助沈从文熬过了一个冬天,
这位老人成了后来《边城》里老祖父的原型。
在《边城》里,
老祖父撑渡船五十年有余,
这种无私的发自内心的善良好意,
正是沈从文从卖油老人身上所感受到的,
并把它扩大到书中,
感染更多的人。